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喘息






  洛浪说:“是垄断。”

  素容的脸上仍然一团疑虑。德昌想加入他们母子俩的谈话,但素容好像不情愿。她对自己的男人说:“德昌,你到佛堂去点一柱香。”

  素容面对此佛,惦念彼佛,盼望成佛。

  德昌看了大儿子一眼。德昌与洛鱼一样,没什么信仰。没有信仰的德昌对洛浪是否真的立地成佛抱有很大的疑惑。在他的眼里,洛鱼给他带去的欣慰显得更真实,更持久。但他现在的使命是去佛堂点香。洛鱼现在的使命是继续验证自己是铁石还是泥土。不同的使命决定了父子俩只能檫肩而过,而没有言语。

  洛鱼走到窗前。继续看雨。

  真想冲进雨中,但洛鱼十分担心自己被雨消溶。如果那样的话,洛鱼就变成了一滩水。院坝里的水正哗啦啦地流向房屋的尽头,它的最终去向是村里的大粪坑。

  洛鱼不能变成水。

  已经是晚上九点。

  不远处有狗叫声。这一定让行人受惊了。

  院门有人影现。这一定是受惊的行人。

  人影撑着伞。这么大的雨,伞只能是配着。

  洛鱼说:“妈,有客人来。”素容并不理大儿子,她正忙于与此佛对话。德昌也不理大儿子,他正忙于与彼佛对话。

  人影正在穿过葡萄架。迎接客人的重担挑在了洛鱼的肩上,感觉很沉,因为下着雨。

  正常情况下,穿过葡萄架只需要五秒钟,但一分钟过去了,人影还未钻出来。人影一定正站在葡萄架下的巨大阴影中。她不现身,说###中有事,而且与迎客的人有关。迎客的人是洛鱼,这说明与洛鱼有关。

  雨越来越大。哪怕被大雨消溶,洛鱼也必须跑过去,就算变成一滩水,洛鱼也必须流过去。

  雨滴打着洛鱼的额和脸,疼并冰凉着。

  人影丢掉了手中的伞,将洛鱼紧紧抱住。

  洛鱼是一块冰凉的铁石。被雨水淋湿了显得更冰凉。人影通体湿透,比一块淋湿的铁石更冰凉。

  两个冰凉的人拥在一起,在互相寻找温暖的东西。

  温暖的东西是舌头。她真想咬断洛鱼的舌头。

  洛鱼的舌头仍然完好无损。

  人影说:“我知道你不会主动来见我。你一定记着了我的话。你正在变成一块铁石!”

  洛鱼说:“这不是你的希望吗?”

  人影说:“我在黑夜里是来看一块铁石吗?”

  洛鱼说:“你不会来看一块泥土或者一滩水。”



  人影笑了。笑得很轻微,不至于让佛和佛面前的人听见。

  洛鱼和人影一起走进光亮。洛鱼说:“妈,瑶瑶来了。”

  素容像受惊的鹿一样蹦了起来。洛浪像受惊的猴一样跳了过来。德昌像受惊的牛一样奔了过来。他们都傻愣愣地看着两个水淋淋的怪物。鹿泪光闪闪。猴不知所措。牛神情默默。

  鹿清醒了过来。在她的眼里,一朵鲜红的花儿正在洁白的大地上绽放。一束红光刺破了她的泪腺,水哗啦啦地坠落,像户外的雨。她说:“大女儿,你的手好凉。”

  猴也清醒了过来。他绕着覃瑶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手不停地抓着猴毛,眼睛不停地闪着灵光。他说:“瑶姐,你好漂亮哟!”说完,又绕着转一圈,再一圈。头不停地在肩膀上摇晃,脚不停地在地上踩跺。又说:“大哥,你好幸福哟!”

  牛也清醒了过来。他奔向厨房,端出一盆滚烫的热水,水中飘浮着一根崭新的白毛巾。他又奔向自己的卧室,稀哩哗啦,取出一把明晃晃的电吹风。他又闯进洛帆的卧室,翻箱倒柜,抱出一捆各式各样的衣服。片刻,他又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过了好半天才跑回来,一只手攥着一个小口袋,一只手端着水杯,说:“瑶瑶,先吃一包感冒冲剂。”

  覃瑶的脸上绽放出明亮而夺目的光芒。是的,越来越亮,它正在穿透雨夜的长空,投向遥远的,不可汲及的天际。

  看着洛鱼拥着瑶瑶走上楼去,洛家的天气预报员轻声对妻子说,“明早,天气就会放晴。” 

