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8 对对糊





  他一直觉得以前的日子没什么不好。
  不过父亲说,要上好的大学,就要回老家。他们就回到父亲的老家,他不知道这是一个悲剧的开始。
  父亲出事的柏油路,如今开挖了地铁站,连路都找不到了。可那上面留下的暗红的血迹,永远涂在了他的心里。
  他知道父亲不会愿意他做那种堕落的选择,但他年轻,而且气盛。
  在做小混混的那些日子里,他也遇到过杨筱光。
  那时候他正发育,个子一个劲猛窜,但是还是有“兄弟”笑他长的太漂亮,有点娘娘腔。他们要带他去做男人。他第一次进了发廊。
  发廊妹穿很短的吊带裙,涂了很红的劣质口红,一身的油耗味道,还喜欢用手指点点他的唇,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情欲。发廊妹问他是要“敲大背”还是“敲小背”。“兄弟们”要让他上全套,说这样才算是成长。
  他进了一间窗口糊着报纸的小黑格子间,整个屋子散发着腐朽的霉变的气味。发廊妹的舌头像条蛇,狠狠缠住他的。他毕竟懵懂,年轻,莽撞,还不肯认输。
  他的手第一次摸到女性的躯体,滑不溜手的,像蛇皮。他说不上什么感觉,任由女人也抚摸着他的身体。
  慢慢的,他有了反应。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窗外有人说话。竟然是杨筱光的声音。她大约在买一张什么港版的打孔CD,正和盗版贩子讨价还价。
  他已经忘记了她当时到底在说什么,只是她的声音让他顿时打消了全部念头。他推开发廊妹,躲在暗处,用手将年轻的欲望释放出来。那滋味又苦又涩,并没有什么快感可言。
  后来他找到卖碟给她的人,知道她买的碟是张国荣和达明一派的。
  她和他的过去,很多在他的回忆里,她并不知道。她当然更不知道,他当时像做小偷一样翻墙进她的校园。那是他原本想要考的学校,后来则成为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他知道她的教室在哪里。如果运气好,他还能看见她正坐在靠窗的一排。一般上语文课,她的精神头会很足,上数学课物理课她就打蔫,有时还会打瞌睡。
  放学的时候,她陪着她的好朋友出校门,总有一个男生踩着自行车来接她的好朋友。她笑嘻嘻看着他们离开,他怎么看都觉得她在羡慕人家。
  这个女孩在那种年纪,是有懵懂的情绪的。就像他一样。
  潘以伦一直以为杨筱光和他,是云泥之别。在她高考的清晨管了他的闲事之后,她考去外地的大学,他进了高墙之内,也许就再无瓜葛了。可他没想到能再遇见她。
  好几年过去了,他们都长大了。他在茶馆看到她相亲,只觉得好笑,好笑又羡慕,羡慕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可以和她相亲。
  潘以伦忽然就觉得自己不可以再等。
  她就像明媚的阳光横冲直撞,再度到了他的面前,他先想,我是否有资格来得到这束阳光。然后,他不愿意再想了。
  潘以伦摊开了手里的报纸,上面大幅版面是TVB的胡杏儿和黄宗泽最近闹的姐弟恋,人人都说黄宗泽吃软饭。他看一遍标题,把报纸卷起来,夹在胳膊下面。
  今天的杨筱光,终于没有抗拒,让他亲吻让他拥抱。他觉得像是在做梦。

  亦步亦趋亦彷徨

  潘以伦并没有回影视基地,他又折回了医院。
  在没有参加选秀比赛时,过了探视时段门卫是不会准他进病房的,后来他成了选秀的热门,医院里的小门户小护士都成了追星族,愿意给他开一开后门。
  母亲今早也从普通病房转到了单人病房,他要去病房走的还是专用通道。这是电视台里的人关照的,不想自家未来的艺人等闲被人拍到。潘以伦想,他的选择也不算有错。
  推开门,母亲睡着,月光匀匀洒下来。他轻手轻脚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微不可闻地叹着气。
  潘母慢慢翻一个身,她没有睡实,借着月色看到面前的儿子,她小声地说:“怎么又回来了?早点回去休息。”
  潘以伦给母亲倒水,服侍母亲喝了下去。他说:“明天要做透析了,妈,你应该早点睡。”
  潘母笑一笑:“我想想,你现在这样总比以前要好一点的。不过整天被人家指东指西的死做,也不比以前轻松多少。你爸是想你好好念个大学,出来做白领,怎么都想不到你最后吃这行的饭。”
  潘以伦说:“哪一行做都是做。”
  潘母半坐起身来:“是我害的你,早两年没有管好你。等你自己学好了,我又拖累你。”
  潘以伦抱了抱母亲:“别想了,早点睡觉。”他替母亲掖好被子,潘母又说,“你不要和以前夜店的那群人来往了,现在你进的圈子也不大干净,你以前的底再被别人翻出来,可怎么好?”
