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善 作者:楚寒衣青(晋江vip2014-06-26正文完结)
塞满了人的大殿似乎又寂静了一下,宁王身旁的人看上去颇有几个想进言的,但不知因为什么,他们只是意动,却没有立刻上前。
这时候宁王已经彻底放开了邵劲的胳膊,邵劲也退后两步,不与宁王站在同一直线上。
他微微垂着头,继续想徐善然的话。
“……今夜到这里已经足够了。”
“邵大哥,你之前做得太多了,现在不需要再冒险了。”
“等待。站在一旁等待。安安静静的不再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多注意皇帝身旁还在的那一批人。但不需要太紧张,他们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余力多半也不会再对你多做什么了。等到过了今夜,一切事态都平息下去,宁王会抽一个空见你的。”
他想着自己的问话:
“不要再冒险的意思是……我其实还可以做一点什么?”
“是的。”
“那接下去还应该怎么做?”
“为什么要问这个?接下去的风险并不需要去冒,目的都已经达到了。”
“可完全达到的只是我的目的吧?——今天夜里这个机会很难得吧?善善你其实可以告诉你的亲人是不是?可是你单独告诉我,为了让我没有后遗症的杀了邵文忠……你给了我这样的机会,如果不能竟全功,不是很可惜吗?”
“邵大哥……”
“什么?”
“你有些赌徒的心态。”
“啊?”
“不过如果你想听的话,我完全告诉你也并没有什么。”
“……我很想听!”
“不管今夜做事的是你,还是别人。我一开始都没有打算让人把事情做全。”
“如果说今天夜里的皇帝和宁王是两个方向的大浪,那你就是两方大浪中一块小小的礁石。”
“在单独面对一方大浪,或者两方大浪都还相距你比较遥远的时候,你可以尽可能的行动,因为这一面的大浪虽然看似遮天盖日,实则并不能将所有空隙一一堵塞。”
“在这种时候,你的生存靠的不是运气,而是智慧。”
“但如果两方大浪正式碰撞了,哪怕它们都并不针对你,只是四处乱溅水浪就足够将你击得粉碎。你要明白。在今天晚上,邵文忠能这样简单的被你杀死,那么别人要杀你,也不需要费太多的功夫。而这种时候,在力量绝对悬殊而又没有足够闪避空间的时候,决定你生死的,不再是智慧,而是运气了。”
“谁都没有办法提前确定自己的运气够不够好,是不是?”
“你要将自己的命,赌在虚无缥缈的运气上吗?”
“——本王当然要上去。”
宁王还是在笑,话中却不期然地流露出傲然之意。
但宁王又不是傻瓜,当然不可能就自己跟着冯公公一起上去看昭誉帝。此刻他的目光就在自己的人马中掠过,很快点出了两个人作为随侍跟着一起上楼,而就在他要将要再次开口说“好了”的时候,邵劲上前一步,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说:
“王爷,微臣刚刚面圣过一次,现下正好给王爷带路!”
这忽然响起的话语吸引了大殿中差不多所有人的目光。
宁王与其手下的目光里有很明显的惊诧,而冯公公与中年侍卫那一帮人马眼中,则明显都带着淬了毒似的愤怒。
邵劲并不理会这些目光,只专注等着宁王的声音。
也并没有过太久,宁王的声音响起来,话中颇具玩味:“也好,风节就在前方带路吧。”
邵劲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单独走在最前面。
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时候,他飞快地呲了一下牙,暗道刚才进门的时候还勾着他的肩膀查户口似的问家庭情况呢,现在一转脸都能叫出他的字了,果然从头到尾都是在装模作样!妈的,简直太假了好吗!
