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期的守候
严维看著书柜玻璃上的影子,笑著说:「我做梦都想你身无分文流落街头,那个时候我的爱才值钱。你进监狱我给你送饭,你没钱我赚钱,你病了我伺候你吃药。我总想著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了,我和别人不一样。」
严维这几句话说得既古怪又惨烈,他说得掏心掏肺坦荡赤裸,燃烧一切不屑於掩饰。严维小声说:「你别怕,我只有以前才喜欢这麽想。我知道过去了。」
他把衣领竖起来,想遮住脖子上的痕迹。
郁林突然伸出手,硬按著他的後脑,逼他低下头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严维脖子上传来一阵剧痛,原来留著痕迹的地方被郁林狠狠咬著,几乎要把肉给撕下来。
严维挣了一下,手却在按上郁林肩膀的时候收回了力气。郁林的头发不停地轻擦著严维的耳朵和脸,严维的头发却被郁林狠狠揪在手里。严维不舍得推,於是流了血。
他在这一刻,终於听见郁林的心脏紧挨著他的,两颗心怦怦地一起跳动。
等郁林松了口,他们就只离了指头宽的距离,鼻息都喷在脸上,甚至能看清楚眼睫的轻颤,猜到嘴唇的温度。
郁林微侧著脸,像在找著一个最佳的角度,却迟迟没有落下来。严维受到蛊惑似的,想闭上眼睛。眼睑快合拢的时候,两个人都清醒过来。
严维後退了半步,伸手在脖子上抹了一把,见真出血了,才不著边际的敷衍了一句:「我想起以前的事就难受。」
郁林他眉间的皱纹很深,总拧著。
严维把手放回衣袋,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郁林说:「我也难受。」
严维笑了一会,才问:「我们真回不去了?」
他见郁林沉默,摔上门的时候就用了些力气。
门都关好了,空旷的走廊上还能听见些许的回音。严维在门外吼:「王八蛋,我再等几年就真不等了!」
崔东撑著下巴,打了个哈欠。「吃饭吧,我用微波炉热过。」他把塑胶便当盒又往那边挪了挪。
严惜半坐在病床上,脸色苍白。他摇了下头,可崔东还是把便当打开了。
严惜接过筷子,看著冒著热气的饭菜发呆,过了会,又摇了摇头,「崔东,我真的不想吃。」
「也好,我放在这,想吃了再吃。」崔东说著,替严惜把被子拉到胸口,「都等一晚上了,睡一会吧。」
崔东出了加护病房,刚合上门,就看到一个小护士从前面的办公室里探出个脑袋,「崔医生,二十三号床低烧。」
崔东应了一声,小跑过去。
严惜一个人被留在天将破晓前的夜晚。他躺在床上,企图用清醒来抵制梦境的侵袭。不怀好意的噩梦令人颤栗,它能把记忆牵引到最不愿意回忆的往事上。
他瑟瑟发抖,直到在寒冷如铁的床上醒过来。
郁林提著热粥进了医院的时候,崔东刚好开完药剂出来。
崔东一眼就看见他,却没有走过去,而是远远站著,声音带著笑意:「郁林,回来了?」
郁林把眼睛移向崔东的方向。
崔东笑著问:「严惜等你一晚,你去哪了?」
郁林过了很久,才说:「有事。」
崔东看著他,扶了扶自己的眼镜,「我现在才明白你那时候的意思。」
郁林模糊的应了一声。「哪时候?」
「你忘了……」崔东的声音有些怪,像是没有精神。「问过你到底喜欢谁,你说,如果只图自己的痛快……可耻。」
郁林也记起来了,他是说过。
崔东笑著问:「和严惜在一起,不痛快?」
郁林微垂了眼睛,「我会好好照顾他。」
崔东冷笑起来:「你在耽误他,你在害他。」
走廊上偶尔有几个病人,见了他们剑拔弩张的架式,都躲得远远的。
崔东指著郁林,「他像个疯子一样地依赖你!见不到你就像失了魂,他每天都等著你带饭,拿勺子来喂他!」
崔东几乎是在吼了:「他现在就像个废物,没了你就活不下去的废物!」
「我会陪著他。」
「郁林,你不爱他。」崔东说。
「没有的事。」
「你不爱他。」崔东重复著,语气肯定。
「崔东……」郁林把头仰起来,看著天花板,喘了会气,才尽量和缓地说:「你知道的,如果严惜没有把我硬拉去国外,没有劝我请看护。我当初会干出什麽事。」
