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四海





  四海不止一次遇到这种事,穷途潦倒的白人坐旧金山北上温埠找工作,吃不了苦,流落酒馆,喝上两杯,例找比他们地位更低的人生事出气。
  有人点了火把,要放火烧店铺。
  四海手中也已握住枪,只是赫可卑利同他说过:〃四海,白人杀你,固然死路一条,你杀了白人,也是死路一条。〃
  四海当时叹息,〃白人的地方,奈何。〃
  踢牛气炸了肺,大力捶打胸口,〃不,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土地!〃
  四海缓缓举起了枪。
  正在这个时候,店门推开,进来两个大汉。
  四海一看,知道来了救星,那是柯德唐两个得力助手,同华工一向关系良好。
  他俩假装没有看见罗四海,诧异地对白人说:〃你们躲在这里?外头有好酒不去?〃
  做好做歹拉走了同伴。
  四海这时才发觉冷汗已如雨下。
  踢牛自角落出来,〃幸运的四海。〃
  四海却重重一拳敲在柜台上,〃几时,几时毋须白人保护可以自由自在做生意。〃
  〃回支那去!〃
  铁路浩浩荡荡的铺出去。
  四海随柯德唐到怒马峡去看路轨,只见一边是峭壁,峭壁下是沸腾的激流,整齐的铁路硬是自峭壁爆山劈石铲平出来。
  峭壁下躺着一具工人的尸首,他由绳索锤下凿石时不幸失足坠毙,同伴要求洋人处理遗体。
  柯德唐得到的报告如下:〃没有人敢下去,河水又太急,独木舟也够不到,约二千名华工静坐怠工,〃助手沮丧他说:〃也不能怪他们,物伤其类,可惜庞英杰不在此地,叫他去谈判,或有希望。〃
  柯德唐转头问四海,〃你可愿做我的翻译?〃
  四海战兢,〃我试一试。〃
  一见到那么多同胞,四海十分激动,他们每人都有愤怒焚烧的眼睛,衣衫尽管褴楼,身份不过是苦力,但在岗位上,却自有其尊严。
  柯德唐说:〃在这条铁路上,没有人的能力胜过华工,〃他开口:〃各位伙伴——〃
  四海刚想翻译,一块鹅卵石已飞射而至,打中他左眉骨。金星乱冒,血流如注。
  〃走狗!〃
  〃叫庞英杰来同我们说话!〃
  〃你是谁?还不滚回去舔洋人的鞋底。〃
  四海掩住伤口,忽然之间落下泪来。
  他把眼泪擦干,转头同柯德唐说:〃柯先生,我下去把尸首升上来。〃
  柯德唐凝视他,〃四海,你毋须急急证明任何事,我清楚你的为人。〃
  四海冷静他说:〃下面躺着的人是我们自己人。〃
  〃好,你可以得到十块赏金。〃
  工头替四海绑好绳索,缓缓放他下峭壁。
  说是说三月天,寒风却仍然削面,四海身子摇摇晃晃吊在半空,有上天不能,入地无能的感觉,浑身发抖,他咬紧牙关,抹掉眉毛上汗水,缓缓沿峭壁而下,四肢已遭凸出的山石擦损。
  过了像是一百年那样长,四海的双脚总算碰到实地,那是突出来的一块平台,他看到同胞的尸首就落在不远之处,抬头往上看,只见无数人头正在白云下张望,看他是否能够达成任务。
  四海握着拳头,手心汗出如浆,他摸到尸身附近,蹲下来,轻轻说着:〃大叔,我这就带你上去,将你安葬,大叔,你要帮我忙。〃
