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中短篇科幻小说1000篇 (第五辑)
米洛退到了一个莲蓬头墙边,伦尼又劈手来夺盒子。米洛把手往后一伸,打开了莲蓬头,水向伦尼劈头盖脑地淋过去。米洛抓住了腰间的冰锥,但锥尖却戳进了他自己的胃里,湿透的衬衫顿时被染得鲜红。他低下头,吓得轻声尖叫,冰锥应声落地。
伦尼停止了他的胡言乱语和疯狂的动作,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水冲刷在他脸上,将他疏落的头发淋成滑稽的小鬈贴在脑门上。他傻瞪着从米洛腹部不断涌出来的鲜血,终于慢慢退出了喷头的喷射范围。
“哦,天啊!瞧这一团糟!小孩儿,你留着它吧,你留着那盒该死的废纸吧。告诉塞尔薇是她把我的生意给搅黄了。哦,天啊!他妈的等解构化服务!我那脑袋瓜子一定有毛病!告诉她,她再也没有机会为托皮卡地区以东范围内的任何人做事了。去找个大夫瞧瞧,小孩!”说完,他转身跑开了。
“她不是我姐姐。”米洛说着,关上了喷头。他身前形成了一个鲜血小池子,先是从伤口喷出来,如今又朝着他脚跟后方的排水沟流去。他的感官像一个醉鬼一样迟钝。他看了看手臂,帽盒还在,只是浸湿了;他又动了动脚,走回长椅边,一路血水淋漓。
他把盒子放在长椅上,开始往穹顶走。他刚走进走廊就觉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他喘着粗气,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他掀开衣角,看见鲜血还在从伤口缓缓往外流。“还不算太坏。”他说着,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他快晕过去了,但却用意志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他蜷紧四肢,勉强一点一点地站起来,把肩靠在走廊的墙上向前蹭着走,如同一个小孩扶着游泳池壁一步一步向前磨。
走了一半,他听见塞尔薇的声音从他身后的院子喷头那边传过来。“米洛!米洛,出什么事了?这是谁的血?”
他正要开口说“是迪迪的”,舌头却在离开上腭的那一瞬问僵住了。迪迪的血!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在那一霎问,他仿佛看见了沾满鲜血的爪子……
迪迪浑身是血躺在他面前,像被撕裂下来的蛙腿那样全身抽搐着。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他的爪子正在缓缓收进指尖,腕骨上的肉垫还原成手掌,小臂的皮毛退化成金黄的纤小汗毛。他哭了,下颌颤抖着变成了胶质液体,向上收缩’、变短、重新硬化,獠牙吱的一声缩入牙龈,消失不见了。“迪迪!迪迪!我让你得偿所愿了吗?迪迪!”他四下张望寻求帮助。他的膝盖软化了,然后重新凝结,转到了正确的方位上。他想为迪迪杀掉的那个不愿成为她爱人的男孩子已经不见了。大门洞开着,米洛能听见大街上有奔跑的脚步声。“迪迪,你说句话呀!”他瞪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指……
“是我的血,塞尔薇,”他说,“是我的血!”真是有趣,他开始放声大笑。他回头看着莲蓬头,看着塞尔薇的声音传来的方向。他能看到的一点天空已经放睛了。水泥墙上方的天空中出现了一道明亮的拱形彩虹,由蓝到红排列着;稍高一点的晴空中还有一道浅浅的霓,由红到蓝。他朝空地走了一步,一切突然变成了红色,随即眼前一片漆黑。
“我是个变身人,塞尔薇。”
“你这呆瓜!”她边给他换绷带边说着,脸庞在他正上方来回移动。她紧咬着嘴唇,看得出她在尽力忍住不让眼泪泛滥。
“我们在哪儿?”他正躺在一张由两把椅子拼成并铺有洁白床单的床上。他的衣服已经脱掉了,正光着身子躺在被单下。
“某个地方,别问那么多。我带你来看医生了。这可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搞砸订单,这全是你的错,小家伙。”
“我告诉你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不过,鬼才需要他们那帮骗子。”她吻了吻他的额头,“米洛……你是个小勇士。我简直无法相信你有那么勇敢。很抱歉,我让你受苦了。”
“我是个变身人,塞尔薇。我把过去的一切都记起来了。我调整了呼吸,记起了我姐姐迪迪。我为她做过事。我曾经变化成钥匙、信用卡和……钱……”他突然煞住,然后说:“那些钱!”
