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兔 by 白堇 (虐心+命运+悲文)





 



十四岁的春天,樱花开得特别早,他为刺杀了即将举行冠礼的朝苍征人的弟弟而去了奈良。 



初濑寺的樱花通常是白色的,也许因为生长在山顶,早春轻寒,看上去显得很寂寞也很悲凉。仔细找的话,还能够寻到一些其他色泽的樱花,微微的薄红,近似悲戚,在万千枝中泪光似的一闪,就不见了。 
就是在那株最大的樱花树下,他遇见了那个少年。 
被微风吹拂的刘海下,有一双犹如石头似的漆黑眼睛,看久了,整个人都好像要被吸纳进去。被墨香围绕着,他独自伫立在春日的光线中,海市蜃楼一样虚幻地微笑着。 
那是怎样一个宁静的瞬间,若有似无的嫩绿和浅红变得透明了,连风的声音都静止下来。 
——如果有一天你遇上了这样一个人,一定要坦率面对自己的情感。 
他很突然想起了母亲,她捧着满满一怀装饰内室的红枫,因为刺眼的光线而了眯细眼睛,微笑着这样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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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这首诗放在辉夜姬送给他的不死之药的壶中,交给一个使者。这使者名叫月岩笠。皇帝叫他拿了诗和壶走到骏河国的那个山的顶上去。并且吩咐他:到了顶上,把这首御著的诗和辉夜姬送给他的不死之药的壶一并烧毁。月岩笠奉了皇命,带领大队人马,登上山顶,依照吩咐办事。从此之后,这个山就叫做“不死山”。山顶上吐出来的烟,直到现在还上升到云中,到月亮的世界里。” 
放慢了捣药的速度,留衣低垂下眼睛,好像在思索些什么,然后断断续续地小声说起故事来。 
“赫映姬?”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使得留衣的背脊一瞬间绷紧了,但很快就意识到是来梦,“你终于醒了。”没有回头,只是略微放松了身体,还不太明朗的晨光在他脸上留下了淡淡的青绿影子,随着风微微摇曳着。 
“这个故事你在说给谁听?”跪坐在留衣身后,彼此的肩膀轻轻相抵着。 
“……真鹤……” 
“嗯?” 
“我的侄子,就是你和……哥哥杀死的那个孩子……突然想起来这个故事我一直都没有给他讲完。”没有抑扬顿挫,拼命掩饰情感的声音,让人不禁觉得有点可怜。 
“你在怪我?”鼻尖又闻到了曾经很熟悉的春天的味道,伸出手自留衣的背后握住了翠绿的药杵。 
“说不怪是欺骗你。”有点自嘲也有点苦涩地笑了笑,“不过这样也许更好,被玷污前死去,总好比在将来泥足深陷。” 
噔——噔——噔——两个人的手交叠着一同上下摆弄药杵。 
彼此的心跳在寂静的空间中鲜明地回响着……嫩绿色彩的叶香顺着微风飘拂过来,似乎连身躯内部都充盈着一种甜美的感觉。 
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沉静而温柔的心情了,被春日明澈的气息包裹着,总是可以忘却一切的苦闷。 
“当我四处寻觅,何物可与樱花,或红叶相映?正是那些草魔,掩映在深秋的暮色中。” 
小小吐出一口气,留衣无意识地轻声吟诵着。 
“正是那些草魔,掩映在深秋的暮色中。”重复着里面的句子,来梦想象似地闭上眼睛,“……真美……” 
“是啊。”眨了眨眼睛,轻微笑出了声,“如果我们可以在邂逅的初濑山上,有这样一座草魔该有多好。” 
“在前面可以种一些樱树和红枫。” 
“还要养一些兔子。”留衣很快地接了下去,侧过身体,用真挚的眼神确认着来梦明亮清澈的眼睛。 
两人的额头靠在了一起,近在咫尺地相视着,都有点悲哀地笑了起来。 



就这样吧,说着一些好听的谎言暂时沉醉在想象出来的世界中。 
彼此都很明白,自己只是还不成熟的孩子,或是毫无畏惧一直往前走,撞得头破血流,或是放弃人生,从无选择地随波逐流。 
就好像走在无时无刻不在碎裂的薄冰上,未来对他们始终太过迷蒙了。 
又或许就是这种犹如樱花一样虚幻的美感才可以如此鲜明地捕获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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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八镜野的说法,来梦的伤基本上已经没有大碍了,留衣决定还是尽快送他离开照常皇寺。 
在他昏睡的两天里,朝苍征人的属下在平安京四处搜索让叶余党的消息,加上留衣自己毫无预兆的失踪,朝苍征人很快就会猜想到照常皇寺,这里已经相当危险了。 



