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孩子





  律师转向永亨及梅姑姑,“殷先生,那边的橡胶园是你的,一切主权在你手。梅殷万里女士,有一小笔款子,交在你手中。”
  律师收拾起文件。
  “就是这样?”马大扑上去问。
  “马大!”我喝止她。
  另一位老律师和颜悦色,像是见惯这种纷争的场面,回答说:“其实殷老爷并没有遗下太多现款。反而是两所房子很值一点钱,两位小姐只需稍等数年,便可以如愿得偿,此刻地价屋价都陷入低潮,过几年变卖房产只有更好。”
  马大转头看牢梅令侠,令侠握着拳头,漂亮的五官扭曲变形。
  “我们再找律师研究。”马大说。
  “不用了,”老律师说,“一切清清楚楚,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他们三人离去。
  我跟永亨说:“带我走。”
  永亨把我送到市区。
  他问:“你不打算更换名字?”
  我摇摇头,“太荒谬,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全部给马大好了,她爱怎么样,就可怎么样。”
  “你不要,也不行,她只能搬进碧水路去住。”这问题已经问过三百次。
  我抬起头,“她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的?”
  永亨不出声。
  “是受梅令侠的影响,是他在一旁作祟。”我恨恨的说。
  永亨说:“哈拿,我想说一句话,不知对不对?”
  “说呀。”他最爱吞吞吐吐的。
  “一个人的行为举止,由他自己的性格决定,所谓遭人怂恿唆摆,不过是借故推卸责任,人叫他骂人,他肯骂,不一定叫他跳楼,他也跳,真正有害的事,谁会听人调排?不外是投其所好的事,才会一撮即成。”
  我怔怔的,可是马大以前真不是这样的人。
  以前她真是一个可爱的纯真的小公主。
  我心灰意冷的说:“你为什么帮梅令侠?”
  “我怎么帮他?我是有一句说一句,一般人有错不肯承担,老说遭好人所害,那好人为何不害其他苍生?”
  “你还说!你还说!”
  “不说不说,你不爱听我不说。”
  我看着他半晌,“现在你真要动身去了?”
  “是的,没想到义父把财产最大部分给我。”
  我说:“他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富有。”
  “传说总是夸大的。”
  “你什么时候动身?”
  “很快了。”
  我叹口气,“这次别又走得神不知鬼不觉。”
  他赔着笑,不出声。
  “殷瑟瑟的现款约有多少?”我说。
  “你也好奇,是不是?”永亨取笑我。
  我别转面孔。
  “很少,总共约两三百万,她若不省着点花,一下子两手空空,义父其实很爱你们两个,到三十岁,性格成熟固定,再变卖产业,比较安全。”
  “要我变成殷玉珂去承继那两所破房子?我不干。”
  “破?破不了,你没见过新加坡一一”
  “得了。”我截断他。“别再说了,我不想再研究这个问题。”
  他吁出一口气。
  他把我送到家,但没有上楼。
  我早知道,他的时间只用在正经事上,才不对女孩子卿卿我我,或许有那么一天,当他遇上他的德配,态度自然两样。
  妈妈迎出来,“马大呢?”
  我把事情经过说一遍。
  “安排得很好哇,他们结了婚可以名正言顺的住到大屋子去。”妈妈说。
  “可是我觉得令侠与马大仿佛都需要现款。”
  “他们要现款干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人人要现款干什么?花呀。”
  “马大并不花钱。”
  “可是梅令侠最爱花钱,你看他吃喝嫖赌的。”
  “年青人爱玩,总是有的,有几个永亨?这般老成持重。”妈妈停一停,“你别焦急,永亨终于会对你有表示。”
  我一震,“妈妈,连你也认为我是出于妒忌才叫马大警惕?”
  “哈拿一一”
  “你们太不了解我了。”
  “哈拿,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该叫你去劝解马大,哈拿,你当给妈妈一个面子。”她央求我下气。我忍气吞声,“妈妈,你真言重了。”
  母女俩寂然无声。
  老胡师傅在的时候,还可以得到一些背景音乐,现在静得连一根针掉地下都听得见。
  过很久妈妈说:“马大今天订婚。”
  订婚礼安排在大酒店的跳舞厅内,请了几百个客人,人人手持一杯蹩脚的发酸香槟酒,干站着乱笑。
  我陪妈妈出席,殷永亨没有来,他永远有事忙,又不知他忙着什么。殷瑟瑟也没有来。照说她不会为老情人订婚而尴尬,她是那种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会脸红的女人,据说时代女性应该是这样的,她一定也有什么事绊住了,抑或为庆祝得到她想得到的东西而在开私人派对?
  一对准新人可以称得上是今年最漂亮的一对。
  没想到马大一上妆竟这么冶、这么艳、这么美,一种容光逼人而来,狭长双眼闪灵灵,面孔鲜得如要滴出水来,我怔怔的凝视她。
  妈妈说:“如果想知道你母亲生前在台上一站是个怎么模样,看看现在的马大就知道。”语气中无限感慨。
  那真是能叫男人屏住呼息一阵的。
  妈妈碰到熟人,走过去说话。
  梅令侠见到我,马上拉住我,“哈拿。”
  “马上要结婚了,好算大人了。”我说着无味而容套的假话。
  “你还是不喜欢我?”他像是喝了许多,耳朵都是红的。
  我说:“你对马大好,我就喜欢你。”
  “我当然对她好。”
  “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他又干一杯。“房子的事,我们在想办法。”
  我说:“随便你们,我会站在你们这一边。”
  “谢谢你,哈拿。”他又取过一杯酒。
  “婚后住进去?”我问。
  “是,我母亲会搬走,瑟瑟根本早已没回来。”
  “你们会幸福的。”我祝福说。
  马大也过来,“哈拿,今天还穿得那么素。”
  我赔笑。
  马大与我拥抱一下,我又觉得温馨。
  “不舍得是不是?”马大轻问。
  “是。”我承认。
  “我们可以时时来往。”
  我一直微笑,说时容易做时难。无限江山,都是别时容易见时难。
  “干杯。”马大说道。

