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霜河白(下卷+番外)
“嗯。”
兄妹俩顿转身往营帐走去,到了帐前,两人掀开帐帘,顿浓郁的药香扑鼻而来,不由捂住鼻子。移目看去,便见帐中一火、炉药静静煨着,袅袅白烟升腾,让帐内显得有些朦胧之感,而对面的长塌上,风辰雪静静地依靠着,秋意遥则头枕在她的腿上,闭幕而卧,两人的手轻轻的握着,静静相依,除了偶尔的咳嗽声外,显得如此黯然静怡。
一时间,两人竟是不敢出声打扰,更不敢踏入帐中,生怕……生怕一惊之下,这营帐便会幻化走,那样的两人便要消失了。
于是,两人悄悄的离开。
走得远远的时候,淳于深意才开口:“反正这刻那东西也不在这里,等见到了秋大哥再说也不迟。”
“嗯。”淳于神秀颔首。
两人再也没有出声,想着帐中的两人,想着远方的秋意亭,一时心头竟是杂乱纷纷,理不清是个什么样的滋味。
月斜星移,一夜便如此过去。
清晨,大军拔营启程,纵马追敌。
这一次,追了一天才追上,但并未冲上前去厮杀一番,而是隔着两三里的距离紧紧跟着。前方山尤军不明所以,却又无法可为,只能一直往前跑一直往前跑,但盼能快点摆脱了追兵,又或者早一点回到国都。
如此行了五日。
六月二十四日,碧空万里,朗日高悬。
当尤翼宣看着前方那列陈以待气势如山的紫甲大军时,他猛然明白,大势已去。
那一刻,心如死灰,却也在那一刻,清醒异常。
前方,那紫甲大军的阵前,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一个斗大的“秋”字在半空飞展,旗下一人,白马银甲,殷红的披风飞扬身后,万顷日辉洒落,盔甲折射熠熠华光,那人炫美灿耀得仿似日神。
那就是靖晏将军秋意亭么?!
折在如此英伟之人的手中,亦不算丢脸。他很平静的想着,回首,后方蹄声如雷,紫甲若云来,那是丹城大军追至。却不知那位将他逼至如此绝境的将领又是何人?
“殿下。”尤昆上前拉着他的马头,神色焦虑,“您换上小兵的衣裳悄悄循去,由小人穿上您的盔甲。”
尤翼宣转头看他,这个时候还能听到这样的话,即是说他作为名将或许是不合格的,但作为人君却不差,至少他拥有这样忠心的部下。他这刻心平气和,又是山尤国度里那个从容镇定的五王子,“尤昆,国都已破,山尤已亡,本王惜命何用。”
“殿下。”尤昆心头悲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忍住一时之辱,以图复国报仇。”
“尤昆。”尤翼宣摇头一笑,“我们一直图谋着人家,却不知我们其实尽在人家的掌握之中。”
“殿下……”
尤翼宣摆摆手,目光望向前方那白马银甲的将领,“尤昆,秋意亭必是流芳百世之名将,那么,日后史书提到秋意亭的功勋之时,必也会附带提到我们一笔,那我们总不能在史书上留下‘惶惶如丧家之犬涕泪告饶’这样的话吧。”
尤昆看着他平静的面容,然后放开手中的缰绳,“是的,殿下。”
尤翼宣拔出佩剑,移目一眼众下士兵,有的惶恐不安,有的瑟瑟发抖,有的则是一脸绝望,也有的坦然无畏。
“爱惜性命的便降之,不怕死的便随本王来吧。”
他轻轻的呢喃一声,然后纵马奔去,身后尤昆紧紧跟随,还有那些已无退路的山尤士兵。
望着以破釜沉舟之势决然冲来的山友军,紫甲军阵前的银甲将领,将手中龙渊宝剑一挥,坐下白马飞驰,身后万千铁骑顿如奔流浩荡追随,那等雄伟英姿,那等豪迈气势,仿如是天兵神将降临。
那刻,刚刚勒马的淳于深意一眼便看到了那白马银将,看着他如风奔行,看着他率领千军万马,看着他挥剑间潇洒落银虹万丈……那一刹那,她目瞪口呆,她心跳如雷,她心慌意乱,她神思渺茫……她不是第一次看到他,可那刻,那千军万马中,她只看到他,她只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就是战场上的秋意亭,白马银甲,英武无敌的靖晏将军!