  〃那是一个十分年轻的男子,额角高高,相貌端正祥和,横躺在石上,后脑有极小的一摊血,已经凝固,近黑紫色。
  四海再度流下泪来。
  因附近无人,他不打算抹干眼泪。
  他扶起尸首,小心翼翼,犹如服侍一个病人,将他背在身后,用绳索绑好,便示意悬崖上边的工头扯他上去。
  两个人重,反而减少了摇荡,一尺一尺那样拉上山去,终于到了山顶,柯德唐亲手握住四海的手,助他落地。
  众华工沉默了一会儿,一哄而散。
  明日想必照常开工。
  四海已用尽力气,坐倒在地,一脸血污,不住喘气。
  柯德唐对四海说:〃我们走吧。〃
  不知是谁,用一幅棕色油布,覆住了四海的大叔。
  四海不由得问:〃他叫什么名字,乡下何处?〃
  工头答:〃此人昨日抵涉,今日就来上工,我还来不及登记他的姓名。〃
  四海忽然忍无可忍,望着天空,像受伤的狼一般嚎叫起来。
  天下起潇潇雨。
  第二天,四海却如常到柯家学功课,正在造句,柯德唐进书房来,对他说:〃四海,有好消息。〃
  四海连忙放下笔站起来。
  〃四海,庞英杰嘱我告诉你,他要结婚了。〃
  〃同谁?〃四海冲口而出,紧张得不得了。
  〃同一个西洋女子。〃柯德唐也深觉奇怪。
  〃叫什么名字?〃
  〃叫翠茜亚。〃
  四海马上咧开嘴笑。
  〃你认识那位女士?〃柯德唐更觉纳罕。
  〃是,她是我表姐。〃
  〃呵原来如此,你们中国人极多表兄弟姐妹,但她却是西洋人。〃
  〃她母亲嫁的是葡萄牙人。〃
  〃听说她是个美女。〃柯德唐笑。
  〃是的,柯先生。〃
  〃四海,庞英杰打算随着铁路过活,铁路铺到何处,他便在何处落脚,你别看这几个埠今日如此热闹,铁路一盖好,人群一散,即成废墟。〃
  四海想一想,大胆他说:〃我不会担心温哥华。〃
  柯德唐立即答:〃当然,整个大温哥华是例外。〃
  〃交技利也不会。〃
  柯德唐点点头,〃四海,你很有见地,莫非想在此落地生根。〃
  四海点点头。
  〃四海,何故?〃
  四海很简单地答:〃吃得饱。〃
  柯德唐默然,过一会儿:〃那你得设法筹那笔人头税。〃
  〃我知道。〃
  〃北平打仗了,你可知道?〃
  〃夫人同我说过。〃
  〃四海,你似不甚关心。〃
  〃我们已习惯了,谁做皇帝不要紧,只要对老百姓好。〃
  〃但这次并非内战,乃系外国人联军进京。〃
  四海低下头,默不作声,看样子难过到极点。
  柯德唐叹口气,〃听说列强军队直入紫禁城,如入无人之境,所有历史文物,珍珠玉石,予取予携,成箱成笼那样抬走。〃
  四海忽然抬起头冷冷他说:〃英国人一定拿得最多。〃
  〃是,〃柯德唐喃喃道:〃那班不列颠人。〃
  半晌,他才说:〃四海,你继续作文吧。〃
  皮靴阁阁,他走了。
  四海伏在桌子上,手握一管钢嘴笔,好比千金重,无论如何写不出字来。
  书桌对面有一只书橱,镶着两面玻璃门,把伏在书桌上的四海反映出来,一如镜子。
  四海老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他。 
 


