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得更高





当第三杯咖啡也变的冰冷时,他终于叫住一个服务生,拿出照片来问,后者正好是大嘴巴阿珠,打自他进门就盯牢这个大帅哥,刚一开问,竹桶倒豆子似的,从小明第一天来到昨天穿什么衣服罗哩八嗦闲扯一大堆。 
姜逸正听到心急如焚,吴宇拉着小明推门进来。两人四目交接,顿时当场愣住。姜逸猛的站起来,却又犹豫停住,让他几乎找遍整个上海的人就活生生的近在眼前,一大堆预先想好的话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只是结巴叫他的名字。 
吴宇把自己那件办公室让出来,还体贴的在方圆两米之内拉了警戒线,严禁闲杂人等偷听。小明倒了两杯茶,放在桌子上,静静坐在桌对面只等他开口。姜逸翻出口袋里的旧照片,咽了一口水,终于开口:“这是……我在老家翻到的以前的照片,我想起来一点点……” 
他偷偷看了眼小明漠视的表情,不禁有点瑟缩,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下去:“爸爸说你在我家住过一阵子?” 
小明喝了口水,点头:“是的。” 
“我脑子里都是片段,你能不能帮帮我,整理一下这些事情,我就问你几个问题。” 
…… 
“这张照片是在哪里拍的?” 
小明拿起桌上的照片,看到那背景中连绵起伏的山峦,晴朗纯净的天空,感触的说:“是云南大理。那时候,我和爸爸,你和伯父一起开车旅行,足足走了半个中国。这是最后一站。然后……” 
“然后出了车祸,是山体滑坡。对吗?” 
小明一愣,既而黯然道:“那是事故,谁也没想到的,你和伯父都被困在泥石堆里,荒山野地里花了很大力气才把你们弄出来,伯父伤的很重,一直昏迷到现在。” 
…… 
“小逸,你拿着绳子,叔叔马上叫人来帮忙,小明在这里陪你呢。要是怕,你就拉拉绳子。”华爸爸不顾满身泥巴,把车上的缆绳垂下去。 
车子坠到三米多高的山间小沟里,大半个车身都被埋在石块和泥巴里。三四块大石头压在上面,以个人的力量完全不能把他们拖上来,华新根本不能确定姜秦的生死,只听见孩子在下面哭的吓人,大声叫爸爸,凄厉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间不断回荡,满是凄凉。 
“小明,你是乖孩子,在这里陪着哥哥,不要怕,爸爸马上就回来,乖。” 
八岁的小明一听爸爸要离开,吓的紧紧抓住爸爸的裤脚,却被他挪开,摊开掌心,在小明小小的手掌里塞入绳子的另一个头。 
“乖,你要是怕了,就拉拉这根绳,和哥哥说话,等你拉了100下,爸爸就回来了。”没等小明答应,华新就转身沿着公路飞快的跑远了。 
小明含着眼泪拉拉手里的绳头,他才刚学会数数。边拉边数 
“逸哥哥,你别怕,我在这里呢,1、2、3…爸爸马上回来了…8、9……20、1、2…你怕了就叫我…35、34……”也不知道数错多少,小明扯开嗓子大声数。 
傍晚的太阳完全没有温度,就像一个漂亮的圆圈慢慢落到西山后面去了,大山投下长长的影子,风大声的吹着树枝乱摆,他几次停下来,惶恐的看看四周,又继续说话,数数,怕得流眼泪,更用力拉绳子壮胆,然后抹把眼泪继续数,就这么数数停停,其中他说的最多的就是“爸爸马上回来了”。 
就在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华新终于从几里外村庄找来山民帮忙,十来个人一起努力,连挖带拖终于把石块沙泥挖出个口子来,打开扭曲的汽车门,一个身体像脱了线的木偶软软的扑了出来,姜浩瀚满脑是血,右肩夹在钢窗中间,身上大小伤口无数。而他的怀里还紧紧扣着一个完全呆滞的小孩,姜逸傻傻的,抿紧双唇,维持不动的姿势,华新难过的握住这双冰的吓人的手,他手里还死死抓着塑料绳头,怎么也松不开…… 
当华新拖着疲惫的步子跨进姜家大门,眼前围满了这一大家子人。尽管连续几十个小时的车程让他几乎崩溃,可他还不能倒下去。 
“你把我丈夫还给我,你把他还给我……”姜夫人疯了一样扑到华新身上,披头散发,拳打脚踢,狠不得把他咬的粉碎。姜家两个小儿子赶快把大嫂拖开。姜夫人死死挣扎,摇摆中看见华新身后的护士抱着两个小孩,其中一个目光呆滞,脸色发青的就是自己的儿子,她飞一样的抢过姜逸,抱着他死死不肯撒手。 
“小逸,小逸,我是妈妈,你看看我,我是妈妈!”母亲的脸在心理极度恐慌的孩子眼里,变的像魔鬼一样狰狞,小姜逸回了回神,就拼命叫了起来,一边手脚挥舞用力摆脱姜夫人,一边往华新方向求救:“华叔叔,爸爸,小明,救我,救我!” 