无数的银甲骑兵从她身边飞驰而过,杀向了山尤的黑甲军,前前后后,紫甲军仿若汪洋大海,浩瀚汹涌奔向那仿若浮云飘摇无力的黑甲军。
鼓声轰鸣,喊杀震天。
金戈铁马,万军奔涌。
黑色的浮云被紫色的汪洋分裂、撕碎、淹没……
血喷在脸上,原来是热的。
刀砍在身上,原来是剧痛。
死亡的感觉,原来是安静。
周围的一切声音人影皆循去,恍然间,尤翼宣似乎听到了琴声。
多可惜啊,他从没听过她弹琴,可他知道她的琴艺一定冠绝当世,就如她的人一样。
其实,他真不是好色之徒,他是山尤精干贤明有望继承王位的五王子,他……只是看到了她,心头便欢喜,然后就这样念着想着……念着想着……
黑色的浮云一点一点消逝,远远的,秋意遥看着千军万马中纵横潇洒的那一骑,喃喃道:“辰雪,你看大哥多英武,他是天生的将才……他来到这个人世就是为了建立无人可及的功勋。”
风辰雪与他并骑而立,闻言只是静静的握住他的手。
秋意遥抬头,朗日耀目,他抬手欲遮住骄阳,手却软软落下,风辰雪迅速自后扶住他。他倚在风辰雪身上,呢语如风,“辰雪,已经结束了,我们……走……”
“好。”风辰雪轻声答应。
她飞身落在秋意遥身后,与他共乘一骑,目光最后遥望一眼战场,然后纵马飞驰离去,眨眼便已消逝身影。而一直随侍的燕叙亦跟随而去。
十五、万里丹宵携手去
大军在城外驻扎,秋意亭本是要与大军一处的,不过燕云孙却拉着他一起到了都副府。经过一日的喧闹,直至夜幕降下时,两人才得闲在院子里共品一壶清茶。
“云孙,意遥呢?”整个白日,秋意亭都没有见到风辰雪与秋意遥,这刻只两人在,自然就问了,“他身体怎样?我知道你笨,那你让他给你出出主意就行,怎么还让他领兵奔袭?他那身体哪受得了。”
“唉,你可别怪到我头上。”一听秋意亭的口气燕云孙赶忙撇清关系,生怕撇晚了,秋意亭的拳头又落在他脸上了。“这是意遥自己要求的,你也知道的,你们兄弟俩一身功夫,我可没本事强求你们做什么的。”
“哦?”秋意亭狐疑。他这弟弟他是知道的,从小到大,从来不出风头,总是光芒尽敛的一个人,这回怎么会主动要求领兵了?而且他爹娘怎么会同意他到这么远的月州来?
燕云孙正想着要怎么解释,耳边听得脚步声,转头一看,便见燕辛领着淳于兄妹来了。
“秋大哥,燕州府。”兄妹俩打一声招呼。
见到他们,秋意亭自然想到了风辰雪,于是问道:“我许久未见辰雪,她如今可还在丹城?”
一听这话,淳于兄妹僵了僵,不自觉的把目光望向了燕云孙。
秋意亭见此,不由也望向燕云孙,只不过眼中尽是费解。
燕云孙敲了敲茶杯,想着迟见早见总是要见的,况且秋意亭这样的人又能瞒他什么呢。于是道:“我正要告诉你呢,这都副府里人多事杂,不利意遥养病,风姑娘住的院子安静,所以意遥便住在那边。”说着他站起身,“你担心着意遥的身体,那这刻我便领你去看他,顺道你也见见风姑娘了。”
秋意亭听着这话,心头不知怎的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但他没怎么在意。只道:“好。”
于是四人出了都副府往青阳巷去。
天幕上弦月如钩,长街上华灯初点,三三两两的路人络绎不绝,今夜的丹城沉浸在欢庆喜闹之中。
四人走在街上,竟是没有一人说话,安安静静的。
一路到了青阳巷,还在巷口便听得隐隐的琴声传来,秋意亭听了顿神情一振,不由加快了几步,走在了最前头。这等清雅的琴声,他曾多次耳闻。循着琴声走,便看到前方有一座小院,院门是虚掩的,从门缝里泻出一线灯光,那悠悠琴声便是从里传出。
于是秋意亭示意几人放轻脚步,以免打断院中人弹琴,他悄悄走近院前,然后轻轻推开院门,顿时灯光迎面扑来,琴声清晰入耳。然后他看到院子中亭亭开着一树白色的珍珠梅,琼雪似的花树下,一青衣女子螓首低垂,正凝神弹琴,素手轻拂,清音如水。
那刻,他顿住了脚步,就站在门前静静的看着那低首抚琴的人,下一刻,抚琴之人螓首微抬,那一刻,他只觉天地俱静,万物俱消,他眼中有她,他耳中有花落之声。
夜沉如墨,明灯似星。
他站在门口,静静的听琴,望然身后之人,望然天地之物。
晚风拂花,幽香染袂,素容如月,琴曲清和。
