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杀





戚少商望着他,瞳孔在缩小,他恨声道:“究竟是什么人把我们都逼成了乱臣贼子,你心里不明白吗?”
顾惜朝慢慢的说道:“大当家的,话我只说这么多了。你是回黄巢那里去,还是先留下来?我劝你还是留下,哪怕只为多看看沙陀骑兵的作战方式也好。”
戚少商道:“不错,我是要留下,既然合作不成,我确实要多看看沙陀兵如何作战。只是你既已知我意,岂能令我如愿?”
顾惜朝说道:“大当家的,你放心。无论你多恨我,我心中始终都拿你当朋友,当知己。我不会拆你的台,坏你的事。况且我沙陀的骑兵,即便你看得清清楚楚熟悉无比,我依然自信,你终此一生也无法破解。”

晋阳城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河东节度使曹翔死了。
对沙陀来说,其实应该不能算是不好的消息。曹翔也是个铁腕人物,两个月前他到晋阳的时候,那里刚刚发生了一场士兵哗变。仅仅一千被派去守代州的土团(土团,近于民兵)士兵,刚到了晋阳城北便不肯再走,要求封赏。这一千人便险些吓破了曹翔前任窦浣的胆子,他倒空了政府粮库,拿出钱粮,哗变士兵要什么,他便给什么,府库空了,便去勒索晋阳商户。而曹翔一到,立刻先砍了土团哗变的领袖十三人,接着又将不肯受他调派的义武军(义武节度制军)大砍大杀了将近十分之一,这才使晋阳安定下来,像了一个防御重镇的样子。虽然洪谷一战官军失败,但晋阳城墙坚固,后方又及时跟上了给养,丝毫元气也未损伤。李国昌与李克用平日商量,都觉得这么围攻下去,不如早做别的打算。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有想到曹翔突然中风,暴卒。

“这时候何必去趟浑水?”顾惜朝笑嘻嘻的道,“晋阳现在有四路军队,义成、忠武、昭义、河阳,其中昭义军是曹翔带来的,早就把其他三军吃得死死的,曹翔一死,其他三军能坐的住吗?其他三军坐不住,昭义军难道能眼睁睁的等死?且等着他们在晋阳城里杀个天昏地暗,咱们再去给他来个渔翁得利!”
沙陀骑兵按兵不动。
戚少商找到顾惜朝,急道:“为什么还不发兵晋阳?晋阳城里群龙无首,四路军队哪一个是善茬?李振武功高望重,只有他去安抚才不会出事!”
顾惜朝懒洋洋的歪在榻上,懒洋洋翻着《酉阳杂俎》,懒洋洋地道:“出事便出事好了,与你我什么干系?”
戚少商险些又气出个好歹,他手里挥着一封素绢书信,怒道:“小妖和红泪就在晋阳,他们告诉我这两日城内早已人心惶惶!晋阳城大人多,城门又紧锁,由着乱兵胡闹下去,岂不成了人间地狱!你明明能够救活无数百姓,为什么却要坐视不理?”
顾惜朝冷冷的道:“我又不是什么活神仙,活菩萨,身为军人理当爱惜自己守护的城池和土地,他们不爱惜,他们只要眼前一点点好处,我有什么办法?”
戚少商怒道:“沙陀发兵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一座空城?”顾惜朝冷笑道:“你想去救你的老相好,去就是了,何必管我们沙陀的事?”戚少商气得干瞪眼,叫道:“你,你简直不可理喻!”顾惜朝翻过了身不理他,继续无所谓的翻着书,一边翻,一边看到有趣处,便咯咯的笑出声来。
戚少商料知他绝不可能发兵,一跺脚,快步出了帐房。
他一走,顾惜朝便笑也笑不出来,书也翻不下去了,他一气儿坐起身,手里的书狠狠地掼在地上,骂道:“朽木一段,冥顽不灵!”骂完了,气却消不掉,又拿起枕头狠狠地垂两拳,软软的,捶也是白捶,还是气,气得恨不得把那只死包子捏来咬两口。但是气归气,心里终究放不下,高声唤进了四乱。
却只进来一个乱法,莽撞撞的,问:“公子什么事儿?”顾惜朝说道:“去给我看着戚少商,别教他发现你,他在干什么马上回来告诉我!”乱法摩拳擦掌,兴高采烈地问道:“又要去追杀他了么?”顾惜朝一枕头摔过去,乱法吓的转身便跑。
没过多久,这浑小子跑回来告诉顾惜朝:“戚少商带着穆鸠平,还有他带来的那二十名随从,上马往晋阳方向去了。”
顾惜朝这一气非同小可。虽然早就料到他必定会如此,可是亲耳听到,还是气得牙根痒痒。戚少商,这个戚少商!他天生就是来坏自己事的!他想让李国昌去安抚,想得倒是美,李国昌去了,朝廷怎么想?朝廷哪里会问你好意歹意,他只会看到你攻打哪里占领哪里,看到你手下又多了四路兵马。何况现在李国昌早就没有任何立场去安抚乱军——他自己就是趁乱起兵的乱军,凭什么再去做这费力不讨好的傻事?