  潘以伦皱眉,他没有太听懂这句话。
  潘母叹了气:“妈妈没有带好你,下去以后是对不起你爸爸的。”
  潘以伦轻轻唤一声:“妈。”
  潘母摇摇手:“你去吧,儿子。”
  潘以伦轻轻锁好门。
  母亲的病是在他被放出来以后查出来的。当时母亲很冷静地坐在他面前,说:“你肯定是想给我治病的,这样你会很辛苦,这是妈妈的身体对不起你。可是,儿子,你不可以再和以前的那群人混在一起。”
  他就再也没有去,而是四处打零工,最忙的时候一天赶四个场子。他还去古北的夜店做服务生,他的卖相好,气质又冷,女经理看中他,是要他下海的。
  他曾经陪过女客人喝酒,因为小费可以拿的多,能付母亲做透析的医疗费。
  后来以前一道混的一个“兄弟”,叫翟鸣的,手头正紧,到处借钱,借到他的店里,他的手头也紧,是不好借的。女经理看中了这个翟鸣,就留了他下来。翟鸣卖相也好,有一双桃花眼,善于察言观色,挺受女客人欢迎。
  那天杨筱光和她的记者朋友来喝酒,翟鸣靠在杨筱光身边,潘以伦瞟了他们好几眼。
  翟鸣混这个圈子比他混的开,被女经理遣来劝过他接一个富婆的大单子。潘以伦把脸一板,去财务室把账结了。
  后来翟鸣来了他妈妈住的医院,指着他妈妈住的那间混杂又脏乱的大病房讲:“你就这样做孝顺儿子?”
  这话当时刺痛他。他不好偷不好抢,家无横财,哪里有财力给母亲换病房。
  没想到就这么一次,就被母亲看到了。
  潘以伦走出了医院,吁一口气。
  这里的气味沉重,是他卸不了的担子。他摇摇头,即算如此,他还是不放弃追求杨筱光。可实际上,他除了给她一身负担,什么都给不了她。
  这样叫人气馁和伤感。
  有人在他身后轻声叫他。
  “伦子。”
  他把手攥一个拳头,才回的头。
  翟鸣扭一扭头:“那边谈。”
  潘以伦跟在他身后,一直走到花园深处。
  翟鸣笑:“看你这戒备的样子,怕你红了,哥哥我敲你一笔?”
  潘以伦也笑,摇头:“没有。”
  翟鸣往树干上靠一靠:“我最近手头又紧了,不过不至于打兄弟的主意。以前我被隔壁马路大刘砍了三刀,还是你把我拖回你家,你妈给我包扎的。虽然她帮我清完伤口说了一句‘滚’,可这情分我记着。我就是来探探她老人家,上次来过了。这两天是来等你的,你的手机号我都没有。”
  潘以伦皱一皱眉头:“出了什么事了?”
  翟鸣说:“有人找店长买你的资料,店长在道上混过的,你什么底,她清清爽爽,就看最后谈什么价了。”
  潘以伦的眉头越皱越紧,又慢慢放开,他说:“那些事情我是做过的。”
  翟鸣“哧”地一笑:“你还是天不怕地不怕,我的话讲完了,可以走了。”
  潘以伦叫住他:“别吸冰了。”
  翟鸣耸肩:“有的人走的出这个圈子有的人走不出,虾有虾路,蟹有蟹路,不过各走各路。”
  潘以伦默默跟在他后头,和他不远不近地保持着一段距离,渐渐距离越来越大,翟鸣走远了。
  但阴影仍在。他身处的另一个世界,分分钟都会来索要前债。潘以伦看着自己的影子,怎么转身都跟着自己。行差踏错,就需付出代价。
  潘以伦不再挣扎。他走出医院,左右一望,准备叫车。
  身后有急匆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回头。
  那个人显然也一愣,她问:“十三号潘以伦?”
