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风景线





步也是一种职业呵,应该照样给薪水的。良宵不可虚度啊!但只是散步,恐怕他不肯答应呢?那种中年人?他要求……怕什么的,要求就给了他吧。可是谁高兴同那种猴狲脸的不倒翁似的东西在一块儿走。我不要。第一要教他的老婆被酸素融蚀死了呢。啊,这楼里真闷杀,还是出去走走吧!这腿怎得怪轻!围巾不必带吧,就这样子好了。后面的钥匙应该带了去……下这扶梯要细心点儿,慢慢,慢慢地……好了,这好了,从后门。他们大小像都睡觉了,半声不响,隔壁又在麻雀了!这门顺手关了吧!……    
    ……我出来在大街上了。怎么,店门都关了?时候不早了吧,大约将近一点钟了,几时夜就这么深了。好,让他们都去睡了。越没有人越好的,干脆的这都市尽变了沙漠吧!让我一个人来领略深夜的寂静。啊,这大气真爽快!这是活力素,很有裨益。我这肺腑被医院里的药气浸坏了。此刻给它吸收点新鲜的补药吧!啊,胸膛能够不时这样竖挺着多好。你看,连这两朵乳峰都像得到了甘露一般地活动起来了。这么高耸耸地摇动着,多么好看呵!……    
    ……我在什么地方了呢?我怎么走得这么慢。这两脚简直不动着的吗?那面还这么光亮。出着烟!小炒食店吧!几个黄包车夫围做一团站着吃着。一个市里,这么许多店家,又是卖同样的东西的多,不晓得他哪里赚得钱来。少豪起初不要那样东奔西走把身体弄坏了,好好地开一家小店铺多好。贤明何用!我那时也应当找事情做做。这许多大大小小的公司岂没一家用得着我。恋爱!恋爱!恋爱并不是可吃的哪!但也没法子。钱是积不会成富的。像少豪一病就把一个小钱袋都倒空了。倒不如天天浸在温情里滚个快乐。啊,从这面转过去吧,这面还可以出河沿去走走……    
    ……我这样一个人走着好么,在这深夜的空街上。若是被熟人看见了呢?这夜气倒有点冷了。这海港里全是雾。稍远的街面不是有点模糊了吗?盖着薄的纱的童话里的风景似的?前面街灯的光芒都被露水湿透了。啊,印度巡捕来了。那么长的斜影在水门汀上。不晓得他会不会喝住我。那么,我也不是贼!一个女人就不应该在深夜跑吗?人家有心事,他何尝晓得。这夜太好了!呵,我是孤独,我无聊哪!啊,我的脚简直不在动着,这么一步步拖着。来了,近来了,眼睛那么凝视着人。他把我当做什么?好,已经过去了。身体大的那么怕人!还有那胡子!可是……可是现在我往哪里去?我为什么在此地走着呢?啊,我的……我的心里!好,就永远这样走着吧!我不回去了。往河沿去!河沿去!……    
    ……啊,到了到了,好容易。这么许多小船停在河里。白天那么喧哗的,此刻倒这么寂静。一个人影也没有。这树下的铁栏来倚它一倚吧。隔河对面的街灯的光倒照在黑暗的水面上,微微地动漾着,动漾着。那一条横河的大桥从这儿看去真好看。近代的曲线。那面桥头曲线尽处又是这么庄严的一座半月形的高层楼,好的对照。谁的意想?真是都市风景的大杰作……啊,然而杰作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愿这黑夜把我吞到了它的肚里去。我这两只腿怎么办呢?酸痛得这么样?如果这儿有条柔软的床!啊,那面有人来了。外国水手!酒醉了吧,那么样颠颠摇摇着。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喝来的,这时候到这儿来干嘛?他们的生活总算是舒服的,A girl in every port①!也许是带人面的动物吧!近来了,不知道他以为我是什么的。该避开点吧,省些闹出事来,但是我这腿!啊,不要紧,就这样子。我就算做个咸水妹有什么!对啦,咸水妹!我做个咸水妹来安慰安慰在这海港出出入入的各国的哥儿们也好。不晓得什么滋味的!天天床头发现一个新丈夫,多有趣!谁来管我呢?全部卖给一个人,跟零零碎碎地卖给好几个人,还不是一样地卖吗?那么,哪一国的人好一点呢?美国?法兰西?对啦,意大利好。那种黛绿的眼睛的,讲起爱来好像南方的太阳那么样的热烈的南国人好。