塞尔薇把目光转开,“我很抱歉。”她身后的房间一片灰暗。
“那钱是你变的!”
塞尔薇耸了耸肩。
“你就是那些钱!”米洛说。
“我有时为伦尼做事。他有一家印刷厂,专门印制五十美元和一百美元的高额钞票,米洛。他干得不错,但是他需要一些预付资金来启动。我只是为伦尼提供样币。这就好比是一份授权申请书,明白吗?他们还没准备好开始印钞,他只是想先让对方看看样币并支付定金,然后他就付钱给我。大致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就是伦尼·佐恩吗?”
“什么?”塞尔薇面带一丝诧异地看着他,活像一个犁田的人在开垦耕作已久的地里挖到一块大石头似的。“伦尼什么?等一下。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指的是佐恩引理,对吗?你是从哪儿听说佐恩引理的?”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合上嘴,竖起的眉毛也平缓下来。她抓住米洛的胳膊,说,“你这只小耗子!你以为你是谁,一个该死的间谍?你偷听了我和医生之间的谈话,对吧?你对一切一直都很清楚,对吗?”
“你也是一个变身人,”米洛说,“你和德沃尔都是!你们到底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你去死吧,米洛!你发什么神经啊?你以为我想伤害你吗?还是以为我要利用你?我他妈的需要你做什么啊?我是个跟该死的克罗伊斯一样的超级大富豪!”
“你已经利用我了,塞尔薇。你还差点害死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需要钱,活见鬼!是你自己差点把自己弄死的。你戳了自己一下,倒是挺可怜的!冰锥是个简单的安排,原本是让你用来防身的!”
“你把钞票边缘弄得太糙了,塞尔薇。那人说,钞票的边缘毛茸茸的。”
“嗯,可假币是不可能十全十美的,不是吗?那家伙一定是在拿真钱作为衡量标准。你觉得你能做得比我更好吗?”
米洛很熟悉五十美元的钞票。塞尔薇坚持要她的木偶戏主顾支付现金,而最近大部分时间一直是米洛在收钱。他们常常为了便于携带而付给塞尔薇五十美元的钞票,但却让塞尔薇很难找零。米洛对五十美元的钞票了如指掌。他能想像到五十美元的正反面所印的花纹,能感觉到票面上的堆墨图案,仿佛那图案是静脉曲张形成的凸起的纹路。他觉得钞票凹凸不平的表面像一张带毛的皮,更像他自己的发肤。
猛然间,他感觉到被单从他身上滑落,皮肤向身体中央萎缩。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舌头,与一只未成熟的水果相互舔舐。水果将他逐渐舔干,直到他完全不存在于天地之间。四周静谧而黑暗,没有丝毫动静。米洛不见了,只剩下一点微弱的激情、一种紧张的气氛。起初还好,但紧张的氛围越演越烈,惹得人怒火中烧,无法忍受。他终于再次恢复了凡人的知觉,像一名喘着气潜出水面的蛙人,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和空气所惊吓。
“你这混蛋,”塞尔薇叫道,“再也不许那么做了!”
“别让他那么做。”从塞尔薇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一扇门被推开了,光照了进来。有人正朝着房间里走来,在门口投下一个侧影。米洛只能看出他个头不高;从头部闪耀的光线来看,他应该戴着眼镜。
“他爸爸也曾经跟他这么讲。他不喜欢听到同样的话,对吧,米洛?说实话吧,塞尔薇,你觉得他怎么样?”
塞尔薇面露不快之色。她咽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由于小个子男人的缘故,她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很棒。我从来没见过像他这么棒的人。”
“我猜也是这样。”那人走近了些,把一只手放在塞尔薇肩头,“你还认得我是谁吧,米洛?”
“当然,”米洛说,“你是德沃尔医生。”
“对了,米洛。我懂得的药物学没多少了,但急救还是没问题的。你的肚子怎么样了?”
“很好。你是芳草绿荫的业主吗?”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米洛。我们并不想伤害你,也没想过要利用你。其实事实正好相反,你明白吗?”
现在,他总算看清了房间里的厚窗帘、拉盖式办公桌和他所躺的两张椅子,“我就是从那扇窗户跳下去的。我变身成一只蝙蝠飞了下去。”
“我压根儿没想到,”德沃尔说,“我不知道你还在这儿。我当时什么都不可能知道。”
“医生当时变身成了彩虹。”塞尔薇说。
医生啧啧感叹:“哇!小机灵鬼!”