  夜很深了。

  屋里时不时还有脚步声,德昌夫妇已经好几次走过大儿子房间的门前。这夜,他们睡不着了,可以想象,他们还会坐在炉边或者靠在床头争论一个更加激动人心的话题。而他们的大儿子和准媳妇正躺在在一张充满温馨,充满浪漫,充满情欲的床上,相依相偎,从对方的身体里感受生命的切实存在。

  天亮了。洛鱼不情愿地睁开眼。几缕阳光透过窗棂照射在白色的墙壁上,光亮而刺眼。洛鱼大口大口地汲取着清新而湿润的空气,以让脾肺接受自然的洗涤。窗外,几声鸟叫清脆而响亮,这是这个季节里本没有的,实事上是源于洛鱼心里的动听的声音。

  洛鱼伸了伸腿,张了张手臂,床竟然是如此的宽大。

  “瑶瑶。”洛鱼在心里呼唤了一声。女人已不在洛鱼身边。难道她像梦一样来了又像梦一样走了?!

  洛鱼翻身起床,快速下楼,客厅里传来了声音。

  “┅┅仁镇比县城好多了。”覃瑶说。

  “差太远了,就拿煮饭来说,差不多几天就得扛一罐煤气,每次都把你伯父扛得喘粗气。”素容说。

  “谁说我喘粗气了?”德昌很不服气,他认为不能在准媳妇面前丢气质。

  素容没有反驳男人的话。

  洛鱼便走了过去。素容瞪了大儿子一眼,属于用恨来表达爱的那种眼神。她说:“天天睡懒觉,你看人家瑶瑶,老早就起床做饭。”

  洛鱼戏谑地说:“一个女人,她居然没忘记入嫁第一天清早的职责。”

  覃瑶冲过来就给洛鱼一拳,柔柔地一拳。

  素容笑了。德昌也笑了。

  素容不愿见大儿子闲着,说:“鱼娃,快去抓泡菜。”

  覃瑶忙忙说:“伯母,呆会儿我去。”

  素容神采奕奕地对大儿子说:“你看瑶瑶多好,就比你懂事。”

  洛鱼嘻皮笑脸地说:“儿好不如媳妇好。”

  素容说:“你就知道耍嘴皮子。”

  洛鱼突然发现瑶瑶穿的是还是昨夜穿的那套衣服,便吃惊地问:“妈,出了一整夜的太阳吗?”

  素容说:“火炉就是太阳。”

  洛鱼敢说,这是母亲口中冒出的最美丽,最形象,最富诗情画意的句子。激|情出诗人,一点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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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覃瑶说:“伯父伯母考虑得真周到。今天早上,我的衣服就放在房间门前。”

  德昌说:“是你伯母洗的,守着火炉烤了大半夜。”

  如果洛鱼没猜错的话,父亲把功劳的一半让给了母亲。果不其然,素容说:“这跟我无关。”

  覃瑶看着他们互相推功的样子,脸上笑成了一团。

  洛鱼凑上去说:“看来不是你们洗的,也不是你们烤的,是我!是我!”

  覃瑶冲过来又给了洛鱼一拳。

  素容笑了。德昌也笑了。两个笑着的人不再争执。

  这时候,洛浪睡意朦胧地走过来,说:“你们笑什么呀?”听他一问,大家也都再次笑了。

  吃饭时,天空突然暗淡下来。德昌连续三次放下碗筷到院坝里去望天空。德昌每次回到餐桌的时候素容都用眼睛斥责他:“没教养!”德昌肯定读懂了,但并不理会。除了洛鱼,没有人知道其中的缘由。

  早饭结束。一点一点的雨从天空飘落。素容凑到德昌耳边说:“你不是说今天要出太阳吗?”德昌阴沉着脸,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见雨不停地下,德昌就开始忧伤了,为自己天气预报失灵而忧伤,为心里某种不祥的预感而忧伤。在德昌的记忆里,他的天气预报失手过两次。第一次是在二十年前冬天的某个清晨,雾气笼罩着仁镇的天空,德昌对正准备回娘家的素容说,今天要下雨,你就撑把伞吧。素容坚持说今天是个大晴天。为此,德昌还挨了女人一顿臭骂。结果那天真是放晴了。不久,素容遭难蹲监狱。第二次是在十二年前冬天的某个黄昏,寒风呼啦啦地吹。德昌对父亲说,明天早上房顶就会积上雪。可当天晚上并没有下雪。不久,德昌的父亲行走时摔了一跤,然后一病不起,一命呜呼。

  雨还在下,几天也不见停,德昌也几天愁苦着脸。

  日子继续化成雨水流进洛家房后的水沟,然后顺着水沟流进粪坑。除了蹩足的诗人,恐怕再也没有其他人赞美这样的日子了。想必李素容的目光也随着雨水的方向移动,嘴里不经间冒出一句:“一年之计在于粪。”

