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 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方琢之抬起头,笑道:“你们回来了……妈妈本来想等你们回来,后来撑不住睡着了……你们这些天别去公司了,一放学就回来,陪陪妈妈。”
  方青冥愣了愣,鼻子一皱,紧紧地咬着下唇。方暮远上前一步,将手搭在她肩头,把力量传递给她。
  方琢之笑:“你们这是干什么!?我让人去请一个医生,他来了就没事儿了。”
  不知岳麟用了什么法子,那个医生答应回国。为示尊重,方琢之亲自到机场去接他,寒暄过后笑道:“我先送钟医生去酒店休息。”
  “方先生不必如此多礼。”钟医生勾起嘴角笑了笑:“我先去看看尊夫人,请你派人送我妻子去酒店。”
  钟医生看过夏采薇后,又把她所有的病历调出来看,开了单子吩咐护士再做一些检验,结果出来后又去找其他医生会诊。方琢之一直在卧室陪着夏采薇,心里不住向上天乞求奇迹。
  上天没有给他奇迹,医生也没能。钟医生告诉他:“尊夫人的身体要动多次手术,心脏不好是无法支撑下来的,所以首要问题是心脏。我可以做这个手术,不过尊夫人的问题不仅仅在心脏,她很多器官都有衰竭现象,免疫系统也有问题,即使手术成功,也……也不会有奇迹发生,最多……一年。而且,手术本身也是存在风险的。”
  方琢之心一恸,艰涩地说:“可是不做这个手术她支撑不了多久对不对?”
  钟医生不语。
  方琢之握紧拳头,难以决断,忽然问:“手术有多大的风险?”
  “15%。”
  方琢之沉吟半晌,斩钉截铁地说:“那也要做!其他的再想办法,还有办法的对不对?”
  钟医生看着他,迟疑道:“除了心胸,其他方面我不是专家,也许他们有办法。手术后,其他器官的问题便迫在眉睫。”
  门忽然被推开,夏采薇慢慢走进来,方琢之忙迎上去扶着她:“小薇,你怎么来了?为什么不好好休息?”
  夏采薇朝他微微一笑:“桌子,我不做这个手术。”
  “为什么!?……小薇,这次我不能让你犟,听我话好不好?”
  夏采薇笑着摇摇头:“桌子,这颗心脏给别人可以让别人多活十几年二十年,给我只有一年不到……”
  方琢之急急地打断她:“我不管别人,只管你!我要你留在我身边!”
  “桌子,这个手术并不能给我带来生存的希望,只是让我苟延残喘,我不想这样地活着。我虽然不想离开你,可是也不想毫无意义地活着。更何况,我希望能在爱的人身边离去,而不是在冰冷的手术台上。”
  那段时间,方琢之把公司的事情交给秦逸,一心一意陪着夏采薇。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醒来就拉着方琢之坐在花园里说个不停,大多数时候说的都是方暮远和方青冥小时候的事情。
  又是一个傍晚,夏采薇看着天边的夕阳微笑:“我又在看夕阳了。”
  方琢之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那么喜欢看夕阳。”
  夏采薇看了会儿天边瑰丽的色彩叹息:“我和周远一起画过一幅夕阳,是我画过的最好的一幅画了。”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周远。“桌子,你记不记得很久以前我对你说过我不是你妹妹……”
  “你当然不是我妹妹。”
  “我指的不是这个,我是说我不是夏采薇,我的名字应该叫米维。”
  方琢之心一紧,米维,那不是周远的前妻么,她为什么这么说?他担心地看着她。
  夏采薇拍拍他的手,微笑:“桌子,别担心,我没有糊涂。你听我说,别打断我……米维在B市死后,舍不得周远,不肯去投胎。可是她没有躯壳来承载灵魂的能量,渐渐地丧失了记忆,如果不是遇到夏采薇,她将会像个泡沫一样消失,就像从来没有来到这世上。米维在B市游荡的时候,遇到从躯壳里脱离出来的夏采薇,她不肯回到她的躯壳,一心等死。我们成了朋友,四处乱逛。后来,那天……那天本来该是夏采薇死的那天,有人来接她,她把她的躯壳给了我,于是我便活过来了。这也是我为什么不认得你的原因,我不是失去了记忆,而是根本就不认得你……我不记得周远,可是还有一些记忆的碎片。靠那些碎片,我找到B城,找到他曾经读书的M院,最后在S城找到他,我的记忆也一点点地恢复。这也是我画的那些素描为什么没有脸部的原因,因为我只是慢慢记起了那些事情,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我带你去S市见的那两个老人是我的父母,夏夕是我的大学同学,最好的朋友。我是米维,不是夏采薇……”她叹息一声:“桌子,如果我是夏采薇,我一定会先爱上你……可是,我是周远的妻子,不能丢下他一个人孤单地在这世上,我和他之间有的不仅仅是誓言……那段时间我对你很不好,让你那么难过,现在又要让你难过了……”
