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劫





我突然明白,他这是在杀鸡儆猴。   
当初伍子胥杀了玲珑,将她的头颅悬在醉月阁之上……   
如今,他却要我亲眼看着史连被人活活打死……   
我终究还是成了那只猴子……   
怔怔地站在门口,我看站史连站在愤怒的人群之中,双手被缚,任人宰割,连还手都不能,那样心高气傲的他,位居将军的他……抿着唇,仍是寒着一张脸,被愤怒的暴民推来搡去,却是一声不吭。   
他一手拿着竹简,一手拿着写有血字的布片……就那样被人狠狠地踢打辱骂。   
突然,一块石头砸中了他的头,殷红的血一下子从额角涌了出来,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滑落,染红了他的半边脸。   
他的意识似乎已经有些模糊起来,被人推搡了一下,有些站不稳了。   
他忽然转过身,看向我,被血染红的半边脸狰狞可怖。   
我微微颤了一下,硬生生地撇开头没有看他。   
“砰”地一阵闷响,不知是谁手中的木棒打中了他的头,已满身是血的他摇晃了一下,终于一头栽倒在地。   
“把这逆贼吊在城门上,以告慰伍相国在天之国。”夫差的声音适时地响起,那样的残忍。   
人群暴发出一阵欢呼之声。   
我看着他们拖着奄奄一息的史连离去。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他被血蒙住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我,直到被拖远……   
暴民终于离去。   
馆娃宫又成了一处宁静的世外桃源,只是宫门口,多了一滩触目惊心的暗红血迹……   
那晚,夫差没有留宿馆娃宫。 
火烧馆娃宫     
第二日的时候,馆娃宫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坐在大厅里,看着眼前那位气度翩翩的美少年,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娘。”见我如此盯着他看,微微红了脸,他道。   
三年未见,他竟然已经已经出落得跟夫差一样美丽动人……汗,如果夫差知道我用美丽动人来形容他,非掐死我不可。   
“呃……乖。”我自己都觉得这话别扭,我哪有这么大的儿子。   
“禀太子友,兵马皆已布置好。”一位侍卫走进大厅来,单膝下跪,禀道。   
“好,你们先行回宫,我随后就到。”司香点头,答得一本正经,呵呵,他从小就是个早熟的小老头,现在亦然。   
司香居然就是太子友?我怔怔地看着司香,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   
回头,见我一脸惊异,司香笑了起来,“今日父王带兵去黄池会盟各国诸侯,这期间由我负责监国。”   
我回过神来,没有说什么。   
会盟黄池么?这么说勾践的兵马应该很快就会攻来了。   
送司香离开后,我便困倦至极,回房去歇息。   
对于这场历史,我本就是局外人,历史就是历史,而我,这个未来的人本来就该坐在图书院里翻翻资料,看着这些历史留名的人物成败为王,败者为寇,看着他们或流芳百世,或遗臭万年……   
千古功过任人评说……只是,为何我也会陷于这历史之中?   
沉沉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被一阵浓烟呛醒。   
“夫人,夫人,着火了……着火了……”有侍女披头散发地冲进房来,拉了我就往外跑。   
走了不知多久,快被浓烟呛晕了,还是没有走出去,那侍女却突然倒了下去,无声无息。   
我大惊,低头看时,她胸口一个血窟窿,已没有了气息……   
咬牙抬头看向那个站在我面前锦衣华服的女人,竟是最最不应该在此时出现在这里的女人。   
“雅姬?”满心惊异,我咬牙瞪向她。   
她冷笑着看我,火光之中,面容扭曲,右手中握着匕首上沾满了暗红色的血,那暗红的液体还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淌……   
“为什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喜乐,我怒道。   
“哈,为什么?”雅姬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为什么……”她大笑着,笑出了满脸的泪水。   
眉头微皱,我猜出了七八成。   
“你知道么?伍封死了……”果然,低低地,她开口,声音哀戚得让人耳不忍闻,“听说是被人封闭在马车之内,连人带车推下山崖……尸骨无存……”   
伍封竟也死了?夫差到底没有放过他啊。   
“我与伍封从小一起长大……他待我极好……”雅姬又哭又笑,状若癫狂,“他说长大了就娶我当娘子……可是我却进了宫……姑父要我进宫……他要我待在夫差身边,督促他……让他做个明君……”   
屋里的烟越来越浓,我抬袖掩住了口。   
“大王那样的人……他怎么可能会为了女人而改变自己……”雅姬神情一厉,看向我,“都是你,都是你,因为你大王才会赐姑父死罪,才会派人在途中截杀伍封!都是你这妖孽!”她挥了挥手中的匕首,直直地向我刺来。   
我慌忙闪过。   
“本来以为那封信简可以让大王至你于死地……却想不到居然凭空冒出来一个替死鬼……”雅姬扭曲着脸,大叫。   
我蓦然一惊,心头一跳,突然有些不敢知道真相,“你说什么?什么信简?!”   
