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岸佳人





「奶奶,雪昭不是故意的。现在才初春,我们饼行的生意就特好,那些排队的民众是支持我们多年的老顾客,我不忍心——」
「还敢顶嘴?!」王玉枝怒道,「有伯,把家法请出来!」
「奶奶,你要打她,亚农会心疼的!」白亚胥嘴畔浮现冷笑,看好戏般地火上加油。
「哼,我做的任何决定,亚农从来没反对过。今天我让这个女人当亚农未过门的媳妇,不过是暂时顺他意,改天我会让他娶第二个、第三个媳妇……」在王玉枝冷笑的顷刻间,有伯已拿著棍杖交到她手上。
「亚胥,是你告的状,人就交给你处置。」
「我不打女人。」白亚胥委婉地推拒。
老人家的这点心眼,他怎会不晓得?她是要制造白亚农和他之间的心结。因此他没接过家法,只是挂在嘴边的笑意更冷。
「美式教育,终究比不上东方。」当著众人的面,王玉枝相当不屑地数落孙子。
林雪昭看著这一幕,直觉当真是有怎样的祖母就有怎样的孙子。
「有伯,就劳烦你了。」王玉枝转头道。
「呃……」有伯支吾著。他也不想被大少爷恨上哪。
「你们都不敢?一个个都没狗胆子!」王玉枝斥声,「有伯,去叫春子来!」
睡著的春子迷迷糊糊被叫来,一听可以杖打林雪昭,立刻精神全来。
她善於察言观色,颇得王玉枝喜爱,同时心里也嫉妒著林雪昭——这个出身和她同样卑微的女人,不过是靠狐媚的母亲才有今天的地位,凭什么受到大少爷的呵宠?於是,她用力地一杖杖打在林雪昭背上。
林雪昭忍住不喊痛,一块翠玉从她身上滚出来。
「这是什么?」春子将它捡起来。
「那是我的。」林雪昭飞快地抬首,一向表情平和的她难得有了著急。「春子,请你把它还给我。」
春子望了她一眼,踌躇下,接著不安好心地把脸转向王玉枝,「老夫人,可以还她吗?」
「不用了。就用你手上的木杖把它击碎吧。」
「不行——」眼见春子依言欲敲碎圆玉,林雪昭伸手护住翠玉,杖子便硬生生击在她手背,她一声痛也没喊,来不及眨眼,春子便强悍地抢走她手中的玉。
「不要!求求你不要把它弄坏——」林雪昭匍匐在地拉著春子的裤管。
可来不及了,她的玉已经被狠狠敲碎!那她亲生父亲给她的遗物……
「春子,你在做什么?」突来的一声吆喝,吓得春子手上的木杖掉在地上。
这么晚了,大少爷不是应该入睡了?
白亚农冲过来环住林雪昭,欲扶她起来,但後者没得到王玉枝的许可,既认命又无奈地跪在地上,那身影半挨在白亚农身上,显得特别娇弱。
一记冷然的目光,射向他们这对显得相亲相爱的俪影。
白亚农循著这道视线回首,惊愕地发现角落里的人影。「亚胥,你几时回来的?」他又环顾在场所有人一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联手欺负雪昭?」
「亚农,是你未来的媳妇自个儿做错事。受点罚,不碍事。」说话的人是白亚胥。
不先帮老人家解套,她可是很会记恨的人哪。
「亚胥,我念你是我弟弟,雪昭以後是你的大嫂,你要尊敬她。」白亚农眉头微皱,温文如昔。
「以後的事,以後再说。」白亚胥头微微倾斜四十五度角,目光擒著那个依然跪在地上的人儿,再回到白亚农身上。
这个家除了白亚农之外,没有人认为林雪昭有资格当白家人。
或许应该说,是白亚农自欺欺人地选择做鸵鸟。
王玉枝对内说林雪昭未来是要给白亚农当媳妇的,对外却宣称林雪昭是他们两人同父异母的妹妹,如此一来,她的身分变得矛盾了。如何正名成为孙少奶奶,是王玉枝故意出的难题。
「亚农,亚胥说的没错,就算日後雪昭真的成为亚胥的大嫂,不磨她些,怎么成为白家的女主人?」这会儿王玉枝总算出声。
她望著乾净秀雅的爱孙——亚农温驯出色,帮她把茶庄生意管理得蒸蒸日上,唯一的缺点,就是爱上林雪昭。
这个浑身没几斤两肉、弱不禁风的女人有什么好?
相貌是追得上她那个狐媚的母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就因为这样才更教人可恨,日後怕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一旁的白亚农不禁再次憎恨起自己的懦弱。
磨?怎么个磨法?
威严的奶奶已经开口,他能怎么办?
