百花杀





子,我相府的门房也并非人人都是狗眼看人低,你若多来几趟,我总会看见你的帖子的。”
顾惜朝微笑道:“是小侄想多看书多用功,才没有来拜见叔父。”他们一起走回厅堂里去,还没进门,就听见小丫环的声音大呼小叫着:“小姐,小姐!”
顾惜朝回过头,他看见晚晴,在长长的廊中一路奔跑着,长长的头发和长长的披帛都飞在身后。顾惜朝也想向她冲过去,可是脚下突然像生了钉子。他呆呆的望着她一路飞奔,一直到眼前。
“惜朝!”她上气不接下气喘着,她瘦了很多,眼泪满脸。

那段日子他们整天在一起,在傅宗书的相府,在长安城。仿佛她还是当年云州那个小丫头,他也还是当年塞上那个少年。多好的长安城,到处是好玩的,好看的,李谪仙、杜拾遗、白乐天的长安城,文采风流的长安城。晚晴居然对长安,还不如顾惜朝熟悉。
“表哥也会带我到处去玩的,”她羞涩的说,“可是没有你,也没有克用哥哥的地方,我不喜欢。”
顾惜朝在等琼林宴。宴过之后,不知道前路会如何。也许入翰林院,也许入御使台,他只希望快一些,快一些,最好快些成年,快些行过冠礼,然后,娶晚晴为妻,再然后,到地方上去,哪怕是一个贫瘠的小县城,他要将它治理得路无拾遗夜不闭户。

他没有等到琼林宴。以后,他也永远没有机会等来一场琼林宴了。
“查头甲三名顾惜朝,出身微贱,岂可为天子门生?汝曹按察不明,使其得隐没贱籍入考,罪类欺君。念礼部一干人等为初犯,朕且不咎。革顾惜朝头甲三名名次,擢其后补上。该生终生不得入闱。钦此。”

顾惜朝把自己关在寺庙禅房。晚晴每天守在他门外。
有时她会对着那窗,那门,说些他们小时候常说的那些小事;有时她在那里,或站,或坐,忧郁地望着隔开他和她的那道门,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后来终于有一天,他肯放她进去了。她看着他的消瘦,阴郁和沉默,眼泪不听使唤的掉下来。
顾惜朝说:“你走吧,你爹爹会给你找个更好的人家,我们退亲吧。”
晚晴望着他,带泪,然而微笑。
“没可能,惜朝,你一生也别想甩掉我。”
她说:“我们现在就成亲好不好?”
她抱着他的脖子,亲吻他的嘴唇。然后两个人都吓呆了。他们看着对方,惊奇自己有这样的胆量。她又亲一亲他的嘴唇,然后又亲一亲,她不知道还要怎么办才好,脸颊滚烫。“惜朝,”她叫一叫他的名字,你还不懂吗?你还要我怎样做?我把自己交给你了,一生一世。
“不,不要这样,”顾惜朝嘶嘎着声音说道,他的脸色惨白,额角见汗。“不能这样。”
他说:“我不能这样做。”
看着她的脸,她已经又快要哭出来了。
“你等我,我答应你,迟早有一天,我会把全天下都给你。但你是我的珍宝,我不能这样。”他喃喃的说。晚晴不说话,只把脸深深的埋进他的肩窝里面去。
他要给她最好的一切。
但不是现在。
他这样告诉自己。那另外的一种更深更可怕的恐慌,他把它埋进心里去,谁也不知道,谁也不会知道。将来,总有一天,他迟早会让她成为他的,只是……只是现在不行而已……
他去见傅宗书。
“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的方法多得很。难道只有入闱科举才算正途?小侄愿投效军中,征战沙场,烦劳傅叔父举荐。”
傅宗书微微笑了。
“惜朝阿,你是我从小看着长起来的,你是什么样的孩子,傅叔父心里明白得很。如今你能想通,这很好!不过投效军中,依叔父看大可不必。你义父便已节度一镇,全天下恐怕没有哪一个藩镇胆敢驱使振武节度使的少子。你为什么不回云州去?可是依旧壮志未酬,不愿还乡?”
顾惜朝只有沉默。
傅宗书微笑道:“惜朝阿,你还是先留在我这里吧。”
顾惜朝淡淡的道:“小侄不想在叔父府上闲居。如今盗贼四起,小侄愿前往沂州前线投军,攻打王仙芝!”
傅宗书皱眉道:“那怎么行?你虽久在军营,但王仙芝之属可不是普通盗贼。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你义父交待?不过……”他突然眼睛一亮,呵呵笑道:“惜朝,你若不说,我还真的想不到。你不是愿意为朝廷出击反贼吗?我这里有一件事,烦恼我月余了,却一直没有一个可靠的人去办。惜朝你武艺高强,智谋超群,又是我的乘龙快婿。这件事你去办,最合适不过!”
唐僖宗乾符三年四月,顾惜朝离开长安城。
同一条路,只是微有些向南偏移。只这一点点的偏离,那苦寒而又温暖的云中便是千里之隔。他的目的地是晋蓟之间,太行山上一座小小的山寨。
连云寨。