  德昌勉强地笑了。

  这是素容说过的一句话。旧事重提,德昌有理由笑。二十多年前的一天,作为生产副队长的林江指着大粪坑说:“能否保证粮食的收成,全在于计划,而一年的计划全在于这里。” 作为队长的李素容生怕大家没弄明白,她再次强调,林副队长的意思是“一年之计在于粪。”此话一出,笑声一片,几个好事者趁机起哄,一把就将林江推进了粪坑。

  德昌脸上的笑容刚好散尽,素容又冒了一句:“德昌,天什么时候才会放晴呀?”此话等于一把盐和着雨水灌进德昌尚未全愈的伤口上。德昌顿时火冒三丈:“你明明知道我预报不准了还问我,你欺人太甚!”德昌真可怜,与一个女人同床共枕二十多年,却不了解她。

  素容怎能容忍男人发火,张嘴就骂:“洛德昌,你算什么东西!你这个王八蛋!你妈不晓得偷了哪个男人才生下你这个杂种。你居然敢在老娘面前叫嚷。”

  德昌吃了豹子胆似的。据说,豹子很快就要绝灭了,不知德昌从哪里搞来的,他说:“李素容,我是王八蛋,你就是王八蛋的婆娘;我是杂种,你就是杂种的婆娘。”

  这分明是火上浇油。素容几乎跳了起来,继续骂道:“我瞎了狗眼才嫁给你这个东西,你这样的窝囊废!老子受够了!”见母亲准备向父亲冲过去,洛鱼赶忙过去挡驾。洛鱼说:“妈,干吗这么大的火,一家人好好的,何必大吵大闹,让人家笑话。”

  德昌仍然不肯罢休,他还在大声地说:“看见你一天到晚高兴的样子,我才没给你泼冷水。你把洛浪捧上了天,我看他根本不是个好东西。总有一天,他还会给你闯大祸。你还高兴得不得了,高兴个屁!”

  洛鱼完全明白父亲的意思,他想在精神上打垮母亲。这几个月来,母亲把洛浪捧上了天。目前父亲要将洛浪从天上捅下来。洛鱼一惊,遭了。这事绝不能对母亲讲。这时候,素容哪肯罢休:“你说老二怎么了?给我说清楚。绝不允许你诅咒我的儿子。”

  素容素来只承认好儿子是她生的。洛鱼开始阻止父亲:“爸,不要再说了!” 洛鱼的话在父亲面前还是有份量的,德昌果真不说了。不说话的德昌出了家门,脚步匆匆,很快消失在雨中。他的忧伤始于雨,他正在和最大的敌人进行面对面地搏击。德昌的离去意味着素容的胜利。按惯例,她将与德昌冷战半个月,与子女们冷战两三天。鉴于惯例具有很强的约束力,因此洛鱼不敢再说什么。

  素容坐在沙发上,喘着粗气。随后又去了佛堂,此时,佛是她唯一的依靠。

  晚饭时洛浪还没回来,这很正常。作为公司的老板,洛浪确实很忙。当然主要是忙饭局。每晚十点来钟,就有一个人影摇摇晃晃出现在院门口,十有###是他。他现在也会喊一声“妈,我回来了”。一个堕落的人,他的任何举止都是堕落的。一个老板,他的任何举止都显示出他是老板。洛浪当老板了,洛鱼并不感到异外,但洛浪会说“我回来了”,这着实让洛鱼大吃一惊。

  饭桌上只有沉默的洛鱼和沉默的素容。德昌还没回来,这是个例外。德昌生气从不超过三小时。素容问:“你爸怎么还不回来?”这也是个例外。看来她对今天的胜利是心存疑虑的。过一会儿,素容又问:“洛浪是不是违非作歹了?”洛鱼说:“二弟生意上的事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和精力去干坏事。现在二弟已懂事了。爸说的是气话。”再一会儿,素容又说:“你爸千万别感冒。”很遗憾,德昌没听见这话。如果他坐在饭桌上,一定会幸福得晕过去。后来素容又说,其实你父亲这人挺好,这么多年都是他关心我。又说,瑶瑶的衣服是你父亲洗的,也是他守着烘干的。然后素容不再说话,做出一副哀愁的样子。很幸福的哀愁。

  晚饭后,洛鱼撑着伞出门了,一是去寻找父亲,二是去拦截洛浪。

  事实上,洛鱼对洛浪已相当佩服。

  当你变成一块铁石的时候,你就会佩服比自己更具铁石特质的铁石。读者还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