   
   
 

06 
 
  我不能喝,空肚子一杯落肚,有点晕眩感觉。
  妈妈就过来说:“好啦好啦,亲姊妹,有什么事,喝一杯就过去了。”
  我仍然只是笑。
  一直到回家,还是笑。
  妈妈被别人拉去凑牌搭子,我一个人一边走一边笑。因为我不想再哭。
  屋子里只有老英姐,她安排我吃饭,我坐在桌子面前,觉得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而我终于要面对的,也不过只有我自己。
  客厅中央开着一盏小小的灯,就在我头顶,我像是戏台上的主角,被射灯照着,被逼做一出戏,人生舞台上,人死灯灭。
  老英姐拉开椅子,坐在我对面。她劝我:“多吃点,妹妹订婚,应当高兴才是。”
  我放下掩着面孔的手,微笑,“真的,英姐,我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替我盛汤,“下一个轮到你,你妈妈就放下一颗心。”
  “我不嫁,陪妈妈。”我说。
  “你妈由我陪。”英姐笑吟吟地。
  我凝视她,只见她瘦小清癯的面孔刻满了皱纹,我问:“那么谁陪你,英姐?”
  她一呆,“我?我何用人陪。”
  我叹口气,这个世界,有些人注定做主角,有些人永远是配角,无论主角配角,都可以过得高高兴兴,最痛苦的是那些拼死命争主角做,偏偏命运弄人,落得做小丑下场那些。是以我从来不争,让马大跟殷瑟瑟做正角儿。为什么不呢?连英姐都有这样的肚量。
  “妹妹嫁人以后,你也赶快找个伴儿,不然寂寞得很,到底结婚好,生几个孩子一一”老英姐说。
  我接下去:“——个个像我,走路一跷一跷,可是?”
  英姐怔怔的,“你这孩子,一向难讨好,刁钻古怪。”
  我伸个懒腰,“我要睡觉。”
  那天晚上,妈妈搓完牌蹑手蹑脚怕吵醒我。我根本醒着,我们三间都不是梗房,以前真是鸡犬相闻,现在才少了马大一个人,就静得不像话。
  订婚后,她名正言顺的住到殷家碧水路的大屋去。
  我终于睡了。
  第二天铺子里挤满一帮欧洲人,嘻嘻哈哈,我与伙计马丽两个人疲于奔命,服侍她们三个小时,走的时候,发觉才卖出一件毛衣。
  我很光火,同马丽说:“皮费都不够,生意实难做。”
  她也苦笑。
  我愁眉苦脸:“真是倒起楣来有纹有路,卖盐都出虫。”只听得马丽说:“嗳,那位先生又来找你。”
  我抬起头,是永亨,他正推门进来,西装笔挺,手持公事包,可是要远行?可是来告别?他不会无端来搭讪,他不是那种人,他太吝啬感情。
  我看着他。他说:“哈拿,伯母说你在这里。”
  我站起来,“马丽,你看着点,我半小时即回来。”
  我与他到咖啡座坐下。
  “我要到那边去了。”他说。
  “什么时候动身?”
  “后日。”
  “弃法律而从商?”我笑问。
  “嗳,专走法律缝,比任何商人都奸。”他也笑。
  “现在你也很会说笑。”我说。
  “我一年总会回来三四次,到香港一定看你们。”
  “先谢了。”
  他有点讪讪的,看情形的确有点话要说,但又说不出口,他不说,叫我怎说。
  我改变话题,“那边的女孩子很豪爽。”
  殷永亨抬起头来。
  “成家立室是个机会。”我试探说。