“连云寨盘踞晋、蓟山地,已逾数十载,朝廷向视之为心腹之患。近日有细作回报,南方黄巢已秘密派信使前往连云寨,邀寨主戚少商举事呼应。一旦两贼成功,朝廷将南北受敌,分兵无力。惜朝,你去挑了连云寨,将寨中戚少商等反贼的人头送到我这里来。”
8
戚少商在哪里?
他好恨!下定决心杀一个人是多么不容易?老天爷却还要来搀和一脚。万里无云的天气,山清水秀的山地,哪里来的狂沙暴!
为什么他做什么都不顺利?为什么他总是不成功!
你们知不知道我下决心杀戚少商是多么的不容易!
为什么千算万算还是杀不了!
这贼老天,这他妈的混帐土地。这片该活活见鬼去的山水人!
一定要杀,没有回寰的任何余地。我什么都与他说了,他非死不可。

崖下发现了两个寨兵的尸体。
好,他知道寨兵们压根就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听他的话。不听话,留着干什么?杀!
杀到戚少商钻出来为止!
乱法说:“一刀刀砍多麻烦,让他们自己挖坑自己跳,自己铲土自己埋。”
顾惜朝没有回答,却突然转过脸去,冷冷的瞧着他,直瞧得他心中发毛。
他强笑道:“公子……”
“这法子挺好,”顾惜朝说,“冷将军,你听明白了没有?”

这一招没有逼出戚少商,却逼出了三寨主阮红袍。
她喜欢戚少商。
顾惜朝冷冷的瞧着她,且看她的计谋如何施展。
她说:“你说说看,在你心里,如戚少商的还有谁?有名的没有名的都算。像他那样的人,你遇到过几个?”
她说:“我爱他,他心中另有其人。所以我要杀他。”
乌鸦岭。
红袍杀死了六寨主马掌柜。
不过是诱敌深入的伎俩。可他竟然真的听到了戚少商的一声惨叫:“不要——”
二寨主劳|穴光和七寨主孟有威,全身绑了炸药缩在墙角。
七大寨主连手也斗不过我一人,你们这是干什么?有什么用?你们就那么想要死么?
二人粉身碎骨。戚少商呢?他确实听到了戚少商的声音。乌鸦岭废屋已炸平了。戚少商,你还活得了吗?
“我一刻也不想留在这屠宰场。四乱,你们去将戚少商的剑找出来,去大帐交给我。”
他想知道那是不是上阳台的那一把剑,虽然有印象也早已模糊。
他想知道上阳台的那白衣人究竟是不是戚少商。
他知道不是的,戚少商绝对不可能见过他却装作不认识,他没有那个必要。
他还是想知道梦里那句“上阳台,死约会,不见不散”是怎么回事。
虽然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他很累,想睡一觉,希望睡着就不要再醒。
四乱却给他带来了不好的消息。青龙剑没有找着,戚少商还活着。