  潘以伦认识她,杨筱光的好朋友,做记者的那个方竹。她为自己写过不少稿子,他是知道了,虽然奇怪,但想,这并不关他的事,他以为这个记者写稿子不过是因为杨筱光和他们公司安排的缘故,故此他并不深究。
  潘以伦还没问,方竹就先澄清了:“我不是来盯你的梢。”
  潘以伦笑:“方小姐,谢谢你。”有车停下来,他向方竹道个别,上了车。
  方竹仍在街头左顾右盼。她想她是看见了那个人的,怎么就一转眼不见了?
  她清楚记得伤她手的人的个头和块头,虽然对方用绒线帽子把脸遮着。那样的身手,又准又狠,不像生手。刚才从父亲住的那栋住院楼下来,她就隐隐约约看到这条熟悉的身影,一路追出来,竟然会遇见潘以伦。
  方竹用手敲敲自己的额,想,不该是看错的。
  她抬手看一下表,快九点了。今天何之轩加班,不到十一点不会回家。
  自从那天他提出“复婚”的请求,她一直不知如何答他。他对她的照顾依旧一如既往,她的手已拆了大绷带,现在缠小纱布。再过一个月,大约只需要贴邦迪了。
  伤口看似狰狞,可真要痊愈,速度这样快。
  方竹在稍晚些的时候会去医院探父亲,她手上有伤,是干不了照顾人的活儿,只在门口稍稍站一站,看着父亲喝了汤,看了会儿报纸就睡觉了。
  周阿姨说,父亲是一辈子硬朗身板,等闲不生病,这一生病就是如山倒,一个肺炎都缠绵了很久才有了好转的迹象。
  周阿姨还说:“现在下面的人来汇报工作,他也有精神听了。其他没什么,就是想你,和你一样嘴硬不说罢了。”
  方竹没有问周阿姨,怎么就去找了何之轩来照顾她。这样一问,就怕有自己心里不好接受的答案。
  何之轩没有追着逼问她什么时候复婚,他最近忙得很,早出晚归,有时还把李总和香港的导演这干人带回家来讨论工作。
  他们的计划似乎是要变,电视台方面不愿意在决赛以后把那几个当红的新人留给他们做广告。李总一叹再叹,说最后还得搬出的真金白银才能起决定性作用。
  何之轩一直在做计划书,早晨起来都能看见他的眼睛熬得通红。
  她是心疼的,杨筱光和她通电话时,告诉她何之轩以前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做完稿的辉煌经历,她只觉得心在一阵一阵抽痛。
  结婚的时候,她和何之轩的事业都才起步,都不愿意为家庭放弃自己的事业,也因为生活费而不能放弃事业。时至今日,她想,何之轩是真缺一个人好好的照顾他。他经常一顿饱两顿饥,杨筱光说他午饭有时还吃麦当劳,更不用说晚上可能还需在外面应酬饭局,不晓得会喝多少酒。
  这几天他回来时,是事先漱了口的,可耳根通红。
  这瞒不住方竹,他喝酒喝过量,耳根就会发红。她以前就知道,那时他刚进广告圈,应酬免不了,如今更是免不了。
  方竹的手痊愈了点,再度去医院看了父亲后,便去药房抓了一些葛花。她记得小时候父亲也经常喝酒,母亲就在家中长期备着葛花,用来煎药汤,最能醒酒。
  方竹第一次在阿姨的帮助下煎好了药,何之轩回来,看到桌上的中药,有些惊讶。
  她说话竟然结巴了,讲:“你——老这样不行的,健康要注意。”
  她看他喝了中药,想说一两句打趣的话:“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说出口才觉得老土。
  何之轩笑笑:“你倒是喝喝看?本钱这么好赚?”
  他们之间可以说一些轻松俏皮的话,是一个好现象。方竹想,在他的屋檐下待着,总不能一直别扭下去。只是复婚的问题,她是不敢往下想。
  那条伤口这么深,不像她手上的伤,忍一忍熬一熬治一治,就能好了。
  杨筱光说她:“你在犹豫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重新办个证书呗!”
  她是不能理解她心里的难的。原本好好的一面镜子,是她砸的四分五裂,她如今不敢再去看镜中人。她是对不起他的,就算他不计前嫌,她可怎么过的了自己这一关?
  这些年午夜梦回,她也会梦到他的父母。他的那位慈祥的父亲,对她说:“孩子,你别为难。我们做长辈的自当体谅小辈。”
  何父逼着何母一起走,何母的声音锋利而冰冷,就像划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