尽管暗地里替雪昭打抱不平,这种事并非他第一次无能为力,就算每回他赶上了,也是他爱的女人伤痕累累的时候。雪昭的母亲比他更怕奶奶。
「奶奶,我可以扶雪昭回房了?」白亚农看向王玉枝,声音里有著浓浓的担忧,他怀里的娇躯似乎随时会昏倒。
「告诫你未来的媳妇,要她别再犯。」王玉枝明白狗急会跳墙,便不再为难这小俩口。总之,要教训林雪昭的目的已经达到。
在她面前的三个年轻人代表一个新的世代,却是截然不同的三种神情。
林雪昭满心寒意的脆弱无语。白亚农懦弱的怜惜。白亚胥置身事外的漠然。
刹那间,王玉枝有丝怪异的感受,日後这三个人的命运也许会纠缠在一起……
「雪昭,我们走。」白亚农环著林雪昭,走出大家的视线。他深知善良的林雪昭绝不会犯错,却无能反驳王玉枝。
两人行经白亚胥身边时,一阵令人抖嗦的夜风穿堂袭来,林雪昭及肩的发飘飞,霎时,一缕乌黑发丝拂上白亚胥的脸庞。
那发丝有著淡淡的香气,他还来不及伸手拂开它,顷刻间它便又随著主人的脚步悄然远逝。
*
「亚,我们到底要逛多久?」舟桥晴轻轻拉著白亚胥的衣袖。两人已经在街上毫无目的地逛了许久,她脚酸极。
「我没要你跟著我。再吵你就滚回家,别碍著我。」
「我要跟著你。」舟桥晴委屈地抿抿嘴,「人家不会再吵你了。」
不一会儿,她又道,「今天明明讲好我哥要帮我们俩接风的,你却跑来这个人挤人的鬼地方,放我哥鸽子。你到底要干嘛?」
「奇怪了,一块不起眼的玉,怎么这么难找?」不理睬舟桥晴,白亚胥喃喃自语著。
这条街是玉街,卖著各式各样的玉。
他们俩穿梭在一家又一家的店铺。身材略比日本女人来得高的舟桥晴,游走在人群中还好,身材高大的白亚胥就显得有些辛苦了。经常他一挺直腰,就会碰到铺子门口的招牌布幔。
「原来你要买玉!」舟桥晴终於抓到白亚胥的心思。她既惊且喜地道,「叫百货公司经理把今年流行的款式送到家里来让我们挑选就行。只要是你送的,我一定喜欢。」
「闭嘴!别吵我!」真是的,女人不是太吵就是太安静。吵的,就像他现在身旁这只聒噪的麻雀。静的就像……
一抹沉静的身影闪过白亚胥的脑海。
那个人,即使受委屈挨骂挨打,眉也不皱一下。
那简直不可思议。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复制羊都不晓得冒出几只,在太空旅行也不是梦,所以他才会这么好奇那块玉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让可怜又可悲的林雪昭惊慌失措。
他只记得是颜色非常浅的翠玉,近乎白,和奶奶手腕上一看即知价值非凡的深绿碧玉相较起来显得寒碜。不过她出身本来就不好,她的母亲在还没认识父亲之前,只是个来自台湾的奈良区艺妓。
「亚,你干嘛一直看著那块玉?」舟桥晴推了推望著玉佩出神的白亚胥,喜津津地问:「你喜欢吗?我送你。」
白亚胥懒懒地抬起眸,神态意兴阑珊,嘴畔冷笑,「你认为白家的钱会比舟桥家少吗?」
「当然不是……」
「算了,我肚子饿了。」他说完便自顾自地往前走去。
像他这样的公子哥儿,哪一个不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就算在国外,也是天之骄子。像这样发了疯似地只为了亲自找寻某样东西,对他来说是头一遭。逛了一天,他也累了。
「亚,别走那么快,你等等我……」舟桥晴跺了跺脚。
在国外的亚,很阳光,常常笑得很大声,回到日本後的他整个人都变了,变得阴沉、难以捉摸。
亚的脑子,到底在想什么?