怎么办?叫李克用点兵出击?不,不能,晋阳是大唐高祖起兵龙兴之地,趁火打个劫可以,却不能真的占领,否则朝廷非抓狂不可,他必须给沙陀留一条后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有自己去给他充个垫背的了,否则他进不进得去晋阳先放在一旁,只怕一进去,东边救救火,西边救救人,折腾来折腾去,用不着别人杀他,他自己就先把自己累死了。
急急忙忙的穿衣服系斗篷,一边吩咐乱法去准备马匹、鹰和火油。刚跨上马背,乱法忙忙的挽住缰绳,道:“公子,你别一个人去,乱法跟你去!”
顾惜朝怔了怔,点点头。乱法大喜,一旁是他早为自己备好的马,一跃而上。
纵马出辕门的时候,顾惜朝对门口的守卫说道:“我有事出门,告诉将军不要妄动,等我回来。”那守卫点点头,主仆二人出了辕门,向晋阳方向直奔而去。
15
戚少商狠狠地抽了一鞭。
他的马已经算是千里挑一的良驹,而且着实已经跑得很快,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再加鞭。
就像抽的不是马屁股,而是人屁股一样,可能多抽几下,解解气也好。穆鸠平跟在后面却已有些看不下去,喊道:“大当家,少抽几鞭,马屁股都见红了!”
晋阳城已经就在眼前了,巨大的城,阴沉沉的城墙,高祖李渊的起兵龙兴之地,城头上笼着不祥的阴霾。这是九月里一个晦暗的傍晚,城墙垛口上,竟然不见一个守军。
戚少商令穆鸠平等人在城门外守候,自己纵马沿护城河奔驰。若在从前,晋阳城守军见城墙下有人纵马,乱箭早就纷射而下了;可是这一天,他绕了大半圈,依然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静悄悄的,死沉沉的,几个城门外巨大的,悬在半空的吊桥罩在护城河上,压抑之极。
他有不好的预感,正想原路回穆鸠平那边,忽然却听见有人呼斥打斗的声音,他一边拨转马头,一边倾听,一个少年的声音,依稀有些耳熟。
——不是顾惜朝身边四乱的哪一个吗?
忽然间恍然,也大吃一惊。他急忙再加鞭。很快,穆鸠平和自己的随从们乱七八糟的身影就在前方了,只是怎么有个人,穿了青?
他的心狂跳起来,很想立刻冲到那人身边,可是忽然就舍不得再抽可怜的马儿一鞭。他轻轻一夹马肚子,那马儿仿佛知道主人的心意,转眼跑得快极了。
顾惜朝已经瞧见了戚少商远远的纵马奔来,乱法还在跟穆鸠平一边吵嘴,一边对打,他自己本来懒得跟穆鸠平动手,戚少商的随从也不敢跟他动手。但是戚少商既然来了,他就偏偏要给他一个好看。当下一手执缰,另手一翻,银色的短棒出现在手中,正是他小斧的柄。
神哭小斧可以做暗器用,也可以装上柄做短兵刃用,而小斧的柄单使出来,还可以用作点|穴镢。他冷不防的提缰向前,与穆鸠平二马交错,小斧的柄无声无息的向旁边轻轻一送,穆鸠平“啊”的一声大叫,又高又壮的身子直僵僵的落于马下。
本来若论真实武功,穆鸠平再不济也不该这么一招即中,只可惜他的武功太老实,顾惜朝与他对敌过太多次,对他的一招一式早就烂熟了。
戚少商远远的见穆鸠平落马,吓一大跳,胸腔里心脏突然变得死沉死沉,好像跳也跳不动了。这可是他连云寨剩下唯一的兄弟……顾惜朝,又一笔血债!结果他奔近一看,穆鸠平直挺挺躺在尘土里面,嘴巴大大的张成“啊”字形,大大的眼窝里面大大的眼珠骨碌碌的转啊转。戚少商松口气,满心满肚子忍不住的笑意满满的堆在了酒窝里。
他且先不理穆鸠平,对顾惜朝说道:“你来了。”顾惜朝哼道:“我来了,怎样?”戚少商笑道:“你来了好啊!你是诸葛亮,我是臭皮匠。”顾惜朝冷笑道:“先别高兴得太早,我是专来给你收尸的。”
戚少商微笑道:“好。”顾惜朝奇道:“好什么?什么好?”戚少商说道:“你肯为我收尸,就已很好。”顾惜朝便不再说,斜眼瞄向地上的穆鸠平,戚少商忙道:“老八莽撞,我代他向你道歉。”
顾惜朝哼一声,说道:“他怎么莽撞了?他骂我的话,和大当家骂的如出一辙,你们两个背后没少说我坏话阿。”戚少商苦笑道:“好,那我和老八一起,向顾公子道歉,求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老八这一遭罢。”
顾惜朝哼哼冷笑,说道:“手指头长在你自己手上,你要给他解|穴,我管的着么?”说着,纵马向前,昂首望着城墙,对乱法说道:“乱法,招呼清风。”
乱法应了,举头向天空做了长长的一生唿哨。这时戚少商解了穆鸠平的|穴道,他从地上灰头土脸的起来,怪叫道:“大当家!你干吗跟这小子道歉?”
