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青云
〃说来很长,那泣梁太太,送子女到华人中心学中文,是梁家的孩子告诉我,他们家地库,住着位第一代移民,已经耄耋,爱说故事。〃
〃早一点认识他就好了。〃范里说。
晓敏仍然不忘取笑她,〃一切缘分都有时候。〃
范里白她一眼,自手提包内取出一叠原稿,〃请你带回去过目,你会明白我的意思。〃
〃这是什么?〃
〃我的小说。〃
她果然是在写小说,不知恁地,晓敏似有预感。
范里又说:〃故事有关五代移民,这是大纲,请赐宝贵意见。〃
噫,是野心之作,晓敏忍不住说:〃我也在写这个题材,不过我想以写实手法忠实报道移民生活的变迁,自老伯那一代说起,到我家小甥女止。〃
范里看着晓敏,晓敏也看着范里,忽然之间,两人齐齐说:〃我们合作。〃
〃真的,分头做寂寞孤清,不如交换笔记,大家一起努力。〃晓敏紧紧握着她的手。
范里笑道:〃请恕我抛砖引玉。〃
〃你一直这样文绉绉叫人吃不消。〃
〃老伯倒底自哪处来?〃范里问。
〃我会把过去的采访记录给你听。〃
〃听?〃
〃都在录音带里,我还没有空誊清。〃
范呈自告奋勇,〃让我来。〃
〃老伯用广州开平县的粤语,你行吗7〃
〃我愿意试一试。〃
晓敏信任范里,世吐上许多事其实都毋须天才,只要肯坐下来,全神贯注,一心一意,好好的拨时间出来苦干,巳经成功一半。
我有本粤音字典可以借给你。
〃太好了。〃
〃只是,餐馆工作那么忙,你会不会太辛苦?〃
范里没有回答:〃公路车来了。〃
〃星期一在图书馆见。〃
周日见到晓阳,她正预备出门谈生意,不分青红皂白就追问晓敏:〃你那公寓倒底卖不卖?〃
〃卖掉良心犹自可,卖掉公寓,试问何处栖身。〃
〃你不爱住我这里,还有富贵的朋友。〃
〃谁是我富友?〃暝敏莫名其妙。
〃昨日与你在四季吃饭的朋友呀。〃
〃呵你指范里,你误会了,她在兄嫂的四川馆子里帮忙,生活清苦。〃
晓阳嗤一声笑出来,〃晓敏,真料不到你天真若此,人家身上穿的凯斯咪毛衫价值你看不出来?〃
晓敏一怔,晓阳真是个老妖精,什么都瞒不过她的法眼。
〃但是——〃晓敏也不知道但是什么。
晓阳已经笑着出门去,周末往往是地产经纪最忙碌的日子。
但是,晓敏还存疑惑,范里实在不像,她那种羞怯的神待不似有财富撑腰的人,钱多人胆大,声音跟着夸啦啦,范里完全相反。
也许她有很多事没有讲出来,人人有权保留私隐,朋友何必追究揭秘,无论怎样看,范里都不失为一个值得交往的女子,她俩在一起是为写作,其余闲杂事宜,晓敏不打算理会。
姐夫林启苏出来笑问:〃你有没有看太阳报那段评论,今日终于写完了。〃
晓敏冷笑一声:〃没有一个华侨敢不拜读的,他把华侨新移民写成一群无稽、迷信、无知、贪婪的歹徙,在我们家某一角落似必定可以搜到海洛英,我们之所以住大屋驾大车,泰半因为从事不法勾当,起码有一个以上的家庭或成员大概属三合会,我们的存在,严重影响现有民生及社会安定,当局应当严加查办。〃
姐夫笑,〃你读得很仔细。〃
〃这种煽动性文字得以刊登并不代表言论或出版自由,这是纯粹挑拨种族之间歧视的谬论。〃
〃有一两点也许值得正视——〃
晓敏打断姐夫,〃我本人无法接受。〃
〃晓敏,当然你是例外,但晓阳的作风就截然不同。〃
〃晓阳所做一切,相信也都是合法的。〃
〃法例以内也有很多种做法。〃林启苏笑,〃好了好了,别让这话题变成家庭纠纷。〃
〃姐夫,请你想想华人自一百年前就为这块土地付出的血汗,难道全不计分?〃
林启苏这次笑不出来,他说:〃何必拿加国举例,华人为任何事洒下的血汗,都比别国的人多。〃
晓敏完全赞同〃姐夫,我们不如赶快换一个话题。〃
林启苏叹息:〃说到中国人的苦难,一夜白头。〃
晓敏提高声音,〃小阳,你要不到动物园去?〃
小阳闻声出来〃你搞错了,那是小孩去的地方〃不悦地板着脸。