崔东不可能忘了,那是一千多天的煎熬,护士不止一次的发现,只要她们一离开,郁林的手就搁在严维的脖子上。他等不到和他一起活,就想著跟他一块死。
「严惜救了我们,我不单是感激他。」
「你爱他吗?」崔东终於往他这边走了几步,揪著郁林的衣领,「你看著我的眼睛说!」
郁林闭上眼睛,听见崔东几乎在求他了:「你看看严惜都成什麽样了。放过严惜吧,放过你自己。」
郁林睁开眼睛,一点点掰开崔东的手指,「如果我真放了,他会怎麽样?」
郁林看著突然噤声的崔东,笑了笑,把他的手从自己领口拽下来,「我怎麽做都是错的。只有错下去。」
「混帐话!」崔东气得破口大骂。
「郁林。」
听到女人的声音,两个人都转过头。护士长站在他们身後,不知道听了多久。
「你这样,三个人都受罪。你有没有想过严维……」
郁林下意识地否认:「严维?我当然想过。他有钱,还会有更多。」
受人尊敬,上流社会,出入名车,用熏著香水的名片。那是另一个世界,他往前面走,他在後面看,知道严维要去的地方比这里好,郁林就挥挥手。
护士长叹了口气:「这不是为严维好。」
崔东咬著牙:「他该想想怎样为严惜好。」
郁林连续做了几次深呼吸,显得异常烦躁不安。许多混乱的念头埋了太久,一旦在泥里发了芽,就能结出一张铺天盖地的网。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那道疤,腹腔里永远空了一块位置。严维的一部分器官是他给的,他们在一起了,他跟他在一起了,这是唯一不会被察觉的束缚。
严维甩不掉的,时时刻刻,一辈子,一块活,一起死,烂在一个坟墓。知道他每顿吃了什麽,睡了没有,去了哪里,他都看著。
只要不告诉他,他就发现不了。即使隔了再远,即使忘了郁林这个名字。
如果不是这样想,早就熬不下去了。
护士长看著崔东和郁林,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郁林,我们这科室的,总喜欢给别人讲金圣叹的事。听说过吗?那人心灰意冷,刑场上,想早点死,就和前面的死囚换了位置,谁知道刀一落,皇上的赦令就到了。
「郁林,」护士长叹著气,「你这小子,别急著判自己的死刑。」
严惜没什麽胃口,打了几天营养针,很快瘦了一圈。
他坐著发呆,没戴助听器,郁林劝他吃饭,也不知道到底听见了没有。郁林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吃点东西,才有力气。」
严惜过了很久,才张开嘴,吃了小半盒。这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郁林扶著他躺好,才离开病房。他急著回soie开一个决策会议,但走到公司门口,才发现忘带了一份文件,只好匆匆折返。
病房里的两个人大概都没想过郁林会在那个时候回来。严惜的哭声隐隐约约的:「崔东我受不了。」
他总是梦见自己忙著洗乾净一辆汽车,激烈的水流迸射出水管,它们强壮而有力,很快就从严惜的手中挣脱起来,在水泥地上毫无章法地乱扭,把周围的一切都搅得泥泞不堪。
严惜哭得很厉害,声音都哑了:「我九年没睡过一次好觉。他已经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这报应也该够了!」
他哽咽著,胡乱抹著脸,「崔东我怕。我只要郁林,其他的都不要了。」
崔东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没事的,没别人知道。」
严惜似乎抓到了一些希望,颤声说:「我那时候不懂事,我没想那麽多,一听说我爸还有个儿子,就一时糊涂。我不是真想撞死他。」
崔东说:「他现在不是好好的,没事,别哭了。」
郁林站在门外,只觉得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一时间凉到骨髓,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往後退了一步,正撞在不锈钢的医用推车上。