  他回答:“我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我是个孤儿,没有太大的家庭归属感,以后再说。”
  这等于是回答我的问题。我的面孔缓缓涨红。
  “那边天气就闷一点,一年四季差不多。”他说。
  “槟城那边也很凉快,听说有个沙滩很美。”我说。
  对白越来越荒凉。
  我终于说:“不大舍得你走。妈妈相信也一定有同感。”
  他仰起头,“我不是不明白。”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但我却明白了。心一跳。
  “但有这样的一个机会,我是一定要去的。事业有成,方能谈其它的。”他轻轻说。
  我的心头略略一松,假装不明白,没回答,也没看着他。
  “等橡胶园上轨道,我会回来。”他的声音越来越细。
  我费尽全身细胞及精力来聆听他所说的每一个字,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但是他没有再说下去,他并没有应允什么。
  过了很久很久,我的姿势还没有改变,脖子有点僵硬,我才说:“我们总是好朋友。”
  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强壮有力,但只是短暂的一握,便站起来,“我要走了。”
  我黯然之情无法遮掩,送他到门口话别。
  “别想太多,别太担心。”他拍拍我肩膊。
  我没有到飞机场送他,躲在家中伤神。
  正无聊,马大与梅令侠来了。
  这边厢我一直瘦,马大却一直胖,越胖越艳,当时一点点秀气全部消失,不过谁也不能说她不美得人眼前一亮。
  她与梅令侠已经正式同居。
  看见他们我确是有点高兴。
  “妈妈呢?”马大问。
  “李伯母那里例牌娱乐去了。”我说。
  梅令侠立刻露出焦急之色,我很不顺眼。
  “怎么回事,找妈妈有什么急事?”我问。
  “来,哈拿,我同你说。”马大拉着我进房间。
  “有什么大事?”我完全知道,“钱不够用是不是?”
  马大也不脸红,“你什么都知道。”
  “差不多?”
  “上次酒会签的信用卡有一笔不能再欠,还有两个人身边没零用也是不行的。”她急急的说。
  “马大,”我问,“你还有没有上学去?”
  “都结婚了,还上什么学?”她转过脸去。
  “你差几个月就毕业,怎么可以就此放弃?马大,梅令侠把你怎么了?你怎么可以胡乱听他摆布?”
  “哈拿,现在不是教训我的时候。”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牢我。
  “差多少?”我叹口气。
  “你替我付酒会的六万元吧。”
  我的眼珠子差些没从眼眶里掉出来,“六万!”我惊叫,“那样子每人喝杯果子水要六万?”
  “哈拿,我有单有据的。”
  “人情呢,收回来的人情呢?”我责问她,“总有礼券什么的吧。”
  “哪里有,每人送半打玻璃杯才真,现在家里有一千套茶杯。”
  “六万!”
  “别为难我,哈拿,这不是大数目,你是个生意人,手头上总有现款周转。”
  我心痛的看着她,“马大,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