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风景线
觅到了一处稍为避风的地点。对过的街灯下两三个同业正在包围着一个迟归的夜行者。假如我跑上亮一点的地方去,也许可以像她们多拉几个客人呢,她想。但她没有那些勇气,她觉得似乎阴暗的地方适配她一点。
忽的转角处响出口笛有人来了,是一个工人风的青年。拉他吧,别错过了机会呵,她想,于是嘴里响出一声脆弱弱的“去吧!”便羞怯地伸手拉一拉他的袖口。
“不要吵!”
青年停着口笛,转身过来发着性子。但却碰着了她柔弱弱乞怜的视线。他觉得小凤两面的颊红搽得一边高一边低,在那蓝青的月光下现得一个怪好笑的歪着的脸。同时意识着口袋里的两块洋钱。
“噢呀!你几岁?十四,十五?”
……(骇异的眼光)“我……我忘掉了!”
“那怎么行,傻瓜。连自己的年纪都忘掉了还要做什么生意……这样,我这里,只有两只洋,全给你,你带我去不去?”
他摸出两块白银来,放在掌中给她看。
其实,小凤歪头一想:有这里头的一块也够了,数目又何必去拘泥。她点点头,吊起一对微笑的眼光,于是两个人便像新恋的情人一般地拥抱着离开了那夜半的街头。
门开时,为灯光吃了惊的耗鼠全在地板上抢着走。台子上似乎翻倒了两只碗。
“喂,别吓煞人,为什么这么多的耗鼠,是不是都是你的朋友?”
“对不住你,地方太小了。”
“你一个人?”
“不,妈刚才同一个瘦长的男人出去了。大概又是过瘾去了。你冷吗?你坐一歇,我去隔壁倒杯开水来给你。”
“开水?不用麻烦了,我不怕冷!”
青年坐在小凳上摸摸刚才上扶梯时冲痛了的头皮顺把眼睛向房内一转。一只台子,几只凳子,两个木箱,壁上几件旧衣衫,一条床只铺着一白条布条……
“喂,不是开玩笑,怎么被条都没有?”(他睁大眼睛怪叫着。)
“被条?被条……真对不起先生。你不是不大怕冷吗?我可以使你温暖……我来给你……”
“哼,小动物,你说得好……对啦,你等一等,我出去一歇就来。”
“但是,先生……”
他飞也似的跑了,留着一阵快速地下楼的跫音在耳底。小凤太失望了。她想他再也不会来了。他一定看她不起。她很难过,真有点想哭出来。她怪她妈大前天不该让那位瘦长的男人把她的破被条带去。对啦,她们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呢?也许连妈都跟人家跑掉了,留下她自个儿。那怎么办呢……小凤就是到现在还未曾有过这样一个不安。饥都不要紧,冻也不要紧,但这么大的世界里剩下她自己一个儿……她被极度的寂寞袭击着,忍不住跑去窗边看看天上的月亮。她觉得那月光,透亮亮,着实太无情了。她什么也没有气力再干,久久地在那里望着,出神……
不一会,屋外好像有了足步声,敢不是他跑回来?她想着,转身过去开门。真的是青年回来了。他两颊被冷风扇得红红,笑眯眯,喘呼呼站定在门口,而且腋下挟着一大捆的东西。
“先生,绵被……噢,这么好看的花蓝布被单。”
“,怎么样,好不好?”
“先生家里的?”
“不,我的,老寄在朋友家里头长久不用它了。你瞧都有点烂了。”
“不要紧,我来给你缝补好了。”
“怎么流着泪,你在这里哭吗?”
“没有,不晓得怎的。也许看见这样美的绵被,也许是看见你。”
她含泪微笑着,一面就问他接下来铺在床上。她好像自有生以来头一次接到人家好意似的眼泪只管汪汪地流。
青年把两只现洋塞在她手里之后,他们俩儿就像一对双生的兄妹一般地缩进被窝里去。
未明的时候,小凤身边感觉着强壮的身体的压力,醒了。她很久没有这样好睡过。也许是暖的关系,也许是他守护着他,使她安了心。她充满着谢恩的感情仔细地观玩着他的脸。粗大的轮廓,黑黝黝的皮肤,他觉得这个人似乎有点靠得住的。他想起被劲健的四肢紧束着时的欢乐。她记得自己仿佛是把身委给了哥哥的妹妹。
这时青年也醒了,睁大着眼睛。她好像马上就要翻身起来。“你醒了吗?还早呢,再睡一会儿,忙什么!”