哒哒哒——小沙弥在长廊上急促奔跑着,青白了一张面孔大喊,“不好了,亲王带着大批人包围了寺院。” 



“终于来了啊。”给来梦换好药的八镜野神情自若地站了起来,用白绢擦了擦指尖上的药膏。“留衣,来梦,你们快从后门走吧。” 
同来梦对看了一眼,留衣蹙起了秀气的眉,“可是你怎么办?” 
淡泊地笑了一笑,眼睛里的那些往日的哀愁好像水一样轻轻化开来,“我对你的心情就像你对真鹤一样,是犹如自己的重生一样的存在,所以快走吧,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僧人企图用自己再也没有迷惘的心支撑起这两个孩子的人生。 
“我也会留下来的。”十郎左大步走上前。 
“十郎左?!” 
“大人,您做出选择了吗?”坚毅得犹如大理石的面孔折射出不容逼视的气势。 
“我……” 
“我很明白您对那个人还有依恋,所以现在的您还作不出选择。”十郎左用高山民族特有的浅色瞳孔定定看着留衣,那是看似苛刻,实则却用自己的方式体贴着主人的情感。“放心吧,我会完成您的愿望的。您和他先走,这里就交给我和大师吧。” 



随着小沙弥同来梦从门口走出去的时候,留衣不由得回头看向八镜野和十郎左,黑漆漆的瞳孔里映出那两个向自己微笑的影子。 
“再见。” 
留衣张开了薄薄的嘴唇,瞬间又把这两个字咽了下去,只是向他们点了点头,内心深处的自己无法抗拒地了解到,他已经永远失去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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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一刻开始,你只可以对朝苍留衣一个人献上你的忠诚,保护他,照顾他,替他完成所有的愿望,直到你生命的尽头。” 
或许是很清楚即将面临的死亡,十郎左的心中一片明澈。 
十四年了,已经不再只是因为朝苍征人的命令而心甘情愿地效忠着留衣。 
聪慧得不可思议的主人,一手操纵过无数人的生死,却偏偏无法控制自己的人生,甚至连唯一的情感都被强行扼杀了。这样的留衣让十郎左觉得好可怜……好可怜…… 
自己帮不了他太多,但至少还可以做一块他前进的踏石。是在内心深处希望着,有一天,他可以寻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长满厚茧的手一把拉开格子门,“大人,您看着吧,这是十郎左最后献给您的忠心。” 



四月的晴空在春季中是最亮丽的,阳光在武士们的面孔上投下了微妙的阴影。朝苍征人高高骑在枣红马上,直挺挺的背脊展现出一种洗练的凛然。 
“你要阻碍我吗,十郎左?” 
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十郎左这条命十四年前就是留衣大人的,抱歉了。”拇指弹出白刃,左脚伸向前,摆出了备战的姿势。 
“是吗?”手臂缓缓举起,而后用力一挥,“上!” 
“啊———” 
握紧了手中的刀,十郎左怒吼着冲进从四处涌上来的武士中,一口气砍倒了两个人,这是一个白刃和鲜血的漩涡,刀影飞快地闪动,人犹如稻草一样被砍成好几段。 
一个武士被十郎左的刀穿胸而过,可却使他无法顾得上身后的另一刀,敏捷地向后退,长刀被砍成了两截。 
“该死。” 
低声咒骂了一声,又用半截断刀斩杀了几个人,突出重围,冲向马上的朝苍征人。 
一声嘶鸣,马蹄高高扬起,朝苍征人瞬间抽出腰际的村正康继,电光火石的一刀,极端霸道地砍在了十郎左的身上,十郎左猛地往后退了几小步,才不至于整个右肩都被硬生生砍下来。 
“放箭!快放箭!” 
跟随着前来却一直躲在后面的中村外记看准了空隙,呼叫弓箭手上前。 
把箭搭在弓弦上……调整呼吸……拉满弓…… 
一刹那,几十根箭带着满腔的杀意飞射了出去…… 