“可是你给塞尔薇打电话了。”米洛说。
“是啊,我当时已经给塞尔薇打过电话了,她在来的路上正巧撞见你飞下来。她就随机应变把你带走了。”
米洛开始发颤。他将双眼闭上,又强行睁开,“塞尔薇,德沃尔医生,我记起了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
德沃尔医生打断了他的话:“米洛,你没必要跟我们讲这些。你不愿意讲的都可以保留……”
“我杀死了我姐姐,我杀死了迪迪。”他边抽泣边说。
塞尔薇吻了吻他的前额,将他的头轻轻搂在怀里:“那不是你干的,小家伙,是一只美洲豹杀死她的。你当时还只是个孩子!你还不能控制自己,你什么都不懂!迪迪一直在操纵你!她会在利用你之后像用过的废纸巾那样把你随手弃置不顾的!”
德沃尔医生的声音低沉而轻缓。当米洛向他讲述梦境时,这声音曾让他忘却恐惧。
医生说:“你在梦里说的话我们全都听见了,米洛。我们顺藤摸瓜,将你在你姐姐死后离家出走一直到现在的事情都弄清楚了。”
“米洛,你对迪迪的死没有任何责任,就如同在你的梦里汽车撞上了垃圾箱一样与你无关。以你当时的年龄来看,变身就跟做梦一样,明白吗?那全都是意念中的幻想!”
“她是我姐姐!是她一直在照顾我!”米洛的脸跟他的喉咙一样拧成了一个结,“她给我读故事书,在夜里为我掖紧被子。”
塞尔薇摇着头:“米洛!米洛!”
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受不了了——塞尔薇弯弯的眉毛,德沃尔医生苦涩的笑容,以及塞尔薇抚摸他的头带出的甜甜的温暖。米洛勇敢地忍住心痛,毫无表情地说:“我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是个妖怪!你们不明白的!”
塞尔薇想抓住他,可他把腿从临时搭起的床上伸下来,从她手中挣脱。他缩了缩筋骨。猫着腰裹着被单朝窗边跑去。德尔沃跟了上去。
米洛将前额紧紧靠在窗玻璃上:“她希望我杀掉那个人。那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那家伙不肯照她的吩咐去做,而我是惟一一个惯于对她惟命是从的人——除了最后一次。可我并不想杀死她!”
“你没有杀死她,你这笨瓜!”塞尔薇也忍不住哭了,“是该死的美洲豹害死他的,米洛!那不是你的错!”
米洛推开窗,斜伸出头。他喘着气,流着眼泪,一任泪水滑落他的鼻子、脸颊和下颌。“我能跳下去,我该死!”
德沃尔的手扶在他的肩头:“你已经试过了,米洛。在潜意识里,你是个极其聪明善良的人,你是无法跳楼自杀的。当你跳下去时,你就会飞起来,米洛!你心里明白你必须活下去。迪迪利用了你,米洛,而你恰当地保护了自己。”
“你们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他转过头,知道他们一定把他看得清清楚楚,自己一定丑极了,他想,那沾满泪珠的脸和满怀悲伤的痉挛。
“我们只是在留心观察你,米洛。”塞尔薇用手掌托住他被泪水濡湿的脸,他的丑陋突然消失了:他什么也不是,只是这一阵轻柔的抚摸,只是与塞尔薇对视的目光。这不是变身人的感觉,而是人类最普通的情感。
“我们都在彼此留意,”她说,“我们都在找寻,想知道我们是谁,又能做些什么。”
米洛的呼吸像一个被解开的绳结颤抖了一下,随即平稳下来。他身上裹着的被单敞开了一点点:他的剧烈颤动碰裂了伤口,血在绷带下汇成细流浸出来。
“好好照顾他,塞尔薇,”德沃尔说,“下次缺零用钱了就管我要。”
“我已经道过歉了,”她说,“我是真心认错的。可我不喜欢别人来告诉我该怎么做,包括你在内。我有我自己的计划,知道不?咱们的交情也无法让我去什么爱丁堡的极端狂热分子庆典、阿姆斯特丹的傻瓜节、威尼斯嘉年华或者诸如此类的会所,哪怕他们极度渴望观看星月交辉的表演!”
德沃尔似笑非笑地垂下眼,摇了摇头。
米洛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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