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岸佳人





她没在分离许多年後的重逢第一眼认出他。
她没认出他,他却由那身不沾染世俗的无瑕气质认出了她。化成灰都认得。
而她现在不省人事,不烦恼也没有半点愧疚地躺在他的面前。
林雪昭被杖打的那天,由她一闪即逝的惊讶表情,就表示她没想到他是白亚胥、白家被流放的二少爷。他脑中盘旋不去的问题是:为什么他能认出她,她却没有?
「你的意思是,你要把她卷进来?」
舟桥彦试探的声音,打断了白亚胥的思绪。
「这件事我自有打算。你先去忙吧,有事我会叫你。」白亚胥淡淡地道。
他自有狂浪的一面,那是与生俱来的。但随著回到白家的日子越长,他也渐渐展现出沉稳不凡的气质。
「我知道你一定会叫我。现在你的眼中除了她还有谁?」看来他妹妹有个非常强劲的情敌。
舟桥彦正要无奈地离去,却被白亚胥唤住。
「彦,她什么时候能醒来?」白亚胥望著林雪昭,移不开视线。
「早该醒了。她体质虚,所以慢些。」舟桥彦摇摇头,再也看不下去,拉开门便走了出去。
白亚胥听见身後的门轻轻合上,他却仍然一动也不动,维持著僵化的专注身形。
他不能动,因为倘若一动,他的精力肯定会溃散四泄。
他被她吓了好大一跳。
现在,他只能安安静静地看著她,彷佛这是一件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事。
受伤的人是她,他却觉得苟延残喘的人是他!
依照他的立场,她是属於他要报仇的那一挂,他却对她在意得要命。这种奇怪的心情,令他胸臆间盈满萧瑟的闷郁。
忆起刚刚在来医院的路上,外表孱弱的她,流了那么多的血,数人看了心惊。那时候的他,脸色同她,刷上了一层无可救药的白。
要不是她早昏了过去,肯定能捉住他的把柄——不可一世的白亚胥,竟然也会慌乱到手足无措、在医院里大吼著,要护士赶紧叫来舟桥彦。
现在她的伤口虽然缝好,但头部醒目的包扎提醒著他没有保护好这颗他复仇计画中的棋子。
白亚胥深呼吸一口气,安抚住内心扬飞的纷绪矛盾。
他把意识、目光只集中在那张病床上的人儿。他伸出修长好看的大手,只差一公分,就能贴上她雪白的脸颊,却在空中凝住许久。
俊朗的双眉微微蹙起,彷佛为了某种难解的问题在心中交战挣扎著。半晌,他收回了手。
病房内,又恢复一个男人,静悄悄瞅著一个女人的状态。
她还要这样睡多久?她,为什么还不醒来?
第五章
林雪昭终於醒来是在第二天。
这些天她仰赖点滴维持著生命的基本功能。
她的眼还来不及适应由窗户透进的阳光,两扇黑色的羽睫宛如蝴蝶扑了数下。
「你再不醒来,我就要告我的好友是个庸医。」她耳侧随即响起一道哑嗓,乾涩得仿佛沙漠,似乎许久不曾沾水。
林雪昭微微侧头,抬手挡住洋洋洒洒的阳光。四周窗明几净,她迎著光,坐在椅上的白亚胥背著光,看不清楚他的脸部表情,但能由身形、声音判断是他。
她慢慢想起来为什么她会在这里。「我昏睡多久了?」
「医师说头被砸破一个洞,通常缝过伤口後,要半天到一天才会醒来。但因为你身体虚,所以比正常人多了一天。」
「意思就是我昏睡两天了!」两天,她母亲和白亚农不知道有多担心她?