真臭,酒味,酒味!几时来在我的身边了。哼,那么直接地看!看!啊,不好了,不晓得他耍出什么来了。谁在那儿?快来,快来!啊,他抱着我了。怎么办呢,这么有力气的手臂?啊,啊,他要我的嘴!哼,哼……啊,啊,他吻了,吻了,啊,啊。算了,给了他吧!哼,这个人并不醉着,他看着我拼命地挣扎着笑着哪。好意地笑着哪!这个脸并不俗,年纪似乎很轻呢。他爱我吗?怎么这样唐突?好,看他怎么样把我摆布。啊,我的腰别弄断了,这么用力。他要我走了,他拥着我。可是我走不动了呢,你把我抱起来吗?没法子,跟他慢慢地一步步来。很舒服哪,这么紧紧地被他拥抱着。啊,我被抱着哪,我是在生人的怀里!啊,少豪,你去了。你把我放在他人的手里。你生气吗?啊,可是我无聊哪,我怕寂寞。请你赦免我吧!我要强力的手!强力的手!啊,这样多么好呵!这不是你吗?是,是你是你!我们在河边儿散步呢,互相拥抱着。记得吧,你病前那时?白文要嫉妒呢。他哪里去了?他不敢来呵!我要给他知道的,我们互相拥抱着。啊,多舒服,多舒服!可是我们往哪里去呢?哪里去呢?这样的老是走着?不要紧,随便你,你到的地方我都去!啊,我没有力了,我想睡觉了。我,……想……睡……了。    
    九月十五日


方程式方程式

    密斯脱Y是夜空里的星宿一般地群聚在沪上的少壮实业家的一个。他是从死了的父亲承续了一点财产而继续着他营养不良的事业的。可是自从经过了密斯脱Y的手之后,那在父亲时代浮浮沉沉的却便眼见得地在统计表的数目上膨胀起来。这是放在稳健合法的运用下的资金所当然经过的道程,决不是密斯脱Y的大学里的商业教授有了什么特别的秘诀,也不是天注定密斯脱Y应该在二十八岁交上了红运。只有一点可注意的,就是谁都知道密斯脱Y是个都会产的,致密,明皙而适于处理一切烦琐的事情的数学的脑袋的所有者。    
    C大房子的五层楼的两大室是密斯脱Y的小王国。他每天大半都是在这里跟着二十几个办事员忙着过去。    
    密斯脱Y每天早上是九点半出来。到办公室是十点缺一刻。可是真地忙着事务却是从十点半起一直到正午。这中间室内的人们都是被缄了口一般地把头埋没在数字中。除了有节律的打字机和算盘的合奏,和猛醒的电话,呼铃声之外,简直听不出什么别的东西。电报和纸类由仆欧的手里在各写字台间飞行着。时常也有人由问讯处领进碧眼的洋先生和胖子的中国人来。但是这些人的谈话都不过五分钟就完的,他们走了之后室里便仍旧奏起被打断了的紧张进行曲。从没有人表示丝毫疲乏的神色,只把上半身钉住在台子上,拼命地干着神经和笔尖的联合作用。因为他们已经跟这怪物似的C大房子的近代空气合化了,“忙”便是他们唯一的快乐。    
    然而当新关的大钟的长针叠上了短针的时候,人们便好像从阿拉伯数字的梦中猛醒了一般地,回复了自己,紧张的氛围气也随之崩落了。这大概由于堆积在台子上的纸类少了下来的关系,然而肚子里的鸣叫,也不能不算是理由。    
    当这时刻,最初起身的用不到说是密斯脱Y。他一戴上了帽子便径往电梯去。在这儿,他碰到了几个熟脸。然而机械的电梯有时却也会不动的,那时密斯脱Y常觉味到了红色清导丸一般地不愉快,因为这么大的楼腹内的这条直肠忽然闭塞起来,简直是比大便不通时更使人郁悴的。这样的时候,密斯脱Y总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地脑里算着,沉默地跟着一堆熟脸人从那五层的石级,一级级走下来的。因为刚离开了纸面的密斯脱Y的脑筋常常不能即刻脱离了数字的影响。    
    在十五分钟之内,Buick①便从混乱的街上救出了密斯脱Y,把他送进了自己的家里去。家里,密昔斯Y预备着新鲜的青菜Salade①待着他。    
