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





,在镜子前面仔细端详了一会,又梳了梳头发,把皮鞋擦亮。然后,从抽屉里摸出乒乓球拍子,兴兴头头地,向饭厅走去——他本来是要跑的,为了表示镇静,才故意安步当车,但他的心已经飞了。
  燕君和几位女同事并肩走出来,女孩子们都是细嚼慢咽的,她们刚刚吃完。
  “方小姐,”国钧说,竭力做得非常自然,“打乒乓球呀!”
  “我还要洗手。”燕君说。
  “我等你。”国钧跟在背后。
  “奇怪,为什么不邀我们打?”一个女同事朝着他大声嚷。
  “你肯赏脸吗?”
  “卖你的什么贫嘴!”
  燕君回到房间,国钧在走廊上踱着,用乒乓球拍无聊地击着掌心,腿都站酸了,看看表,已等了半个小时。女同事们从他身旁经过的时候,都给他一个鬼脸,他想抽纸烟,又害怕嘴里有烟味。
  好容易,燕君慢慢地走出来,国钧伸手试探着想挽她,被燕君一甩,只好搭讪着缩回。
  到了空无一人的游艺室,燕君停住脚。
  “走呀!”国钧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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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打乒乓球吗?”燕君装糊涂说。
  “大慈大悲的小姐,”国钧跺脚说,“饶了我吧!”
  燕君笑了,转身从后门穿出去。后门外有一片幽静的竹林,斜阳稀疏地漏到地上,两只麻雀追逐着在枝头上飞。他们踏着落叶,走了一段路,找到一条石凳,燕君坐下来,国钧也坐下来,把手臂绕到她背后,温柔地抱住她的细腰,两个人的鬓角摩擦着。
  “答应我,燕君!”国钧哀求说。
  “答应什么呀?”
  国钧一条腿跪下去。
  两人的爱恋已非一日了,从燕君踏入这个学校教书那天起,她那光鉴照人的艳丽,就抓住所有男同事们的心,经过一番艰苦竞争,国钧才慢慢占到优势。燕君很喜欢打乒乓球,国钧也很喜欢打乒乓球,两人经常在游艺室对垒到华灯初上。最初,他们是认真地打;逐渐地,他们边打边谈;后来,打乒乓球竟成了约会的借口。燕君这个从患难中长大的北国女孩子,她选上国钧,不是偶然的,她每逢看到他那蕴藏着坚毅意志,像军舰锅炉似的胸脯,心就怦怦乱跳。不过,她瞒着她的感情,两年来,国钧不知道碰了多少壁,有一次在她给他难堪后,竟吐出大口鲜血,燕君难过了半个多月。
  现在,燕君到底点了头。国钧从头昏脑涨中发现他所面对的竟然不是幻觉,就疯狂地把燕君抱到怀里。这时,夜幕正拉下来,一颗星从天边把它钉住,燕君抚在国钧胸前的纤手,也滑过他的肩头,两人的嘴唇吻在一起,身子都要合而为一了。
  一个月后,他们的婚礼,在学校大礼堂举行,喜筵中掀起闹新郎新娘狂潮。同事们和男女学生们,轮番敬酒,如登仙境的国钧一律来者不拒。几个好朋友在一旁劝他,燕君也用眼瞪他,他也知道勉强人喝酒是一种虐待狂的心理作祟,可是,表面上,敬酒总是好意。
  “我替他喝!”燕君接过敬酒的杯子。
  “好,”大家哄堂叫,“新娘心疼新郎哩!”
  “我来!”国钧夺过杯子,一饮而尽。
  跟着雷动的掌声。
  他们的洞房设在乡间,夜深,人静,柔和的灯光下,燕君换上粉红色睡衣,斜靠着沙发,一面慢慢地剥着橘子,一面不时地抬起眼皮瞟一下坐在她身旁的新婚丈夫——他今天更英俊了,她用手塞一瓣到他嘴里,他嚼着。
  “我的肚子有点痛。”国钧说。
  “一定是酒喝得多了。”
  “简直不可思议,”国钧摸弄着燕君的脸说,“你成了我的妻子!”
  燕君含情脉脉地望着他,把脸凑上来。
  “睡吧!”国钧说。
  “不。”
  “又不,”国钧抱起她,“从今以后,你是我的妻子,不能再不了。”
  “小心我不理你。”她蜷卧到床角。
  “我替你脱衣服。”
  “别毛手毛脚的,我会。”
  “我的肚子痛得厉害。”
  “请个医生好不好?”