当一曲终了,他悠然醒转,抬步入门,正欲唤她,却见她侧首看向左方,那时刻,廊上的灯光洒落,照得她容华似水,目光缱绻。
他一震,顾着她的目光看去,顿有冰水淋头。
廊前横着一张竹塌,榻上倚卧着一名男子,眼眸微阖,神色怡然,似乎还沉浸在琴曲之中。灯光清晰的照出那人如画的眉眼苍白的面色,那是他熟悉至深的人,他的弟弟秋意遥。
他木然站在门口,身后三人自也是看到了院里的情形,淳于兄妹看着秋意亭的神色不知是进是退,而熟知内情的燕云孙只能暗自叹气。然后他抬手扣了扣院门,才将那沉在自己天地里的两人扣醒。
风辰雪与秋意遥移眸,一眼便看到院门前的秋意亭,顿皆是一怔。
然后,秋意遥缓缓扶着竹塌起身,唤道:“大哥。”
风辰雪亦起身,淡然看着秋意亭。
秋意亭移步入内,看看风辰雪,又看看一脸病容的弟弟,忽然间希望自己方才看到的只是幻觉。
“意遥,你今日可有好点?”燕云孙摇了摇折扇,作出一派从容地打着招呼,“意亭知道你在这边养病,所以要来看看你。”接着又看着辰雪道:“辰雪,你与意亭也早就相识,不用我介绍了。孔昭呢,我还挂念着她煮的茶呢。意亭,你呆站着干什么,辰雪是美人,可也不用看得发呆呀,不过你看她与意遥站一块,是不是金童玉女呀。”
秋意亭闻言,太阳穴突突剧跳,侧首看着燕云孙,目光如剑,“云孙,听说你当年曾在街上拦着宸华公主的玉辇,只为看她一眼。”
这一语顿让风辰雪、秋意遥、燕云孙齐齐呆在当场,淳于兄妹则疑惑,不解秋意亭怎么突然说这话。
“意亭你……”燕云孙惊愕至极地看着他,难道他竟是知道风辰雪的身份?他知道了?!
秋意亭走近两步,看着花树前容华绝世的人,心头一涩。转头,看着廊前的秋意遥,轻声的清晰的问:“意遥,你知道她是谁吗?”
秋意遥面白如纸,眸中一点微光如风中烛火,他迎着秋意亭那明利如剑的目光,轻轻点头,“知道。”
秋意亭的心头如钉了枝铁钉,一瞬间鲜血直流痛不可当,他固执地重复问一句:“你知道她真正的身份是谁吗?”
这一句问出,秋意遥身形一晃,但他扶着榻站稳了,形肃骨立如一杆凌云碧竹,虽承着千斤的内疚百般痛楚亦不曲折。他看着兄长,一字一字的道:“大哥,我知道。”
那一刻,秋意亭眼中闪过失望、愤怒、悲伤,可他克制着,只是沉默地看着的弟弟,心头窒痛难当。
院中气氛凝结,燕云孙呆立一旁不敢开口,淳于兄妹惊愕着,心里似懂非懂。
许久,秋意亭移眸看向风辰雪,她亦静静看着他,他的目光复杂,她的目光清冷如故。对视半响,秋意亭蓦然转身,大步离去。
“秋大哥?”
淳于兄妹唤一声,却未能唤住人,眼睁睁看着他头也不回离去,又回头看着神色复杂的秋意遥、风辰雪,两人心头惊奇、疑虑不断。
“哎。”燕云孙叹气一声,“意遥,你别担心,我去看看他。”说罢也转身离去了。
淳于兄妹见他也走了,一时不知是走是留的好,站了片刻,门外传来脚步声,然后孔昭与燕叙一人抱着几个纸包回来了。
“哎,你们来了呀。”孔昭招呼一声,“干什么都站着?”
孔昭的声音打破了院中凝结的静默,风辰雪移步廊前,略带忧心地看着秋意遥。秋意遥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她轻声道:“你该喝药了,进去吧。”
“嗯。”秋意遥颔首,于是两人进屋。
院子里,孔昭则对淳于兄妹道:“快帮我接着手中的东西,告诉你们,今日你们可有口福了,我买了些可入菜的药草回来,等下便要做几道可口的药膳给你们尝尝。”
尽管淳于兄妹心里头疑虑万千,可也知道如若他们不愿说,那便问也问不到,所以此刻听说了孔昭要做药膳,于是便暂且丢开那些,两人接下药包,与孔昭、燕叙一道去了厨房。
却说燕云孙追出小巷,早已不见了秋意亭身影,不过他也没费心去找,而是直接回了都副府,走到后院,吩咐燕辛找了架梯子来,然后顾着梯子爬上了屋顶,果然见前方飞檐上一人独坐。他小心翼翼的踏上屋顶,再小心翼翼的走了过来,然后在秋意亭身边坐下。
侧着头看着秋意亭,那张俊美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