戚少商斥道:“老八,不要多嘴,晋阳城百姓还要靠顾公子神机妙算活命。”穆鸠平翻着白眼,道:“他会救人性命?哼!他不去趁乱杀人放火,才真叫做谢天谢地。”
顾惜朝哼道:“说得对,我正是要进晋阳城去教人杀人放火!”
穆鸠平叫道:“大当家,你听,怎么样?怎么样!”戚少商给他说得心里打鼓,向前低声道:“顾惜朝,你再杀人,可别怪我不客气!”顾惜朝狠狠瞪着他,乱法忽然欢叫道:“公子,清风回来了!”
戚少商等人都听见了清越的鹰啸声。仰头只见一只黑色的大鸟直直俯冲下来,片刻间打个盘旋,落在顾惜朝伸出的长剑上。鹰爪上带着一片小小的木片。顾惜朝取下看看,转头对戚少商说道:“你与息红泪他们如何联络?”
戚少商回头对一名随从道:“取鸽子出来。”那随从随身带着一只大藤箱,这时打开,里面是四五只信鸽。顾惜朝瞥一眼,笑道:“冲天大将军的装备挺齐全嘛。”说着,取出小刀,先将木片上的字迹尽数刮干净,接着又划上了几个字,绑在鹰足上,振臂喝道:“去吧,去找师父!”
清风扑打着翅膀去了。顾惜朝又道:“戚少商,给息红泪消息,要她去晋阳城中醉仙酒楼找一个喝了七天酒的老酒鬼,万事听他差遣。”戚少商问道:“老酒鬼?那是谁?你师父?”顾惜朝不再理睬,他只得拔剑割下一片衣襟,照他说的写了,放出了信鸽。
这时候戚少商,穆鸠平,再加上那二十名随从,二十二双眼睛齐刷刷的看着顾惜朝。顾惜朝奇道:“你们看我做什么?”戚少商问道:“接下来怎样做?”顾惜朝手一摊,说道:“接下来我也不知道怎样做,只有等。”
穆鸠平急道:“还等什么?晋阳城还不知道乱成了什么样子……”顾惜朝冷笑说道:“啧啧,我还不知道穆八爷还是个行侠仗义的好汉。好啊,你愿意行侠仗义,你便进城去,好走不送。”穆鸠平气得乱叫,戚少商说道:“老八,莫要再多说!我们只能等,等红泪小妖他们想办法打开城门。”
顾惜朝一怔,看看戚少商,当他目光递回来的时候,他却躲开了,提缰纵马慢慢地溜达到了一边去。

天慢慢的黑下来。
这白天死气沉沉的城,在天黑之后,越发黑暗的像要连仅剩的星光也吞噬掉。穆鸠平早已不耐烦,在地上走来走去。顾惜朝和乱法一块并肩盘膝坐着,他时不时的拿着长矛比量比量,戚少商斥了他几次,无效,只好自己也坐到了顾惜朝的身边。
在城墙的阴影下,人和人面对面,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在深秋清冷的夜风里能感觉到身边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温度和人气儿。顾惜朝的呼吸,很轻,很浅,可能有点冷,时不时的会吸吸鼻子,戚少商很想把自己外衣脱下来给他披进斗篷里面去,可是,说真的,不敢。他分心思去回想过去两年里发生的那些事,感觉怒火又渐渐的出现在胸臆间,方才有一点点安心。顾惜朝,迟早,我也是要杀你报仇的,只是……不是现在。
顾惜朝忽然起身,沉声道:“看天!”
晋阳黑沉沉的阴影上方,天空的某一个方向,星光黯然,深蓝的天幕猩红的颜色由淡转浓。顾惜朝慢慢地说道:“那是城中校场火把的光。”
不待天亮,乱兵就会在城中哗变。而城门紧锁,百姓也好,士兵也好,逃不走,出不去,只有两条路走,要么死,要么杀。这隋代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