直到小明摇摇摆摆走过去,拉住姜逸的手,他才恢复安静,趁姜夫人不留神,一下子跳到地上,躲到华小明背后,贴着他的头谁也不看,姜夫人愣愣的看着陌生的儿子,双手维持展开的样子,刚才,她连姜逸的衣角都没有抓到。 
…… 
“看时间似乎是我十岁那年,可我却想不起来中学毕业以前的事情,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你的情绪一直没有稳定下来,中学毕业的时候出了事故,你的闭所恐惧症后来又复发了,伯母就把你送去德国治疗。” 
姜逸默默的看着他,脑海里似乎飘过几片回忆碎片。 
…… 
“你说这么小的孩子独个被接过来,还不让他爸爸来看,这也在不讲情面了。”一个用人收拾儿童房的时候。 
隔壁房间,小明正陪着姜逸在外屋玩电动火车。 
“是啊,说是让他来陪少爷玩,至少得给点好吃的好住的啊,居然还让他住到阁楼里去,太太也太不讲理了。”另一个用人附和说:“听说小少爷天天溜到阁楼上去,这不是变着法子也害了少爷,还不如在这间屋子里给他搭一张床,有什么打紧的。” 
“你们嚼什么舌根子?”姜夫人站在门边上,气的火冒三丈:“出去,统统给我滚出去。” 
用人飞也似的溜走。姜夫人越想越气,拎起脚边偷看她脸色的小明,用力扇了他一个耳光,骂道:“都是你,都是你们两父子,魔鬼,灾星……啊!” 
姜逸猛的拉住她又要高高抬起的手,狠狠的咬了下去。 
姜夫人完全呆住了,右手袖口血红一片,手臂的疼根本没有传递到大脑神经,眼前只有一个事实,他的儿子居然咬她,这个被捧在手心里自己全心爱着的儿子咬了亲生母亲。 
…… 
天蒙蒙亮,怀抱着小明从梦里醒过来,却看见楼梯口站着一个女人,身穿雪白的拖地长睡衣,披着一头散发,脸色铁青,五官狰狞,眼睛里满是愤怒,恶毒,疯狂。 
只见她快速走到床边,越过自己身体,使劲拉开被子拽出一个少年。他的手被捏疼,用力挣扎起来,忽然女人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把他拖到门口。 
“妖精养出来的也是妖精,你居然敢勾引我的儿子,我要让你们家断子觉孙。” 
“妈妈,不要,求你。”姜逸双手用力把母亲拖开,青少年的身体已经高过了母亲,力气自然也大的惊人。可疯狂背后的力气出人意料,在三人拉扯用力之下,忽然发出一个巨大的响声。姜鸿雁猛的矮了下去,紧接着楼梯口传来一连串东西滚落的声音,似乎经过很长时间才停止下来。 
血又一次染红了白色睡衣,在用人的尖叫声中,姜鸿雁始终睁大双眼,不置信的看着高高在上的儿子。 
…… 
“我只记得我被关起来。医生说那是强迫性治疗的一个疗程。”姜逸慢慢抚摩着杯口:“可是我却觉得自己的情况更严重了,后来好一段时间才恢复过来。” 
小明笑了笑:“时间真是很奇妙的东西,当时只觉得天崩地裂的事情,现在我们却可以用最风淡云清的心情来回忆谈论他,我们不是应该觉得庆幸吗?” 
姜逸认真审视他的微笑,似乎想从中分辨出些什么,可小明却掉转视线低下了头。 
“最后一个问题。”姜逸直面他的脸,凝重的问:“我们,曾经交往过吗?” 