晓敏对外甥的心态甚感兴趣。迟早要访问她,作为报道中最后一篇。
小阳初到的时候还不愿意走路,时常举起双手叫父母抱,会说粤语,尚未入学,一进洋童学校就改变她的一生,学得一口美国英语,渐渐思想都改用英语,晓阳说她发梦呓也讲英文。
林启苏夫妇很经过一番挣扎才安顿下来。
晓阳说得好:〃你问我什么叫做贫贱夫妻,我全知道。〃
积蓄快用光,两夫妻却找不到工作,所有老板都回绝说〃阁下没有当地经验〃,人人不肯给新移民机会,新移民过了十年也还是新移民,哪来的当地工作经验。
终于本来从事银行业的晓阳下个狠心,跑去读半年书,考到张地产经纪执照,从此做楼宇买卖,当初一个月都做不到一单生意,晓阳的脾性就在那时作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早出晚归,兼夹染上江湖习气,夫妻关系曾经一度非常恶劣,女儿丢给一位唐人街过来的老太太照顾。
两年前晓敏的老板移民,晓敏无意中把姐姐卡片交给这个生意人,没想到他到了西岸一个电话把晓阳约出来,三天内就光顾了了百万地产,晓阳约抽到六个百分点佣金,身价立刻上涨,生活也就安定下来。
今天,说到太阳顾,大抵没有人不知道。
林启苏是工程师,凭着太太的关系,不致沦落到超级市场当柜格员,现在车门做旧屋修茸翻新转卖工夫,进帐非常好。
困难时期已完全过去,但是打了折扣的夫妻感情永不复原。
晓阳越来越似生意人,绝少留家中,没事都要开着平治房车到市中心兜几个圈子。
晓敏这次来,见面几乎不相识,变了,全变了.姐姐眼内有股冷漠孤寡的神色,不留余地,看不上眼的东西最好全部扫开,唯一没有变的,是对妹妹的关怀,对晓敏来说,已经足够。
晓敏始终比较喜欢从前的姐姐姐夫,在本家的林氏伉俪,反而比较松弛轻快,也没有那么市侩。
晓敏现时老觉得姐姐眼中只得符号,看任何东西.甚至是人,都在价格,最惨是她目光如炬,绝无错漏,所以经她估价范里,绝对可能是真的范里。
当下晓敏说:〃没有人要去动物园,我告辞了。〃
林启苏已经躺在长沙发上盹着,啤酒肚子轻微一上一下随呼吸移动,十分趣怪。
十年前的姐夫不是这样的,那时他起码比现在小三号,英俊、神气、有股读理工的青年特别的气质,算了,晓敏想,人总会老的,只要姐姐不嫌他,他不嫌姐姐就得了。
晓敏轻轻离开林宅。
隔壁的洋婆子正伸长耳朵听邻居的动静。
她同晓敏说:〃一点声音都没有,是否在进行大阴谋?〃
晓敏忍不住反问:〃你怎么把我当好人?〃
〃你不会是坏人,你至少肯跟我说话。〃
〃不,〃晓敏靠在栏杆上笑说:〃我比他们更糟。〃
洋妇主观极强,〃我不相信。〃
林宅草地上有日本人正受雇剪草,闻言转头一笑。
剪草机轧轧来回往返,那种固定地有节奏的机器声在蓝天白云下催眠作用,蜜蜂嗡嗡,绕着玫瑰花丛打转,春日将尽,夏季将至,晓敏的心仍然没有着落。
〃这算不算一个美丽的国家?〃外国老太太问。
晓敏答,〃没有更美更富庶更平安的土地了。〃
〃谢谢你。〃
〃为何谢我?〃晓敏笑,〃我也是本国居民。〃
晓敏与老太太道别,问得她叫马利史蒂文生。。
她可以保证晓阳不屑知道邻居的姓名。
并非天性如此,实在流离的次数太多,一颗心麻木不堪,外表就冷酷。
走完一次又一次,心全然没有归属感、香港本是蛋家与客家的地头,此地原居是红印第安人,怎么样攀亲戚,论交情,实是个大问题。
自清朝起就吃足外国人的苦头,一时如何推心置腹,而且,刚刚种下感情,说不定哪一天就要转头走。
离开香港时,报纸上激动的社论标题是〃英国人总得对香港人负点责任〃,晓敏无限惆伥,但还是赶着到航空公司去取飞机票。
算了,一个人对自己负责最好。
她男伴的态度就刚刚相反。晓阳忿忿的代妹妹抱不平,〃很明显,这人心中有许多人与事都比你重要。〃
晓敏记得她幽幽的说:〃我从来没有野心在任何人心中占首位。〃