木制的楼梯在众人的脚下吱吱作响。
但上楼的过程里,也并没有任何枝节横生。
这对于宁王或许有点出乎意料,但提前来到的邵劲其实心知肚明:大殿底下的那十个人也差不多就是此刻昭誉帝身旁所有的人了。要用这十个人来刺杀宁王,根本不可行,退一万步说,就算侥幸得手,宁王身后还有那么多的人马,要是一轰乱了起来,反而不好收拾,还有可能威胁到昭誉帝的性命安危。
反之,若是放宁王这样上去,昭誉帝虽然会被逼退位或者被幽禁,至少在安全上没有太大的问题。毕竟史笔如铁,杀兄杀弟还有可说,弑父登位的话,未免太过难堪,相信自诩雄才大略的宁王不到万不得已,也是不愿意如此的。
……况且陛下此刻重病在卧,真正需要的其实也不是独揽大权夙夜劳苦,而是静心休养才对。
几十级的阶梯很快登上,邵劲与众人再一次来到二楼尽头的那个房间。
到了这边,邵劲就不再走第一位了。
冯公公自然上前取代了邵劲的位置,并将众人一齐带进房间里。
这一回,邵劲总算是跟着宁王真正见到了昭誉帝的面孔。
算来国宴一次,第一次进宫一次,此后成为代王伴读数次进宫不说,还有刚才的一次,这竟然是邵劲第一次见到昭誉帝的真容。
那是一个被重重被褥包裹着的老人。
他的脸颊凹陷下去,皮肤横生皱纹,黑白相杂的头发虽然梳得齐整,但也不能掩盖主人的衰老。
宁王来到昭誉帝面前,动作很利索,也还算恭敬地单膝跪地:“儿臣叩见父皇,愿父皇身体安康,千秋万载。”
邵劲跟着跪在宁王身后。
这一次大概没有人会有闲工夫关注他,他也不像第一次那样谨慎,借着遮掩就悄悄地抬起头来,正好看见床榻中的昭誉帝伸出手指着跪在面前的宁王,手指有些颤抖,因生病而有些浑浊的眼睛里像是点燃了两绰幽火似的。
但相较于昭誉帝眼底的怒意,他说出来的话却出人意料的平静:“我正在想,你也应该找来了。平身吧,赐座。”
最后那个赐座显然是对冯公公说的,冯公公起身应是,搬了凳子过来给宁王坐。
邵劲当然只能站在一旁当摆设。他听着宁王和昭誉帝的对话。
“儿臣救驾来迟,还请父皇恕罪。”
“恕你无罪。”
“今夜宫中被狂徒冲入,王指挥和赵统领已经联合起来,在宫中各处弹压,父皇脸色看上去不太好看,不知是否受到了惊吓?”
“朕还好。”
“父皇身负社稷重任,依儿臣愚见,还是招来太医,彻底检查一番才是。”
表面听起来还是很父慈子孝的嘛。
不过经过了徐善然的突击培训,邵劲此刻甩甩水分,还是能嚼到很多干货的:比如说宁王第二句话中特意点出王指挥和赵统领,也就是说锦衣卫和禁卫军都被他掌握在手里了,这显然是威慑。再后面的关怀表面上看是关怀,但昭誉帝既然已经说了“朕还好”,宁王却依旧坚持要让太医过来,显然是在……
昭誉帝这时候缓缓笑了:“朕说不用你也不会依从吧?”
宁王脸上的神色依旧诚恳,语气与话语却一起强硬了起来:“眼见着父皇为社稷安危呕心沥血,耗尽心力,虽说是社稷之福,但岂是人子所为?儿臣理解父皇的圣心,也请父皇理解儿臣一片拳拳赤爱,若是太医诊出父皇不适合再劳心劳力,便请父皇入西宫休养,以山水风景修身养性,延年续命,好叫儿臣不至于落入‘子欲养而亲不待’之境地!”
图穷匕见!
此刻也不需要客气,宁王带兵上来逼宫,所为也无非以兵谏掌权,不管话说得再漂亮,也不难掩盖其中强硬,当然也没有必要掩盖。
昭誉帝沉默半晌:“朕可以出旨意叫你监国,但有一点,谢阁老老成持重,桃李遍天下,至少三年之内,你不得无故换首辅。”
宁王一下子笑起来:“父皇的意思便是儿臣的意思,谢阁老正是朝廷所需要的贤者,就是阁老要退,儿臣下旨挽留还来不及,怎么会随意换人呢?”
昭誉帝不理宁王,又依次说出了几个不得换掉的人名。
宁王大多数人都一一答应,小部分的只做不置可否的态度。
这父子两的对话暂且不说,一旁的邵劲听着不由得心潮涌动。
谢惠梅……两方的第一个交换条件就是谢惠梅!
皇帝要求谢惠梅留下,必然是因为皇帝觉得谢惠梅留下对他有好处;而宁王如此简单的就答应谢惠梅留下,是不是因为宁王也觉得谢惠梅呆在阁老的位置上对其有好处?
肯定是这样!