“那么你这么早醒来干什么?”
“醒来看你。”
“看我怎么样?”
“看你像一个大孩子,沉迷迷睡得那么好看。”
他微笑,不响,一会儿才说:
“……我想今天去,到南方去!”
“南方在哪里?很远吗?”
“很远。要坐船的。坐我朋友的船。”
“南方很暖吧!”
“当然喽!”
“暖的地方很好!”
“也许我几时回来带你去。”
“真的吗?”
“我说话还骗你吗?……不过我想这样子好不好?我这条被送给你,你还我一块钱。省得我今天再工作一天,身上有一块钱,就可以去了。因为我是坐我朋友的船哪!”
“一块钱你要就拿去。被条我不要你送。假如你用不着带去,你就放在这里,我来给你看管。”
“谢谢你——你,你这,小猫儿!”
他说着,双手扶住她的头只管摇!摇……
“……不过,你不要忘记了你有一条暖的棉被在我这里,我等着你好了。”
“那我不会,小猫儿。”
“你这样说……你不怕我家里有耗鼠!”
“……傻,傻瓜!”
当小凤送出青年的时候,天已经大白了。她回到房里才想起她忘记了问他的姓名。于是她便找出针来开始把被单破烂的地方缝补着—— 一面心内想想一块钱,给妈拿去六角小洋,四角小洋买一件暖的汗衫,两角小洋今天吃两顿饭,还剩下几十个铜板。
(原载1934年11月上海《妇人画报》第23期)
杀人未遂杀人未遂
我签了字,盖了章之后就把开箱单递给那位管保险库的女职员。
女职员并不怎么样美丽,白皙的脸貌现得她是高层建筑物的栖息病患者。阔的额角,紧合的唇,沉静的视线,迟钝的动作,一切表示着适合于处理写字间的繁杂的常务的能率者。她好像很爱穿橙黄的衣衫。好几次我看见她都是穿着橙黄色。也许是橙黄配她腻白的脸色,也许是它的感觉轻松,干起事务来便当一点,但我以为她最配穿绿衣衫,有一次我曾看见她穿着绿布衣的背影,觉得她真像牡丹花一般艳丽——也许那是衬托了那广大的办事场壁上的粉红调的关系。然而那只是一次而已,其后我就没有再看过了。她另有一个特长,就是不响,像哑巴一样。这并不能怪她,因为干那种事务根本用不着讲什么话。我有几回想找点话跟她说,但结果未曾开过口。一则我想不出什么话好说,二则我怕她也许出乎意外响出一种逆耳的声音来打散我的感觉。就这样,她在我终于一向是一尊飘渺的无名塑像,没有温的血,没有神经中枢,没有触角,只有机械般无情热的躯壳而已。
她缄着口接了我的开箱单之后并不怎么样认真去对照印鉴,因为我那个印她足足看过好几十次的了,彼此脸都有点认得,人总是不会错的。她似乎只为形式上稍为翻一翻抽屉里的纸类,便提起钥匙向前领路了。我当然是跟上去。
那条廊是那么狭又是那么长,我真猜不出他们为什么造成那么一条——也许是因为空间地位或设计上的关系——然而跟那位女职员走着那条长廊时的心地着实不能算坏。眼前望着她的背影——卷发旁边的油腻的颈部,两个圆圆的小肩头,一对腰身的曲线,从裙角时而露出来的穿着丝袜的脚,我内心似乎感觉着一种欢喜,好像两人已跳出了旋涡似的办事间,那喧哗的尘世,深深地探入了幽雅的境地,即将享受共同的秘密,共同的逸乐似的。
到了廊的尽处,她把壁上的开关一捏,灯就一亮,一切的钢铁都闪烁了。这也是使我欢喜之一。因为黑暗的前途忽然变了光明,而且眼前现出了一间光彩夺目似乎跑进去很舒服的秘室。丁,铃,当——响了两三声铃声,铁栏的大门终于开了。这几个铃声,当局的用意也许是用以警醒人家,但在我却只显得是愉乐的前奏。我当然像被什么东西吸引着似的毫不客气地跟着她进去。
场内的空气是极静的,只有钢铁的感观,冰冷,森严,人和物都化石化了。就是那在头上旋转着的电风扇也只供给了一个对照,加强了周围的静寂的空气而已。当中一屏大镜反映一切金属的光辉,另外创出一种眩奇的感觉,好像有位神圣在那里头存在着,守护着每一个箱中的秘宝一样。