*
这场雨来得又快又急,下得毫无预警,下得每个人心烦意乱。
难得三天连续假期的第一天,月亮甫爬攀夜空,便轰来阵雷雨。
一票涌进京都观光的外来市民狼狈地逃开,嬉笑的闹景尽数被滂沱的浙沥大雨打散。雨点斗大而笔直地坠落,在地上飞溅散开成花。
古城街巷中,林雪昭独自撑著伞伫立在湿答答的风景中,一动也不动,极静的纤影,彷佛她也是这冗长而精致街巷的一部分。风伴著雨丝,牵卷勾动她蓝色洋装的下摆,宛似一道最柔美的海浪,波纹烂漫。
推门而出,雨水溅在名贵的靴子上,走出居酒屋的白亚胥立於暗处,不意外竟然会看到她。
隔著一条街便是有名的泷梅小路,兰芳饼铺就在那儿。
大夥人全散进建筑里,只她一个人站在雨里。街灯下,她在等人,等人的姿态很温柔,像是一种坚持。
不用猜,也知道她在等谁。
白家谦冲有礼的大少爷,白亚农。
白亚胥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白亚农,他此次回来日本,主要想打击的头号目标。
照道理来说,他应该把敌人时时刻刻记在心上,好想像复仇所带来的甜美滋味。但此时世界寂静无声,浙沥的雨声似乎在另一个次元空间。
白亚胥一迳儿盯视著那等待的人,似乎要将她看出个窟窿。
一股冷风吹越她,继而又贯进他黑色薄毛衣领。
风来自山谷,带著冬春之交的寒流冷锋,骚动不安的气流在进动著。
林雪昭的存在,犹如光在勾引黑暗,微风挑动枝叶。蝴蝶效应地掀起他心底不该有的情绪,竟嫉妒起能让她的表情这样温柔的人。
偌大的身影遮去舟桥晴的视线,站在白亚胥身後的她不明所以,「亚,怎么突然停下来?我们不是要回去?」他不想太早回到自家,她当然是自告奋勇奉陪到底。
「饭饱、酒足,回家时间到了。我先送你回去。」黑色的宽肩耸了下,白亚胥转过身,朝和雨中人影反方向迈著脚步。
林雪昭不会注意到他。
关於这点,很奇怪地,他就是知道。
尽管他非常有计谋地害她挨打挨骂,她眼里还是不会有他的存在,就连影子也不会有。因为,她注视著的是另一个方向、另一个人。
*
子夜长街,没有路人。
镞镞冷雨悄然没声迎面螫了来。
林雪昭不知道自己还能这样等多久?
她是个非常有耐性的人,可是距离白亚农来接她的时间,他已经整整迟到两个小时,至今仍未见到他的人影。
心,不再平静,泛起意乱心烦,不为他让她枯等,而是担心他会出事。
她和白亚农事先约好,他会来这个她开同学会的地方接她。体贴的他算准若她同他一起进门,严厉的奶奶不会责问她的去处,便能替她多争取些和同学聚会的时间。
可是他至今未见人影。
或许她不该再等下去,应该回到白家。
这么思付的同时,前方传来喧哗声,三个醉酒的男人朝她这个方向迎来。
林雪昭一眼即能分辨出他们是外地人。只有这种连假的时候,安静的古都才会涌进一些表面上附庸风雅,实则喧喧闹闹走马看花的观光客。
她垂下首,刻意压低伞,打从他们身边匆匆而过。
倏地一只大掌擒住她持伞的手腕,她吓了好大一跳,惊慌抬眸,是三个酒醉男人的其中一个。她杏目游移,偌长的街,只有他们而已。
「小姐,你……长得很像某个女星年轻的时候喔。」
林雪昭使劲地要抽回手腕,但对方不只没放开她,反而将她扯得更近。「你们看,她有没有可能是哪个女星的私生女?」
「我看。」林雪昭还来不及反应,第二个男人也拉住她。
冲天的酒气袭上林雪昭,他们甚至扳过她的脸仔细盯量。「看仔细一点,可以卖八卦给报社喔,他们最爱这种洒狗血的新闻,把你的手机拿出来拍她。」
林雪昭不再犹豫,当机立断地低首咬那抓著她脸的男人的手臂。
「啊!」那人喊痛,将林雪昭甩至墙角。
她感到目眩地贴著墙壁站起来,淡蓝色的伞掉在脚边,此时的她浑身犹如落汤鸡。
「你怎么咬人?」三个男人虎视耽耽地。
林雪昭戒惧地望著他们,没力气可以跑走。白天她在饼行忙得没时间进食,同学会上大家的话题又净绕著她,她没拒绝那些好事的探询,吃下的东西比小鸟还少。
她自小身体不好,根本不该在风雨中逞强等白亚农。
现在她该怎么办?夜深沉,连求救的对象都没有……
「因为你们欠揍!」三个醉客的身後传来重喝,下一秒随即飞来拳头,左一拳,右一拳,每一拳都毫不浪费力气地精准击在致命的地方。没几秒,三个男人便哀号著倒在白亚胥的脚下。
「一个女人这么晚还在外面游荡,为什么不滚回家?」白亚胥将林雪昭拖拉到阴暗的角落,免得引起不必要的以讹传讹。
要不是舟桥晴藉酒发疯死命缠著他,他可以更早赶来。
果然如他预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