谢惠梅到底是怎么做的,叫先后两代掌权者都以为他是自己的人?都到了这种情况下,也还对他深信不疑?
好像就是在这一时刻,邵劲终于拨开笼罩在谢惠梅身前的重重阴云,窥到了这内阁首辅的一些真面目。
父子两的对话此刻接近尾声,宁王已经请来圣旨与朱笔,呈给自己的父皇。
昭誉帝看了面前的圣旨一会,在冯公公的搀扶下坐起身子,自己口述,由冯公公在一旁书写。在写下开头八个字之后,又写下“圣仁广运,凡天覆地载,莫不尊亲;帝命溥将,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等起头句子,到了这时,冯公公眼看下昭誉帝,就听昭誉帝说:
“宁王护国有功,治国有方,名在当世,功在千秋……1”
昭誉帝顿一下,漫不经心说:“今天晚上在这里的几个人都跟我到西宫去吧。”
能在这里的,自然都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
按照宁王所想,当然是要乘势剪除才好。不过此刻眼看着圣旨在即,皇帝又亲自开口,宁王微一沉眉,也就笑应了:“父皇既然觉得他们服侍得好,那自然让他们陪伴父皇去西宫休养。”
冯公公笔尖有了些颤抖,但昭誉帝面上却看不出满意不满意,只继续念道:“今顺应天意,封宁王为当朝太子,辅佐天子,监理朝政。钦哉!”
朱笔写罢,昭誉帝将手伸进怀中,拿出了宝玺,将印盖在诏书之上,自此,诏书生效!
宁王将诏书一把拿过,今夜到了此时,本来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也终于面露喜意。
那跟着宁王而来的两个人十分激灵,此刻齐齐跪下唱道:“恭喜太子,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邵劲不够激灵,迟了一步,此刻再跪下也太着相了,只好继续像雕塑一般立在一旁。
昭誉帝在床上微微闭目,等到宁王黄烙终于能稍稍抑制住自己的喜悦之情后,床上的昭誉帝似乎已经累得睡着了。
但这显然只是似乎。
因为在现任的太子刚刚从喜悦中清醒过来,正要有所动作的时候,床上的昭誉帝已经说了:“你背后的那个是谁?”
屋内除了冯公公与黄烙之外,还有三个人,此刻昭誉帝并没有真正指出是哪一个。
但黄烙就是脑袋在这一刻被驴踢了也不会拧出自己两个手下说话,所以他面不改色的提了邵劲:“父皇,是怀恩伯的二儿子,邵劲邵风节。”
“那是你弟弟的伴读,你弟弟呢?”昭誉帝问。
黄烙当然也不可能说自己指示玉福去杀了代王的事情,所以他以目示意邵劲,让邵劲自己上来回答。
邵劲有一种要躺枪的预感了。
他硬着头皮走上前,将今天晚上重复过无数次的话再重复一遍:“代王的宫殿着火了,那里也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微臣出来本是要寻找代王的,但半途碰见了冯公公……”
冯公公此刻覆在昭誉帝身旁,小声说了两句话。
他说了什么邵劲不能听见,但用膝盖想也知道反正不是什么好事情。
昭誉帝这时候说:“也就是说,代王不见踪影了?”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邵劲发现自己已经没办法多做辩白,只得低声应了一声是。
昭誉帝勃然变色,怒如雷霆忽降:“我儿子不在了,你倒是在我跟前显着!我让你跟着我儿子,现在他既然不见了,你还留着这颗脑袋干什么用!?”
就算快要病死的老龙显然也不是凡人可以抗衡的。
邵劲按捺下自己马上就要冲出来冒头来的反叛精神,说不出求饶的话就将自己的脑袋死死往下埋着,不叫任何第二个人看见他此刻的表情。
一怒之后,昭誉帝也没有多说其他,只挥挥手,示意房内的人都出去。
黄烙的目光闪了闪,带着自己的人往外走去。
这中途,从二楼一直到楼梯底下,黄烙没有问话,邵劲也没有开口,直等到众人重新站在了一楼的大殿之中,黄烙的目光才集中在邵劲身上。
他开腔说:“风节,父皇……”
邵劲此刻正在想自己与徐善然那最后的对话。
“我知道风险了,但你还没说最后该怎么做?万一我想低调但实际上总是发出如同火炬一般的吸引人注意的光芒!……”
“?”
“你觉得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嘛,好吧,那我们继续说正事吧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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