  国钧没有回答,他感觉到似乎有一个东西在肚子里爆炸,他弯下腰,扶着床,支持了一会,像血管破裂了似的,鲜血从痉挛的大口里,喷了出来。燕君顾不得掩住已被解开了的内衣,赶紧跳下来扶住他,想把他扶到床上,可是国钧已匍匐到地下,发出颤抖的、使人血液都冻结的号叫。
  
旅途3
一年过去,燕君生下一个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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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美满婚姻,夫妻同在一个学校任教,又有一个可爱的小宝贝。在千千万万的天涯浪子中,有几个人能享受这样的家庭温暖呢?又有几个人能生活得这么安谧甜蜜呢?
  课余,俪影徘徊在竹林,也徘徊在游艺室。
  “很久不打乒乓球了呢!”燕君抱着孩子,对她的丈夫说。
  “等我儿子找女朋友的时候,让他们打吧!”
  “好厚的脸皮!”
  “别骂,我一定把孩子教养好,我们这一代给他们留下的是什么呢?是贫困,是愚昧!”
  燕君哼着小曲,孩子傻笑着,国钧弯腰亲他的脸蛋,接着一下子又亲到燕君的酥胸上。
  “你真是又俗又讨厌!”燕君喊。
  “将来回到故乡,爸爸看见有你这么一个漂亮媳妇,又有这么漂亮的孙儿,真不知道怎么高兴呢!”
  欢乐是无穷的,柔情蜜意像一潭迷人的春水,他们永远沉没到里面了。
  然而,却有一道阴影横亘在这对恩爱夫妻的心中,谁也不肯说出口,但谁都在隐隐担忧,那就是做丈夫的大口吐血的次数增多,而且每次都痛苦不堪。
  “看看医生吧,国钧!”燕君硬着头皮提出。
  “不用,死不了。”
  国钧不是不肯看,实在是他不敢面对现实。夫妇两人的薪水仅够维持日常生活和孩子的奶粉,哪有多余的钱呢?万一是重病又怎么办呢?
  可是,到孩子满四周岁的时候,国钧几乎每隔两三天就有一次大量吐血,人也一天弱似一天!
  “我害的什么病呢?”他颓丧地说。
  “无论如何,到医院看看吧,”燕君求他说,“钱固然重要,人更重要。去吧,为了我,为了孩子!”
  由燕君陪着,国钧怀着不安的心,去医院检查。
  “不能确定是什么病,”化验完毕之后,医生说,“也可能是胃溃疡,必须开刀,越快越好。”
  国钧问了下手术费用,燕君又详细向医生探询一遍病情,他们怅然走回宿舍,路上,燕君握住国钧的手,两颗因不同原因而都冰凉的心,结在一起。
  他们的朋友们听到国钧非开刀不可的消息,都是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怎能眼睁睁看着老朋友这样下去呢,大家很快凑了一笔钱,不管国钧接受不接受,硬把他送进医院。
  手术时间延续了四个小时,燕君一直跪在走廊的地板上祈祷,朋友们围着她团团转,她的双膝痛得像被利斧从当中砍断似的,但却不肯起来,她咬牙忍受着,希望藉此分担一点丈夫的痛苦。
  手术室的绿灯亮了,医生踉跄地走出来。
  “一切良好,”他擦擦额角的汗,“不过,我希望和各位谈谈。”
  动过手术后的国钧,复元得很快,他眼睛里闪动着获救的光芒。
  “我要出院了,”一个月后,他就提议,“这次花了不少钱呢。”
  燕君苦劝他再在医院里休养一个时期。
  “我已有见好了,又能够走动了,还有什么关系?我正想大吃大喝一顿,几年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快过!”
  出院时,国钧坚持着步行走回去。
  “燕君,辛苦了你!”蹒跚着,他感谢他的妻子。


  燕君紧偎着他。
  “你怎么不说话呀?”他怜惜地挽起她的手臂。
  “我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一进房门,他就把孩子高高举起,吻个不停。
  “爸爸,”孩子结巴说,“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爸爸住医院了呀,”国钧把孩子抱到怀里说,“爸爸好了呀,爸爸要给宝宝多挣钱,要给宝宝买糖,要给宝宝念书!”
  “宝宝要上学!”
  “五岁才能上学呢,”做爸爸的说,“再过一年,你才五岁呢,爸爸每天送你,接你!”