推车匡当一声翻了,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崔东出来查看的时候,看见郁林摔坐在地上,满地的绷带和纱布,四周全是酒精和碘酒刺鼻的气味。
郁林看看崔东,想挤出个笑,却浑身冰冷。「原来,当初是这麽一回事。」
严惜在里面听见声音,从床上坐起来。「崔东,外面是谁?」
崔东脸色也不好看,堵住路口,连声劝他:「郁林,你别急,我们好好谈。」
郁林扶著墙站起来,後退了几步,「别拦著,不然我怕会忍不住。」
他们争执的这一会,严惜也跟了出来。他瘦得厉害,呆站在门口,见郁林要走,哽咽起来:「郁林你别走。」
他微微发著抖,上前去拽郁林。「郁林……」
郁林又後退了几步,记忆突然鲜活了过来,它们一刻不停地溯流而上。恍惚间记起那天天气很热,耳边一片嘈嘈的蝉鸣。
严维说:「木头我渴。」
郁林装作听不见。「说句好听的。」
严维嘀咕起来:「什麽好话没说过啊。」
他凑到郁林耳边,轻轻地说了什麽,郁林眼睛里一时全是笑意。
郁林说:「你等我一会。」就跑到小店买了根冰棒。那时满地铜钱大小的光斑,金灿灿的。
那冰棒没多久就开始融化,乳白色的糖浆滴滴答答地淌了一手,郁林举著冰棒穿过树荫,空气里甜丝丝的。
乐到极悲也只是一瞬。
等他回去,路口已经站满了人,光线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他挤进最里面,把严维抱起来,发著抖,小心翼翼地搂著。
送到医院,才明白过来要哭,眼泪一下子淌了满脸。
说好的幸福,一眨眼,说毁就毁了。
严惜拽著郁林的袖子,晃了几下,「郁林你骂我!我知道错了!」他脸色苍白,「我不想分开。」
郁林的眼眶跟著红了,他用力挣脱严惜,飞快地下了楼。上了车,却不知道往哪里开,最开始是条直行的大路,大路紧接著十字路口,岔道之後又是岔道。
他坐在车里,手一直在抖,一边开著车,一边把抖得最厉害的右手伸到嘴边,几乎从拇指上咬下一块肉。
油门已经踩到底了,他还在试图加速。
车窗留了一个拳头的缝隙,挡风玻璃在狂风中簌簌发抖。後视镜里映著一张苍白的脸,彷佛预知到有根弦快断了,郁林空出只手,去摸口袋的药瓶。
手抖得厉害,半天才掏出来。他用大拇指一点点拧开瓶盖,倒了倒,里面空了,不甘心,又倒了两下,发现真的空了。
听见药瓶掉在地上的声音,郁林大脑中一片空白。空白中一个人的名字轰然炸响,鼻腔里都是这两个字辛辣的味道。
他彷佛身处泥沼之中,周遭都是漆黑浓稠的液体,只有一点光,在黑暗里隐隐约约的透进来。一道闪电将黑暗用力一掀,里面藏满了温暖而柔软的东西。
严维,他心里默默念著。眼睛里渐渐有了水光,盛不住,嘴角上扬著,眼泪却往下掉。
他听见严维的声音:「我梦见你在厨房里熬粥,我在旁边剥蒜,跟真的似的。我们真回不去了?」
前面拐弯处突然窜出一辆汽车,喇叭声异常刺耳,郁林吃了一惊,甚至分不清那一瞬他踩的到底是刹车还是油门。安全气囊弹出来,把他挤在座位上,额角被玻璃碎片划破,不停的流血。
如果九年前,没有那场车祸,他和严维现在……会是什麽样子?
过期的守候 第十章
记得那一年,格外的冷。刚到秋天,就有人早早地套上了毛衣毛裤。
严维平时是挺有精神的一个人,过了腊月,头发就开始睡得乱七八糟,翘一块扁一块。他也不是不喜欢乾乾净净,只是天一冷就赖床,就浑身都懒。懒和形象是天敌。
没过多久,广播里就开始报导哪里的雪积得脚那麽深了,哪里的雪积得腿那麽深了。那天,郁林穿著一件黑色的套头毛衣,领口露著点白衬衣的领角。
严维没有冬衣,又怕冷,把长袖短袖一古脑地穿在身上,外套被撑得鼓鼓囊囊。他和郁林并排走在路上,两个人都笑得傻乎乎的。
快到平安夜的时候,严维收到了一封香喷喷的信,信封是淡紫色的,封口处黏著一张小小的卡通贴纸。他把信藏在书包里,郁林还是看到了,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