在那里头唯一的温血动物恐怕就是我跟她了。有一点暖气,有一点腥味,两个人共同地相守着,真的我觉她是我唯一的腻友,使我对于她感到一种优雅崇高的爱着。两个人两只手提着两根钥匙向着两个并排的锁洞里插进去,同时地转,同时拉,于是把那个强固的箱门开了。这些机械的动物虽然只在沉默的一刹那间经过,但在我的脑筋中却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好像每一举一动都有着它的意义,没有她我丝毫都没办法去开了它,没有我她个人也是开不开的。一切是合作,是谐调,我对于她那只拿着钥匙的右手是特别感觉到慰藉的。腻媚的小小的白手,有几次我真想停下动作去抚摸它来表示我对于它的谢意。真的,在我家人里头,在我的朋友当中能有几个像这只小手的主人一样理会我的目的,理解我的心事,顺从我,帮助我,体贴入微地合作着使我成功?就是我的妻,她也只不过是近乎这么一个人而已。有时候她发起脾气来,那还要谈什么理解和合作,简直要把我从那温暖的卧房赶入外头的冷气。我的妻哪里及得到她这样“绝对”。这么一想我简直连我跑进去的目的都忘了,瞬间中只有一个冲动,想在跟前跪下来抱住她那娇小的腰身,提起乞怜的眼光向她求得一个爱怜的微笑,如果她愿意的话我整个箱内的珍宝都可以尽送给了她,我觉得那些东西根本就是我跟她两个人共有的。我的就是她的,她的就是我的。
然而箱开了之后她总是冷冰冰地一点不睬我。她抽出自己的钥匙就跑了出来,让我一个人在那里被强抢去了什么似的老发呆。她未免太残酷,她不知道我为此多么失望。
本来事情是很简单,所要的东西一拿就可以出来了。但因为她对我这么一个态度,我内心总有些不满,有时真欲哭出来似的,长久,长久停在那里,大发痴呆,不晓得一个动作怎么样才好。我明知我没有权利要她怎么样做,但我着实觉得她的心肠比常把我从温和的床里踢出去的妻还要残忍。极端的寂寞揪住了我老不放,有时竟驱使我跑去站在那大镜的前头照照我消沉了的脸孔。几时爬出来的黑圈两个,虽然把我两只眼珠子显得更大更怪一点,但这一幅长形的面貌,隆直的希腊式的鼻子,和两画劲健的眉毛,确实曾被几个漂亮的女子包围过,谁敢说是不美。阔大的肩膀,多有力气呢,她竟没注意到。她的大损失呵!越想眼底越晕了,罩上了薄膜似的什么也看不见。那时我只有一个愿念,想把身上一切污秽的衣衫脱光了,在那金属性的闪烁的眩气中自渎了一下。然而那是不可能的事,我只好在光滑的地板上吐了几口口沫,便叫她进来共同上锁。这个工作恰同开锁相反,虽然,同样地麻烦,但却不能怎么引起我的兴趣。我只觉得我旁边是一架与钢铁同化了的鲁保特(英语“机器人”的音译)。留着两三个铃声的余音在背后,我终于跳出了那个眩怪的小世界。
一见了外光,我总是像从一个恐怖的白日梦被救了出来似的,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不一会就完全被街头的噪音唤回现实中了。我重新想起许多要干的事,许多约会,许多非打不可的电话。于是我在脑袋内的一角留着一个轻度的不满,一种被侮辱了的憎恨,举开大步来向人堆中混进。
有一天中午我正和一个友人在金融区域内一家洋馆子吃中饭。因为晒在街头的冬初的阳光显得太妩媚了,我的视线差不多不绝地注向玻璃外一幅忙的行人交织映像。当我正欲翻头过来同友人说话,忽的背景内好像有什么东西招动了我的注意。那是一个女人的远影。觉得面很熟时我已经记起来了,就是那个管保险箱的女职员,并且带了一位男性。我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