  “你对我很好……小薇,不管你是谁,我只爱你。”
  夏采薇温柔地看着他微笑,拉着他的手:“桌子,你来抱着我。”
  方琢之将她抱在怀中,轻拥着她。夏采薇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桌子,你以前让我帮你画一幅人像,我不愿意,现在倒有些后悔了。”
  “等你好了再帮我画也是一样的。”
  夏采薇笑:“好。”
  “其实画人像也挺没意思的,要那么坐着一动不动给你做模特。我还有好些你给我画的素描呢,那些就很好。”
  “是啊……你看我留下了那么多东西,我的画,素描,照片,还有我们说过的话,一起去过的地方,所有的回忆,我们的孩子……我不会像个泡沫一样消失。”
  “你以后还要为远儿和青儿的感情问题操心,给他们操办婚礼,看着孙儿孙女长大……”
  夏采薇笑了笑,喃喃道:“……太阳下山了。”
  “我们进去吧。”
  “再等会儿……”
  方琢之抱着她,见她半晌不语,以为她睡着了,却听她呓语般低声道:“桌子,我舍不得你一个人……”
  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尾声

  方琢之坐在花园里夏采薇惯坐的摇椅上,看着天边的夕阳出神。小薇,你现在和他在一起了吗?一定很幸福吧。我真希望自己能跟了你去,可是在哪儿我都是孤伶伶的一个人。
  管家走过来小声说:“先生。”
  方琢之皱眉,不耐烦道:“不是说过了不准打扰吗?”
  “是。外面有个人要见您。”
  “不见。”
  “是。是夫人的朋友,她说有一封夫人写的信。”
  方琢之脑子嗡地一声,猛地站起来,眼前有点发黑,他略站一站,大步向房子里走去。
  会客厅中一个女人背对着他欣赏着墙上的画,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微笑道:“这是夏采薇画的吧。”那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微卷的短发,气质很好。
  方琢之顾不上答话,张口就问:“夏夕……信呢?”
  夏夕递给他一个白色的信封:“完成了她的嘱托,我也放心了。”说完她往外走。
  “等等,请等一下。”方琢之叫住她:“这封信什么时候写的?”
  “几个月前。她说你不愿和她谈死,所以有些话只好写在信里了。”
  方琢之颤抖着双手拆开信,戴上眼镜,上面是夏采薇的字迹,笔划柔弱无力,应该是她在病中写的。
  桌子:
  对不起,我多想与你白头偕老,可是上天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写这封信的时候,我一直在回忆我们的点点滴滴。当我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就认识了你,我第一次见你你就对我很好,虽然你刚开始还不擅于表达。而我一直在挥霍你给我的爱,也许是太过挥霍,我已经没有本钱再与你走下去了。
  我不想劝你不要伤心,如果是我,我也会很伤心。可是看见你伤心我会心疼的,桌子。你知道吗,我也许能看见你。所以为了不让我心疼,你就只伤心一小会儿好吗。你一向都答应我的要求,这次也答应好吗。
  我们相识二十八年,结婚也有十九年了。我知道你一直想问我一个问题,你和周远我更爱谁。我没有答案,能遇到你们两个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事。我能告诉你的只是与你做了十九年的夫妻还远远不够,我多想与你一起看到我们的孩子结婚生子啊。
  别难过,桌子。死亡一点也不痛苦,我死过一次的,你记得吗。天上会出现个光圈,然后有人来接我。