顾惜朝永远不知道,晚晴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离家出走的。
她自幼温顺乖巧,父亲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决定,她从来没有悖逆过一次。而父亲也爱她如掌珠,从来不忍心拂逆她的任何要求。现在她是宰相之女,更加娇宠无比。这人间的东西,她想要什么,几乎便能得到什么。
其实她最想要的,也无非是和自己心爱的那个少年,永远在一起,幸福快乐的生活下去。可是,她知道,在一起或许还有可能,幸福快乐?
她走进那间黑暗的禅房之前,就已清楚知道那阴影将陪伴他一生了。连她自己初听说顾惜朝的母亲竟是娼妓,也是不由得大吃一惊,心生反感,她还有什么资格要顾惜朝走出这个阴影?何况就因为这个莫可言状的原因,他连到手的功名也失去了。当年云州,悬梁刺股数年苦读,她都是亲眼看过来的啊!
她能做的也只有面对这现实,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陪着他,伴着他,直到有一天他也可以当作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也可以装作什么都已忘掉。
可是,当她站在帘下,亲耳听到自己父亲和表哥,她最亲的两个男人谈论这件事的时候,她还是仿若觉到,晴天霹雳。
“晚晴是我的掌上明珠,我爱她若无价之宝,岂能坐视她下嫁于娼妓之子?当日在云州,既然升迁无望,只能托庇于李国昌,将晚晴聘与顾惜朝本就是无奈之举;如今我为宰相,他顾惜朝再才大如海,也不过是一个外藩的干儿子,本来念在他义父的份上也不必跟他计较,可这少年也太过恃才傲物,狂妄嚣张了。他来长安却见也不来见我一面,分明是想撇清关系,怕人家说他的功名是奉承宰相得来的。既是不愿与我相干,我便让他知道知道,一个无权无势的少年想做探花郎,哼,便是尧舜之世,也未必可得。”
黄金麟的声音道:“甥儿也早见这少年不顺眼了。只是姨丈这样做,晚晴怎么办?他们毕竟还有婚约,现在人人都知道顾惜朝不过是个下等娼妓的儿子,晚晴怎么还能下嫁与他?”
父亲呵呵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顾惜朝既已在我手下,派他什么差事便都随我意了;如今我要他去对付戚少商,那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九现神龙,岂是随随便便可以栽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手上的?便教他们斗去,斗来斗去,鹿死谁手,老夫都是一样的渔翁得利。”
父亲的话,女儿听来,已是柔肠寸断。
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安静的晚上,宰相府花园的角门,她乘坐一辆小小的油壁车离开家,踏上了江湖路。陪伴她的只有一名看她自幼长大,忠诚无比的老苍头。
风雨飘摇的晚唐江湖路,哪有那么好走?这一去无怨无悔,前路却不死不休。她没有碰上打家劫舍的土匪,却在河南境内遇上了一队溃亡的散兵。那老苍头被人一枪穿心而死。看着散兵们淫邪的笑脸,她手里握紧了给自己准备的毒药。
她没有死,也没有被强暴。千钧一发的时候一个黑衣汉子赶走了散兵,救下了她。她一口气松下,却紧跟着便昏晕倒地,人事不省。那黑衣汉子照顾了她三天三夜。
她醒来,见到的只是一张看上去平凡温文,却无端端令人觉得可以信赖,可以依托的脸。他微笑看着自己:“你醒了?别担心,你的仆人我已经安葬了。”
他说:“在下铁游夏,朋友们都叫我铁手。姑娘叫什么名字?”
——你是我的珍宝。顾惜朝说。
晚晴垂下眼睑。“我叫小珍。”她轻轻地说。“我要去连云寨,找我的夫君。”
她从来没有问过他,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些问题她从来不问。但是第二天清晨走出他们存身的破庙,便看到那人在整理车马。看到她出来,他温和的一笑,请她上车。
之后他坐上了她的车辕。仿佛那是多么简单,多么正常的一件事,仿佛天荒地老他就应该做的一件事,也仿佛这就是他一生呕心沥血都要做的那一件事。
他们还未到连云寨附近,便听说连云寨已为顾惜朝所破,寨主戚少商被通缉的消息。
接着他们便遇见了戚少商。

顾惜朝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该笑,自然是因为晚晴来了。虽然她美丽的脸隐藏在车帘后,虽然为她赶车的那个黑衣汉子,他从没见过,也掂量不出他几斤几两。当此情景,他却只觉连哭的心都有,如何笑得出来?
车里的她身边是悲愤的穆鸠平和浴血的戚少商,戚少商浴血更如烈焰狂焚的眼却只盯着顾惜朝。那恨,扯天裂地,鬼泣神号。
就在前一天,他还亲眼看着他的兄弟,那灵秀聪慧的姑娘死在他怀中。
她死时心已碎,晚晴高明的医术加铁手浑厚的内力也救不回她一命。戚少商如何能不恨?
她看着帘外的顾惜朝。顾惜朝看着帘内的她。
惜朝,惜朝,你何苦还要再追来?我不管你做了什么,你可知你单人独骑追来,单是铁手便非你所能敌,何况还有一个穆鸠平。
她又看一看铁手。这黑衣的汉子一张沉静的脸上毫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再回想他平日所为所说,无一不是慷慨豪侠的大丈夫气概,顾惜朝若真的如穆鸠平所说这般无情无义,卑鄙狠辣,只怕铁手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她想起铁手在初遇戚少商和穆鸠平、戚少商伤重昏迷的时候悄悄对她说:“不要叫我铁手,叫我游大哥。”心中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