  “爸爸真乖!”孩子吃吃地笑了。
  爸爸也吃吃笑了,他像沉船的海员在筋疲力尽的时候,忽然脚踏实地一样地喜不自胜,他眼前展开的是一幅美丽的远景。
  
旅途4
无病一身轻,国钧每天都起得很早,到院子里练太极拳,一面练,一面满意地欣赏着自己日渐健壮的胳膊。
  除了上课,做家事,国钧把时间都用到埋头写作上,孤灯一盏,香烟的残烟缭绕在虚无缥缈的空际,他每天都要写到深夜一点两点。
  “睡吧,国钧!”
  躺到床上。
  “不要太累了,”燕君无限忧伤地把脸埋到丈夫怀里说,“人生是一个旅途,一个不可测的旅途,我只愿意你快快乐乐的,答应我,国钧!”
  “你,你哭了。”
  “没有呀!”
  “别扯谎,你流泪呢,什么事伤你心了吗?”
  “傻瓜,别惊醒孩子,睡吧,睡吧!”
  夜更深了,国钧发出均匀的呼吸,燕君轻轻抽出自己的手臂,俯下身子,在丈夫脸上凝视了一会,眼眶忍不住又涌满热泪。
  国钧又要打乒乓了,游艺室重新响起他们的笑声,孩子跑来跑去成了义务捡球员。国钧又在后院移植了一排香蕉树,希望明年能够吃到果实。
  星期六和星期天,高朋满座,叫着,闹着,谈着。
  “我老了的时候,”国钧大谈他的抱负说,“要回到家乡,办个小学,教养下一代。每逢假期,我就和燕君,带着孩子,游山玩水,安适地度过晚年。”
  燕君无力地叹口气。
  “怎么,”国钧笑她,“你怕老?”
  “我我,怕——”
  “哎呀,”大家喧哗起来,把话岔开说,“女人都是怕老的呀。”
  国钧的四周洋溢着的是重新回来的春天,尤其是,燕君比从前更温柔,她再也没有惹过他生气,他不高兴的时候,她也笑脸相迎,仿佛是热恋中的情人,年轻的妻子曲意地服侍着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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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春天还是尽了。
  一天,吃午饭的时候,国钧刚咽下第一口饭,就陡地觉得一股火烧似的剧痛,从胃里上冲,并且迅速地布满全身。这是一个可怕的袭击,半年来几乎遗忘了的痛苦,又转回来抓住他。国钧站起来,用手按住肚子,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燕君打了一个寒颤。
  国钧想奔到床上,可是,火烧的剧痛撕裂着每一根肌肉,他咬定牙关走了两步,没有等到燕君扶牢他,就忍不住像新婚之夜那样,喊出一声大叫,一头栽到地上。
  抬到医院,医院不肯收容,禁不住燕君的哭求,禁不住闻讯而来的朋友们的纠缠,才算勉强住进病房。
  注射过吗啡剂,国钧悠悠苏醒。
  “我的病又发了,”他失神地望着他的妻子,“你不是说除根了吗?”
  “国钧!”燕君低下头。
  “孩子呢,吓着他了吗?”
  “张阿姨把他抱走了,你放心,国钧!”
  国钧疲倦地合上眼,他没有力气再说什么了,他要休息。然而,三个小时后,吗啡力量过去,剧痛仍在胃里燃烧,他觉得肝肠都要化为灰烬。他跳起来,用头猛撞着墙壁,汗珠像黄豆一样往下滴,燕君伤心地抱住他。
  “快,快,”他喊,“救救我!”
  又一针吗啡注射下去,国钧困顿地歪到床上,喘息着。
  他的胃不能再容纳食物了,只靠着葡萄糖度日,又因为剧痛一直无法制止,所以也只有一直用吗啡来麻醉。一个月勉强过去,国钧只剩下一把骨头,焦黄的面孔瘦削成一个令人心碎的倒立三角形。
  燕君和朋友们日夜环绕着病榻。
  “我到底是什么病呢?”国钧呻吟说,“胃溃疡不是什么大病呀,总可以治好的,上次开刀,为什么不能除根呢?”
  他把乞求的眼光转向他的那些朋友,“住院这么久了,每天只给我注射葡萄糖和吗啡,会治好吗?我怕死呀,在这万里异乡,丢下燕君,丢下孩子,寡妇孤儿,叫他们怎么办呢?看老朋友面上,再借给我一点钱吧,我有心刚强,病使我刚强不起来,只要我的病能好,我愿结草衔环,报答各位的恩情。”
  “不是这样的,国钧!”朋友们擦着眼睛。
  “你希望什么呢?”他恚恨地转向他的妻子,“你精神一直恍恍惚惚,是打什么主意呢?燕君,我这样死,死不瞑目。”
  “国钧!”燕君叫。
  朋友们面面相觑,向燕君投一个失败的眼色。燕君点点头,还没开口,泪已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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