「我没通知他们。」白亚胥冷漠地道。她心中想的事情全写在脸上。
「怎么不说?」他们肯定为她心急如焚。
「我高兴。」阳光下那修长交叠的双腿,一派的从容自在。
「你做事难道都不曾替别人著想?」林雪昭脸一沉,绞起眉心。
「我不必也犯不著替别人著想!」她的话惹恼了他,白亚胥倏地离开椅子,两手撑在她脑袋的两侧,目光炯炯地盯住她。
他刻意压低身子,低到他的气息清清楚楚吹拂在她的耳边。「你听好了,我很快就会将白家夺过来。你要是肯求我,我会发发慈悲,收留你和你那个狐狸精母亲。」
被白亚胥这么一靠近,林雪昭心神陡地摇晃,白皎晈娟秀的脸染上微红,屏住呼吸。「不准你这么说我妈。」
「是事实难道还怕人说?她勾搭上外边的男人,一个教社交舞的。只有白敦平那个蠢蛋被蒙在鼓里不晓得。」白亚胥退到窗边。
该死的,她隐忍著不动气的逞强模样,竟差点诱使他吻上她的唇。
「你造谣胡说!」林雪昭深深吸了两口气,披肩的黑发丝映著她惨白的脸。
「这种事还需要我造谣?你有勇气就去求证。只是不知道白亚农有没有那个胆告诉你。」
「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不必怕。你们母女不会被王玉枝扫地出门,那老太婆早就知道了。你母亲当个高级妓女,正好可以陪陪那些政客富商。要不然你以为这几年白家的生意当真是白亚农做起来的?」白亚胥放肆地说著。
「白家家大业大,不可能是你说的那样——」
「白敦平败家的速度更快。」白亚胥飞快打断她的话,冷嗤了一声,俊飒的脸庞交杂著鄙夷、忿恨。他有时还真以有这样的父亲为耻。「你可能不晓得他在外面惹多少祸,都是你母亲帮他擦屁股的吧?」
林雪昭背脊一凉。
她不肯相信。但白亚胥没道理污小约旱母盖住?br /> 难道白家这些年来的荣景都是假象?亚农、白家上上下下的人是不是联手一起骗她?
太天方夜谭了!她记起订婚那日,那些与会的人,都带著非常暧昧的目光,并且指指点点。那时候她还以为是因为自己的出身惹来非议,万万没料到事实这般不堪。
「在担心你孙少奶奶的位置不稳?你放心,白家还是很有钱,只是挣钱的手段不太光彩。」他的眼是冷的,笑容是冷的。
「你怎么知道这些?」毕竟他回到日本没多久。
「多看多听。如果你不是只关心那家饼行,很多事你会看得很清楚。」白亚胥侧身倚著窗沿,等待著她发怒。她是人,早该有情绪。
「我……我不相信。」林雪昭细伶伶浑身漾起一波冷颤,一双杏美眼眸宛如在看杀人凶手般注视著他。
「刚开始我也不相信。没有人会希望自己的父亲那么没用。但後来我想,这算是他们的报应之一。」白亚胥嗤道。
「他们受到了报应,难道你就能置身事外?」是亚农要大夥别告诉她吧!不知道真相的人比较幸福。
只是,如果大家都在欺瞒她的话,白亚胥又为何要揭露真相?看她痛苦,能为他那颗急欲复仇的心带来稍微快意?
「我本来就不是他们那圈子的人,我有什么不能置身事外?」他的回答冷血无情。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林雪昭发现自己对白亚胥有份百转千回的特殊情感。
「想看白亚农最爱的女人痛苦。」
「看我痛苦,你会快乐?」
「原本我是这么想。」
原本?意思是他现在并非这么想?
「你原本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别人的痛苦上,可是一时良心发现,觉得并没有想像中的快乐。是这样吗?」林雪昭低低地回荡著一声幽叹。原来,她是他想致命的敌人。他和她,是敌非友。
白亚胥无语。
沉默,足以说明许多事。林雪昭心灰意懒地不再追问。
这个世界真的太黑暗,黑暗得让人力不从心,让人心碎。
她在傻气什么?自抬身价的以为他救了她,就代表她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孰不知恨有摧毁人的力量!