有一瞬间,小明沉稳的神态里出现一丝裂痕,但他飞快的变化了表情,笑着说:“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们只是打小的玩伴而已。” 
“原来如此。”姜逸了然,慢慢站起来:“难怪我会对你有感觉,原来你一开始是装做不认识我,还骗人。” 
“我……” 
“我知道,并不都是些好事情,你不像惹麻烦,对吗?”姜逸大度的摆摆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耀眼的闪了一下:“那个,你知道我要结婚了,下个星期天在山庄里摆酒席。” 
“恭喜你。” 
“谢谢,那我走了。”姜逸苦笑着摇摇头,站起来打开门,就像来时一样没有征兆,回去时也几乎无语。 

他的突然造访,闹的小明心烦意乱。三天了,交出来的两个甜品,一个都没有通过,材料却浪费了一大堆,状态不佳根本无心工作。 
原以为能平静无波的生活,又被他这块大石头搅乱一汪湖水。 
狠狠敲碎两个鸡蛋,他算什么意思,这个家伙,要结婚了,就要结婚了。一边在心里默念,一边把蛋壳扔掉。 
“哇,你小心点,我可不像吃到碎蛋壳。”吴宇大叫。 
一回神,手里的碗没几个蛋黄,却漂着两个碎鸡蛋壳,赶紧捞出来,重新打蛋。 
收银台电话铃响,阿珠撂下电话,大声喊:“小明,接电话,有男人找你。” 
顿时四下里嘘声突起。 
小明狠狠瞪了这个大嘴一眼,拿起话筒。 
姜逸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小明,昨天晚上,我爸爸去世了。” 
20 
姜家老宅依然大树连阴,平静如常。旧主人突然来又匆匆去,眨眼间不到两个星期,奇迹也只能是奇迹,犹如昙花一现,长时间昏迷,造成姜浩瀚体能下降,器官萎缩老化。看着父亲依然如沉睡时平静的脸,姜逸忽然觉得死亡对他是一种解脱。记得就在他停止呼吸的前一个夜晚,姜浩瀚比往常显得更坦然祥和,让儿子拿出以前的旧照片一一翻看,握着儿子的手长时间凝望。 
虽然他没有开口说话,但从这慈祥的目光里他似乎感受到一种力量。一种可以幸福的力量。血浓于水,尽管自己从未和父亲说起过一分一毫,可他似乎全都明白,明白他心之所系,明白他内心的犹豫和挣扎。 
姜浩瀚走的很平静,过午夜的时候,还让看护喂了他一些水,而后闭上眼睛睡去就再也没有醒来。早上六点陈妈第一个发现,并哭喊着叫醒了房子里所有的人,遗体直到中午才开始收拾,因为姜鸿雁并没有住在这里,电话打去三个小时后,她才姗姗来迟。未亡人依然面色如常,一身套装光亮如新,头发梳理的井然有序,没有一丝碎发。她神情淡淡的站在病床上十余分钟,似乎是在和结婚30年却有一半在沉睡一半在争吵的丈夫道别。可悲的是,即使在他全身冰冷,再也没有起来的可能时,她发现自己依然是那么爱他,依然渴望他能睁开眼睛看看自己,哪怕只是一眼。 
“你们收拾吧!”留下一句话,她慢慢走出卧室,到书房开始工作。 
汪雨音给姜浩瀚选了一件深蓝色西服,陈妈从枕头下拿出半枚小小的玉坠,是他放在身边的珍爱之物,递给姜逸说:“先生昨晚突然让我找出来的,说是留给你用。” 
拿过来一看,这是一块质地上好的翠玉,上面刻的是吉祥两字。郑重放进贴身的上衣口袋了。 
汪家一行人接到消息很快便到了,汪夫人一看见姜鸿雁边唏嘘不已,毕竟是多年的老同学,说了许多安慰的话。既而也说到两家的婚事。 
“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心里一定乱的很,婚礼就不如推迟了吧。”汪先生说。 
“不必。”姜鸿雁出人意料的说。她握着汪雨音的手:“我现在越发希望雨音早点进我们家,我一天也不能等。婚礼就按老时间,什么都不变。” 
“可是爸爸的葬礼怎么办?”姜逸问,不仅他吃惊,所有在场人都不置信的摸样。 
“一切从简,我已经安排好了,明天火化,后天就下葬。” 
汪夫人也奇道:“难道就不守七,至少也得安排亲戚守灵啊。” 
“在上海我们也没几个亲戚,又多年不来往了,浩瀚躺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他们来看望,如今死了更不会有人来。我只想让他早点入土为安越快越好。” 
汪家人面面相觑,雨音偷偷瞧了姜逸一眼,这个做儿子的什么都没说,她自然就更不好说什么了。 
第二天开车去火葬厂,告别仪式就在里面的小会堂举行。汪雨音一直陪在姜逸身边,虽然对丈夫猝死面不改色,处理手段近似于冷酷的妻子十分反常,但她内心深处,却觉得一直长伴父亲枕边,刻受孝道的儿子更不寻常,在他平静的面孔下,宛如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致使他最终可能离开,让人害怕,而此时,这种预感更加强烈。 
三三两两的合作企业代表,亲戚好友前来凭吊,中午门可罗雀的时候,小明带了一束纯白的马蹄莲,神色平静的走进来。他的出现引起一场不大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