撕裂视线的亮白光线中,突然泼溅出一大片一大片血红血红的枫叶………… 



十郎左的身体整个靠在寺院的木梁上,胸口插着七八枝弩箭,散乱开来的黑发遮住了头颅。 
“死了吧?” 
几个胆大的武士上前窥探,原本毫无声息的男人猛地抬起头,那是一张满是鲜血的面孔,手臂一振,用手中的半截断刀割断了他们的喉咙。 
吐出了口中的淤血,十郎左用被血迷住的眼睛看向那些武士,他的眼光触及的地方,所有人都会不禁地往后退几步,犹如见到鬼一样看着这个怎样杀也杀不死的男人。 
痛快地大笑了起来,一把将断刀深深插进了土中,十郎左盘腿坐了下来,看着远方绵延开来的群青色山峦。 
……是春天啊,色泽鲜明的春天,樱花飞散的春天,一直吹着和风的春天,对着高高的苍穹挺直背脊,仿佛被巨大的温暖包围着,就好像他的主人……主人…… 
头颅重重地垂了下去。 
“大人,这次应该是真的死了。”中村外记卑微地笑着,策马来到朝苍征人身畔。 
没有理睬拼命讨好自己的男人,“十郎左,你做得很好。“用没有人听见的声音小声说着,朝苍征人侧过头,交待下去,“好好安葬他。” 



武士们正要把十郎左的尸体搬走,脚底下突然踩到了黏腻的液体,传来一阵阵刺激着鼻尖的古怪气味,“这是什么味道?” 
“是铜油!”有人大喊了一声,大部分人惊慌失措起来。液体弥漫得很快,有一些骑着马的武士来不及后退,马蹄打滑,连人带马狠狠摔在了地上。 
哒……哒……哒…… 
缓慢而沉稳的脚步声,有一个人穿过面向庭院的大房间走来,手心里握着的火把摇摇晃晃的,一明一暗,照亮了大半个秀气的面孔。 
“八镜野。”飞扬起具有古典气息的眼角,朝苍征人叹息似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朝苍大人。” 
“连你也要背叛我?” 
“我的事情已经完成了,可以毫无牵挂地去见她了。“笑得如此安适,似乎连一向忧郁的线条都舒展开了,整个人的周围笼罩着一层淡蓝色的清澈气息,“这里的僧侣大部分都被我疏散了,现在我只能说,祝你好运,朝苍征人。“ 
扬手将火把抛向了满地的铜油…… 
一刹那蔓延开来的彤红,犹如铺天盖地的浪潮,人声马嘶顿然充满着整个寺院,很多武士惨叫着翻滚在大火中,一张张变形扭曲的面孔,肉的焦味,融化了的骨头,好像一幅鲜明的地狱变画卷。 
扑面而来的热风中,八镜野怔怔地站着,他已经听不见悲鸣声,也感觉不到自身血脂交融的痛苦了。在他的眼前,有一个女人伫立在白茫茫的光线中,如梦似幻地对他微笑着。 
眼底无法抑制地涌出了泪水,再也止不住,嗫嚅着的嘴唇,是那样包含着无限怜爱和爱抚的话语。 
“如果可以的话,来世我还是要做你的弟弟。” 
寺院的屋梁在灼热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飞灰浓烟,火星四散,燃烧着的木梁砸了下来…… 



朝苍征人带领着剩下的武士退到了安全的地方。 
平安京百年一见的大火,跳跃着的火焰把朝苍征人的瞳孔映得通红通红,连眼尾似乎都要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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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衣自山顶上凝视着寺院方向的大火,火光倒映上苍穹,艳红如朝霞,整个平安京都笼罩在这不吉祥的光芒中。 
“我们走吧。”苍白的手带着支撑的意味地握住了留衣的肩,是明白的,如果不这样做,留衣身躯内的一小部分就要崩溃了。 
“不……你还是一个人走。”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下。” 
“……我不能走也走不掉啊……“ 
“为什么!?” 
“……朝苍征人……“留衣侧过头来,火光把他漂亮得难以想象的面容照得阴晴不定,突然无限凄惨地笑了起来,“他是我的亲生父亲。” 
来梦僵硬着脸颊的肌肉慢慢松开了手。 
留衣自一直背着的长匣里拿出一把长刀,洁白的刀柄闪亮耀眼,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翠竹和梅花,“一直想要还给你的,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 
单手接过葵纹御前,来梦一个翻身跃上了马,想要挥起马缰的手却停顿在半空中,形状优美的眼睛带着深刻的感情凝视着留衣。 
“……我真正的名字是楠见来梦,楠见是我们让叶的国姓,你一定要记住……” 



视线中来梦的身影越来越小,心无从选择地刺痛着,留衣艰难地吐出一口气,牵着自己的马一步步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