灿白晶莹的阳光,照得两人的心事无所遁逃。空气里飘荡著若有似无、还来不及扎根便被断然掐碎的情意。
「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她思绪像走马灯乱转,头部的伤口泛痛。
走过那么多风风雨雨,总以为在和白亚农订婚之後,会暂时烟硝止息。
但该来的还是会来,白亚胥本身带著复仇影子的存在,总教她心疼不已。杏玲春子太瞧得起她了,她什么也抵挡不住,那股仇恨的力量是那么强大,她只能无力疲惫地闭上双目。
白亚胥凝视著林雪昭别开的脸。
那明显排拒的态度,出其不意地教他难受。
「我会通知白亚农过来。待会儿护士会送营养早餐来,饿肚子改变不了事实,你多少吃一点。」叮咛,是白亚胥这辈子第一次做的事情。
这么做非关愧疚。他只身独来独往,从来没愧对谁。以前没有,以後也不会有。
走出医院,市嚣中,人海茫茫,他竟找不到容身之处。
*
京都多寺庙,一年到头总有人上庙祈求平安。
要是碰上节日,那更热闹非凡。人们身穿传统服装,簇拥著彩车和神舆游行,许多日本妇人穿著印了花花鸟鸟的和服,踩著花木屐。数不清的人影飘晃,潮骚般一波波栘来涌去。
林雪昭和白亚农手牵著手夹杂在人群中,和一般的情侣没两样,顶多看上去比别人出色、登对些。
「拜完庙了,还想去哪里?」白亚农替林雪昭拂开额际濡颜的发,贴心的护卫著不让人潮挤到她。
距离林雪昭出院已经两个月,他时常惦记著她的头痛会不会旧疾复发,也严防著林雪昭和白亚胥再有独处的机会。这两个人,要人不怀疑他们之间没有诡异与情愫,打死他都不信。
不信归不信,要他放弃林雪昭,他是办不到。
「嗯,我们跟著人群走,走累了就找家店坐下来休息。」林雪昭身著飘逸鹅黄洋装,脖上绾著雪白丝巾,发丝夹在双耳後,端秀的五官盈满著出来玩的开心。
「不累吗?头会不会痛?」白亚农担心道。
「亚农,你看她们跳舞好好看。」林雪昭眼一亮,兴高采烈地拉著白亚农的手,要只把视线凝在她身上的他,往旁边看去。
「她们哪有你跳的好看!」白亚农瞟了一眼,又把视线定在她脸上。
「我跳舞?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林雪昭都忘记自己会跳舞这件事。
她身子骨虚,跳一个小时的日本传统舞蹈,往往要休息个大半天,後来也就没再练舞。
「不管怎样,别人跳舞都及不上你。」白亚农坚持己见。
「这是月晕效果。因为你喜欢我,所以不管我做什么,你都认为是最棒最好的。」她笑道。
「那是自然。你对我不是这样吗?」白亚农问得理所当然。
林雪昭被他问得一时语塞,匆忙地扯了个笑,转换气氛。「这样不好。我做错了,你该指正我。」
「下个月你就是我的妻子,我怎么舍得说你什么,我只会好好疼你。」白亚农当街把她揽入怀里,他巴不得全世界的人知道她即将成为他的女人。
「亚农,这里是公共场合。」林雪昭推却道,注意到四周投递过来的目光。白亚农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但他最近时常说没几句话就会抱住她,令她局促。
「让我抱著你一会儿就好。」白亚农很坚持。
林雪昭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没用,於是不动地静静让他抱著。
丽日下,街道两边的白绒花蕊样娇艳。越过白亚农的肩头,林雪昭浏览这一城喧嚣的春暖。他身後的事物在移动,熙来攘往的人潮里不时传来咚咚咚的击鼓声。
霎时,她也听见自己的心咚咚咚地激烈跳跃起来。
街的对面,白亚胥穿著条宽大的牛仔裤套著件墨绿毛线衫,拎著大提琴,独个儿匆匆赶路,走过街口人行道的路边画家稍有驻足,偶尔回头伸长脖子看著热闹人群的模样,悉数落入她的眼底。
她难掩失望的神情,因为他没看见她。
这是她出院後第一次遇见他。
听说他还是掌管著白家酒庄的事业。
看到他,就想起他告诉她的事。她向白亚农求证,从白亚农嗫嚅闪烁、不正面回答的神态,她已经明了白亚胥对於她母亲的事,所言非假。
白亚胥说的没错,白亚农没有勇气告诉她事实,怕伤害她、不想让她担心。但她却对不怕伤害她、不怕她会担心的人,念念不忘。
「走吧,我带你去一家新开的茶行。奶奶要我多注意市场上的对手,我打听到了,这家店的老板也是台湾人,专卖来自台湾的冠军茶,我们生意被抢去不少……」白亚农念著他最近的烦恼,牵起她的手往前迈去。
林雪昭频频回首,他们走的方向和白亚胥相反。
才一下子,她就看不见那道颀长、在春日里荡漾著不合群的冷然墨绿身影。
差一点。
差一点她便要忍不住开口唤他。
*
巷弄里,白亚胥把身体靠在墙壁上,努力压抑著胸臆间翻涌著的妒潮。
林雪昭以为他没有看见她,其实她和白亚农相拥的那一幕清清楚楚地烙印在他脑海里!
这些日白家的下人们每日必谈白亚农和林雪昭的婚事,听得他特别烦躁,心情起起又落落,才拎著大提琴到老同学的音乐教室图个清静,没想到京都这么小,不该碰见的人却碰见了。
不该见的,他的心却像是被咬了口,还犯贱贪恋的想再看一眼。
白亚胥猛吸口气,这次也不晓得自己会看见什么……也许会看见他们在接吻!
他甩头,不允许自己多想,当机立断把头探出巷弄。
他没看见林雪昭和白亚农接吻,倒是见著她频频回首找寻他的身影,似乎她也想多看他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