  桌子,我是自私而懦弱的。我一直害怕你会先我离去,那样我将不知如何是好,好在我先走了。你瞧,我多自私,一点也不顾及你的感受,把痛苦让你一个人承担。可是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你从来没有真正怪过我,不管我对你多么不好。你也不会像我一样不负责任,你会照顾好远儿和青儿的。
  我最后还有一个要求。你看,我的一生中就是在不停地向你提要求。不过最后一个不是为我,是为远儿和青儿。答应我,不要逼迫远儿做他不喜欢的事好吗。如果你让他做,他一定会去做的,可是我希望他一生都轻轻松松,快快乐乐。还有青儿,让她做她喜欢的事好吗。我知道你想保护她,希望她像我一样,不想让她在俗世中浮沉。可是她多么像你,你想做的也是她想做的,至少让她试一试好吗。
  就写到这儿吧。一张信纸怎么能写下我要对你说的话,但是我要说什么你一定都知道是吗。
  你的小薇

  番外之方暮远

  我长得很像母亲,以至于母亲去世后很长时间父亲都不敢见我。我并不怪他,因为我知道他的心情。我自己也不大敢照镜子,所以我住的地方一面镜子都没有。我讨厌别人说我长得好,每次有人这么说的时候我都心中冷笑,他们没见过我的母亲。其实我长大后已不是很像母亲,可是见过我们的人都说很像,也许是因为我们的神情吧。
  我和母亲很亲密。父亲对我很严格,但这不是我和他不亲密的原因。我知道父亲很爱我,只是因为我是男孩子他才对我严格,我也很爱父亲。但是我更爱母亲,每次母亲看着我的时候我都知道她要对我说什么。母亲的眼睛很美,她的目光有一种力量,仿佛能看到人心里。我很自豪我的眼睛很像她,更自豪的是我不止眼睛像她。
  母亲很爱我们,我和青冥从小是在她的陪伴下长大。无论多忙,我们临睡前她都要陪着我们玩一会儿。她不像其他与我们差不多条件家庭的母亲,那些孩子的母亲总是有参加不完的宴会。每晚他们临睡前母亲还没回来,起床后他们的母亲还未起床。我们的母亲不一样,她总是陪着我们入睡,早晨也是她唤我们起床。
  母亲从来不把我们当小孩子看待,我们提出的问题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回答,即使是成人的话题她也尽量用我们听得懂的语言告诉我们。我很感激她这一点,是母亲让我懂得了如何思考,什么是探索和追求。
  母亲从不强迫我和青冥做什么,只要是我们喜欢的她都支持,当然是在正常范围内的事情。和母亲一样我喜欢画画,拉小提琴。青冥总是对我的喜好不屑一顾。青冥喜欢什么?说出来你一定不信,她喜欢数学,喜欢经济,像父亲一样。我也喜欢数学,但是我喜欢的数学和青冥喜欢的不一样,我喜欢纯数。
  我们四岁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青冥已经记不得了,可是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母亲昏倒了,父亲急急地从公司赶回来。那天以后,家里的气氛就有点微妙。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微妙这个词,只是觉得有点怪怪的。
  父亲的目光总是追随着母亲,不过他一向如此,不足为奇。可是母亲却仿佛谁也看不见似的,也没有像从前一样回应父亲的目光。母亲还是和平时一样同我们玩,因为放假,她有了更多的时间陪伴我们。她还是和平时一样温柔地笑着,可是她的眼中充满了哀伤。我想问她,可是不敢,我怕我一问她就无法遏制住极力掩藏的哀伤。
  那段时间,母亲一天天地瘦下去,父亲也是。父亲一直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母亲,说话也不敢大声。我想,一定是父亲做了什么对不起母亲的事吧,这种事情在类似我们的家庭时有发生。而通常,他们的母亲都会原谅他们的父亲。可我们的母亲是不一样的。我很害怕,怕他们会分开。我带着青冥玩耍,尽量不让她去打扰他们。青冥?她什么也不知道。不与我们玩耍的时候,母亲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房中,她不再拉琴,也不再画画。
  后来母亲去了欧洲,我有不好的预感,怕她不要我们了。母亲走后,我鼓起勇气问父亲,母亲是否会回来。父亲看着我,眼神是那么的坚定,他说母亲一定会回来的。
  秦叔来过好几次,与父亲关在书房中谈论什么。没有人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