“哈哈哈……伍子胥已死,终不辱使命……”雅姬大笑起来,叫道。   
我恍遭雷击……   
那竹简是雅姬为陷害我而伪造的?那……史连呢?史连……他……   
一阵钻心的痛疼让我清醒过来,我怔怔地看着雅姬疯狂扭曲的脸庞,看着她手中的匕首狠狠地刺进我的左肩。   
一把推开这个疯女人,我拔腿便冲了出去。   
大火烧断了横梁,腥红的火舌呼啸着砸下,一声闷响,我回怔怔回头,雅姬已被压在那横梁之下……她这样,算不算殉情?   
“夫人,你的肩在流血!夫人,你去哪里……夫人……”喜乐的声音仿佛隔了一个时空,听不真切。   
那一日,史连满身是血的模样不断地从我面前闪过……他一直在看我,可是,我硬生生地撇开了头……   
被背叛了那么多次,被利用了那么次……到最后真正一直默默守护着我的人,却是如此下场……   
史连……史连……史连……   
我要去见他,我要去问他……为何对我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就替我背负了所有的罪名……   
为何要以生命的代价……来护我周全……   
我要问问他……   
我要问问他!   
一路狂奔,这半夜的街道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一身白色单衣,披散着头发,赤着双足,如疯子一般……在街道上狂奔……   
不知跑了多久,终于跑到姑苏城的城楼下,仰头,我怔怔地望着那个被吊在城楼上的血人……   
“史连!史连!”咬牙,我大叫。   
泪水爬满了脸庞……“我跟你熟吗?我跟你讲的话用十根手指都数得清!你这傻子!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值得你用命去拼……去守护吗?!”我跺着脚,握着拳,在城楼下如疯子般大吼大叫。   
“白痴白痴!你才是白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失控过,我真的好气,好恨,我承担不了任何人的生命,我承担不了他用生命来守护的这份情谊……最可恨的是……我竟然对这一切都毫不知情……   
我的吵闹声惊醒了守城的侍卫,有人走了过来。   
“不准喧哗!”他走近了我,斥道。   
我置若罔闻,只是仰着头,看着城楼上吊着的那个血人。   
不知何时,天已亮了,我怔怔地看在原地,看清了他的模样,凹陷的双眼微闭,长发纠结地披散着,满脸都是血痕,苍白的唇干裂得可怕……   
而我所站的地方,正是一滩血迹……   
脚下一软,我扶着城墙跌坐在地,将头深深地埋在膝上。   
你这样算什么……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讲……到最后……连让我说声抱歉的机会都没有……你,非得要用如此惨烈的方式,让我永远记住你吗?!   
史连……算你狠! 
太子友     
低头不知坐了多久,突然感觉有人一把将我拥入怀里。   
……用一只手臂,紧紧地将我拥入怀里,仿佛是什么失而复得的至宝一般。   
我抬头,看着眼前的红衣男子,他一身狼狈,在微微颤抖。   
心下一软,我抬手抚了抚他的肩,眼泪便止不住地滚落。   
“该死的你,怎么会在这里!”卫琴却突然一把推开我,握着我的手臂,低吼。   
我怔怔地看着他冲我大吼大叫,这是他第一次冲我发火。   
卫琴的声音却突然自动矮了半截,他眼神微暗,低头看向自己掌心的粘稠血迹,“谁伤的你?!”   