晓阳答:〃当然,人人觉得最重要的一定是自身,留得青山,方有柴烧,但如果你在他心中连次位次次位都够不上,有什么意思呢。〃
〃所以我们分手。〃
〃但是你那么思念他,耗尽你体内能量,所以你一直嚷累。〃
他不肯来,总得有人留下来,他说。
晓敏听了,觉得这话何等熟悉,仔细回忆,啊,是母亲与她说的,她大舅舅在三十五年前立下同样志愿,留在天津,没有南下。
车子驶到大路,晓敏没留神,后边来的司机按号警告,刹车,晓敏惊魂甫定,发觉两车距离只有一公尺。
那名司机下车说:〃一个便士买你沉思。〃
晓敏抬起头,〃呵,郭先生,你好。〃意外之喜。
她连忙把车子驶至一旁。
天气并不那么暖和,郭剑波已换上短袖短裤、十分俊朗,晓敏一直带缺憾地喜欢这种似干文艺工作的男生、头发松松,衣着随和,她从前的他便是代表,晓敏不喜接近西装上班族,虽然后者收入与情绪都比较稳定。
〃你住在附近?〃晓敏问。
〃开玩笑,这一带的房子什么价钱。〃
晓敏连忙避开敏感问题,顾左右言他:〃今日礼拜天。〃
郭剑波笑,〃谁说不是。〃很腼腆地把手插裤袋中。
两人都留恋着不愿分道扬镖。
郭剑波问:〃你的朋友呢?〃
〃我们约好星期一在勃拉图书馆见面。〃
〃没想到你们同我太曾祖父是朋友。〃
〃我们很谈得来呢,接受访问之前,他只叫不要把他的年龄张扬,然后就有问必答。〃
郭剑波点点头:〃数年前太阳报记者问他,他只肯认九十岁。〃
那张大胆放肆的报纸,那些可恶的记者。
晓敏说:〃未知郭家是否人人都享有高寿。
郭钊波摇头,〃曾祖父早已故世,祖父与父亲住在东部,只剩我在此地陪他。〃
〃你的孝心令人敬佩。〃话说出口才发觉自己原来会讲这样好听的话,脸先红了。
〃我可以做的实在不多,你过奖。〃
〃你还能说中文,实在难得。〃
〃讲得不好。〃他又汗颜。
年轻的他们站在抽嫩芽的枫树下好一会儿,晓敏在上车时说:〃那么星期一下午见。〃事前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得不露痕迹地与男生定下约会。
看,顾晓敏不是弱者,顾晓敏多懂得把握机会。
回到家中,她取出打字机,想写一篇辩论文章,寄到太阳报。
好不容易开了头,进入正题,忽然觉得气馁,哗啦一声把纸张自打字机拉出,扔到废纸箩。
晓敏用手捧着头,她从来不与人打笔仗,私人恩怨,不值得花那么大的精神时间,任由谁爱胡扯什么都无关宏旨,涉及大前提.她又觉得气促心跳,浊气上涌,根本没有办法控制情绪,冷静地写一篇论文出来。
换言之,她不是这方面的人才。
晓敏喝了几杯咖啡,终于按下传真机,把那几篇攻击性评论传到香港去给那个他。
晓敏一直讳避着不愿意提起他的姓名,到现在避无可避,必需在剪报空白位上写〃胡小平先生注意:温哥华顾付〃。
是的,他叫胡小平。
晓敏相信早已有联络站向他提拱这一宗消息,天涯毗邻,绝无隔涉误会,她不过想向他拿一个答覆,谁晓得,也许他只会回活该两字。
晓敏觉得困,倒在长沙发上,重温郭牛的故事。
郭牛被他叔父送上船的时候,才十一岁,在货轮澈斯特号上做厨房小工,拖一条小猪尾,操作时缠在脖子上,长时间蹲在厨房洗碗碟,他是文盲。
家里人多,养不活.把他自乡下送到香港叔父家,郭牛回亿道:〃半年后叔父发觉我食量惊人,似永远填不饱肚子,吓坏了,把我送到外国船去,有没有工资不要紧,但求解决食的问题。〃
一年后,他随船在北美洲一个港口上岸,该港口在一七九二年由英国海军上校乔治温哥华发现,郭牛抵达该埠在将近百年之后,加拿大太平洋铁路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四处招募华工,澈斯特号伙头将军以为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