    密斯脱Y中饭大都是在家里吃的。有时为应酬起见在附近的菜馆吃也是有的,可是他的食桌上没有盆清新的青菜Salade在着,是没有东西会合他的胃口的,而能够做出诱他的食欲的青菜Salade也只有密昔斯Y一个人。密斯脱Y差不多是个为青菜而狂喜,看见了青叶才机械地扫清脑里的数目观念的人物。密昔斯Y呢?她虽然会做美味的Salade,也会做简单的西菜,但是她自己却完全是普通的国产,并没有Salade那么样的新口味。她跟密斯脱Y的结合是他们的长辈给他们定下来的。在未婚之前他们虽见面过了好几趟,但从未曾在公园一块儿走过,未曾在黑暗的影戏馆里偷吻过。至于“偷出发”那简直是讲不到的。她也不会讲什么爱情,也不会怎么样地装束,做媚态。她只是拼着自己的腕力天天做着美味的Salade给密斯脱Y吃,于是密斯脱Y便会像他爱着他的青菜叶一般地爱着她。    
    密斯脱Y的中饭大概整整要吃一个钟头。这中间假如桌子的那面没有密昔斯Y,密斯脱Y便要感觉寂寞了。他是欢喜对等地一边看着桌子的青菜叶,一边看着密昔斯Y的。他尤其欢喜看将要把青菜叶吞进去的密昔斯Y的那只小嘴。这时如果两个人碰到了视线,密昔斯Y总要给她丈夫羞怯怯的一个微笑。    
    午后的办事时间是两点起到五点。这中间,忙是跟早上一样,但,论办事的能力和成绩好像是早上好一点。这大概一是为人们吃得饱了,二是因为将近黄昏的时候,都会的人们常受妄念的引诱。都会人的魔欲是跟街灯的灯光一块儿开花的。所以一到五点前后,办事员的臀部常常是黏不着椅子的。但密斯脱Y却两样一点。他的脑筋是不会因妄念而散慢的。一个意识在集中的时候,别的意识在他脑里常占不到地位。不到五点钟,他从不会离开他的椅子。    
    五点过后,整日那么样地充满着活气的大房子,也就悄然寂静了,像飓风过了后的沙漠一般。    
    这时假如密斯脱Y不打电话叫密昔斯去在什么影戏院相待,他一定一直回到家里去吧。于是大概他们俩儿便在温暖的一角排起茶器来的吧!    
    这是密斯脱Y的一日的生活的大略。不常常是这样,那是用不到说。但是即使有点变更,也差得不远。这里面有着什么秘密,我们丝毫无从知道。但他的事业的进展确是在他这简单的生活中造出来的。意志力?规则性?正确?简洁?速度?我们猜不大出。或者是它们的总综合也说不定。    
    但是……但是,这已是半年前的话了。因为半年前密斯脱Y失掉了他的可爱的密昔斯,于是半年来密斯脱Y的生活便盖上了一层灰幕,并且有了大转向。因为食桌上少了一盆青菜Salade的关系,他的日常的行动竟大起了混乱。    
    第一他到办公室的时间便不准确了。总是迟到。迟到一点钟是最普通的,但有时候竟迟了两个钟头,三个钟头,甚至于到了吃午饭的时间,连影子也不肯给人家看一看。不但这样,就是在办公室里他的举动,判断,一切都没有以前那么轻快敏捷了。连说话都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坐在他对面一个办事员时常看见他在办事中掩嘴打呵欠。这中间总有理由。据消息灵通一点的办事员的话,他们的Boss①听说天天晚上都涉足舞场。也有人说曾在晚上一两点钟光景,看见他拥抱着异样地盛装着的女人坐着汽车从黑暗的街路上走过。当心细看时,密斯脱Y近来身体确实有点瘦了,目光也不像以前那样光闪闪地发焰。但是这些都是猜测和表面上的一点点的变化,到底密斯脱Y近来确实过着的是哪一种生活却从没有人知道。事实是只有一个而已:就是在上半年的结算期,成绩统计表上的数字竟大大地低了下来。这事连密斯脱Y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照他良心,他并不曾不热心于做事。而且这期间因为多得到了两个经营方面的老帮手忙,所以他是预想着有比以前更好的结果的。怎么会这样?于是密斯脱Y便有点急了。他使尽能力想补救一下。可是仍然没有什么效力。反之他越急,越想尽力,事体越不如了,但他始终不放弃挽回的念头,他是相信着自己的能力的。于是事业呈起活气,事务也加倍忙了,虽然是不大有系统的。这中间最吃亏的,要算密斯脱Y的身体。头昏,便秘,腹痛,寒热,食欲减退,睡眠不足,差不多无所不来。最后甚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