被他一提,我才记得肩上那一刀,疼得我头昏眼花。   
半晌,他低低叹了口气,抬起仅有的右手拭去我脸上的泪痕,“回去吧。”   
我抬头,看了看仍吊在城楼上的史连,“卫琴,你帮我把他放下来。”   
卫琴抿唇,没有说什么,扬手便将手中的长剑挥出,长剑离手,割断了那缚着史连的绳索。   
然后上前,单手接住了急速坠地的史连。   
“大胆,什么人胆敢在此放肆!”守城的侍卫大叫着冲了出来,却在看到卫琴时愣了愣,“卫将军?”   
“把他葬了。”卫琴脱下火红的外袍,裹在史连身上,淡淡吩咐,语毕,转身便来拉我,“回去吧。”   
我咬了咬唇,定定地看着满身血迹的史连,脚如生了根一般无法离开。   
他转过身背对着我弯下腰,“回去吧。”   
我微微迟疑了一下,爬上他的背,一如小时候一样。   
“抱紧了。”他一手托着我,站起身。   
“卫将军,这叛逆之人……”那侍卫忽然出声,迟疑道。   
“葬了”,卫琴没有回头,声音却是冰冷得可怕。   
“是。”那侍卫打了个寒噤,唯唯喏喏道。   
没有再开口,卫琴背着我缓缓离开。   
我靠在卫琴的背上,回头看着史连染血的身子越来越远……不知那天,他被拖走的时候,那样看着我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视线渐渐模糊,我发现自己,真的越来越没用了,动辙便要落泪……   
“那个家伙不会想见到你哭的。”卫琴突然开口。   
我靠着他,没有出声。   
“我想,那个家伙宁可你一辈子误会他,一辈子不知道真相。”见我不出声,卫琴又道。   
“为什么……”我问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   
“因为我这样想。”卫琴淡淡道。   
嗓子里仿佛被堵了什么一样,我抬手一把勒住他的脖子,咬牙,“如果你敢跟他一样如此自作主张,不如我先勒死你算了!”   
手一动,刺骨的疼痛。   
有泪水落下,滴入卫琴的脖颈,他没有开口,哼都没有哼一声,继续往前走。   
手臂的伤口大概因为没有处理过的关系,疼得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靠着卫琴的背,我一头坠入了黑暗中。   
再度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安安稳稳地躺在了榻上,手臂一阵微凉,火辣辣的疼痛消失了。   
我缓缓睁开眼,喜乐正红着眼跪在榻前给我上药。   
“喜乐……”手臂微微动了一下,我道。   
喜乐见我醒了,一下子哭了起来,“夫人……夫人,你终于醒了……”   
“这是哪儿?”看了看四周,并非馆娃宫。   
“卫将军说这是夫人以前住的地方。”喜乐抹了抹眼泪,道。   
以前?我心下微微有些明了,这里该是醉月阁吧。   
“馆娃宫一场大火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了……”喜乐又低声泣了起来,“宫里来了人救火,卫将军冲进火场从夫人的卧房里找到了两具被烧得面目难辨的尸体……他自己差点死在火场里……真是好人……”   
心里微微一紧,随即我又有些哭笑不得,好人?那个孩子,他是在找我吧……他一向视人命如草芥,连自己的性命也看得轻若鸿毛,若非我一再耳提面命,他也从来都不当一回事……   
“后来怎么样了?”似是无意地,我轻问。   
“嗯,那卫将军的神情怕人得很,后来我忍不住说夫人你带伤离开火场的事,他便一声不吭地去带了夫人回来,还让我在宫门口等。”   
转头四下看了看,我不禁苦笑,这醉月阁,该是早已经易主了吧……卫琴那个孩子竟然送我到这儿。   
手臂突然一阵刺痛,我忍不住轻呼了一声,喜乐吓了一跳,忙停了手,“这药是卫将军给的,说是效果极好的。”   
“嗯。”我点头,任她继续上药。   
碧青色的膏体,遇血即化,一瞬间便渗入了我的伤口,果然没有那么疼了。   
几个丫头在门口叽叽喳喳,指指点点,我抬头看了看,没有出声。   
“该死的丫头又在说什么,小心回头撕了你们的嘴。”一声低斥,是梓若的声音。   
我微微扬眉,抬头看向门口。   
梓若一身华服,站在门口,看到我,神情微微有些不自然。   
“夫人……”她手中端着莲子羹,站在门口,进退不得。   
扬唇笑了笑,我道,“不必,一样的身份,我承受不起。”   
梓若没了言语,将莲子羹递给喜乐。   
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