  
 
 
  
 

第9章 
 
  抬起头,他看到玻璃橱门中他自己的影子,他看到书房门站着的沁菲亚柯德唐。
  四海没有回过头去,她也没有进书房来同他打招呼。
  自从那次意外之后他俩根本没有说过话。
  她不再叫他回支那。
  他也没叮嘱她闭上大嘴。
  她只站在书房门口静悄悄呆一会儿,轻轻的来,轻轻的走,一晃眼玻璃橱门上已消失她的影踪,一切不过像罗四海的幻觉。
  转眼间一年过去。
  玻璃橱门中的沁菲亚柯德唐长高了,却没有胖,两只猫儿眼似两颗宝石,她喜欢穿白色的衣裳,看上去更加像小仙子。
  但是罗四海始终没回过头去同她说话。
  他太懂得自己的地位了。
  一年下来,四海已可用简单的英语写下日记。
  他的收支、他的感情、他的见闻,都记在一本简陋的簿子里。
  柯德唐笑道:〃四海,你知道什么,这或许是温埠建铁路期间,唯一的华人文字记载,好好保存它,将来会有用。〃
  四海也笑笑。
  将来子孙如果有好日子过,谁还愿意叫他们重温过去苦梦,假使没有出头的日子,生活可能比祖先在日记中记载的还要惨,又能从那些文字中学到什么?
  柯德唐说:〃四海。我在温埠的合约快要完成了。〃如释重负。
  〃恭喜你,柯先生。〃
  柯德唐沉着地告诉他:〃四海,在这四年期间,因为华工工资廉宜,我替铁路局省下巨款,即使如此,政府还自渥太华派工程师来监视我,我并非一个受欢迎的角色。〃
  四海说:〃我们中国人有一句话叫树大招风。〃
  柯德唐把这四个字咀嚼一会儿,〃呵,太有道理了,〃他很高兴,〃是孔夫子说的吗?〃
  〃不,只是一句成语。〃
  柯德唐说下去:〃合约完成后,我会回渥太华老家住,做些小生意,你愿意跟着我吗?〃
  四海沉吟,其实他心中早有主意。
  跟着柯德唐,不过是个家僮,日后连管家的身分都攀不上,不如在外头自生自灭的好,华人地位虽然不高,但关上门,至少可以做自己的主人,不必先生长夫人短。
  于是他婉转他说:〃听说渥太华的天气更严寒。〃
  柯德唐当下明自了,他笑笑说:〃四海,相信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温埠糖业大王班治文罗渣士是我好友,我会托他照顾你。〃
  〃谢谢你,柯先生。〃
  〃四海,不必客气。〃
  在得胜洗衣,他是他自己的老板。
  那一夜,有华工找上门来。
  先是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就是罗四海?〃说的是奥语。
  〃系,我系罗四海。〃
  那人自口袋摸出一封已经团得稀绉的信,〃罗四海,你愿意付十块钱来换这封信吗?〃
  四海讶异,〃什么信值十天的工资?〃
  那粤人咧开嘴笑,〃你舅舅陈尔亨说是你母亲的信。〃
  四海一听,连忙伸手,〃值,值,把信给我。〃
  那人接过钱,笑嘻嘻走了。
  四海把信压在手掌中,鼻梁骨如中了一拳,酸涩不已,他颤抖着手折开信读。
  〃吾儿四海如见……〃才看第一句,豆大眼泪炙热地滚下脸颊。
  近三年来,他第一次得到家人的音讯。
  舅勇总算不负所托。〃
  他母亲告诉他,乡间生活还算过得去,叔伯们自四海离家后,多少生了点善心,颇肯接济孤儿寡妇,弟妹们身体健康,十分听话云云,她叫他不必牵挂,还有,他托舅舅带的三十元,也已收到。
  三十元!四海明明给了一百元。
  陈尔亨死性不改。
  他躲在一角,把家书读了又读。
  他的黑人伙汁同红人伙汁说:〃老板怎么了,拿着一封信,先是哭,哭完又笑,现在又抹眼泪。〃
  红人答,〃让他去,他还是个少年人。〃
  〃他们家乡也流行早婚,已到娶者婆的年龄了。〃
  〃温埠没有支那女人,如何娶妻。〃
  黑人吱吱笑,〃白人怕有色人繁殖,他们说〃像老鼠一样,一下子生满屋。〃
  红人喝一口酒,〃是,所以他们想杀尽我们的女人。〃
  四海终于读完了信。
  那一夜,他辗转反侧,灵魄似蠢蠢欲动,要飞脱他的躯壳,返回家乡。
  第二天,做起工来,特别够力气,虎虎生劲,生活似比往日更育意义。
  下午,阳光好,四海兴致勃勃,拿起锅铲,表演一度纱杂碎。
  伙计们诧异了,〃老板,没想到你还有这一度散手,这碟菜好吃过维多利唐人街厨子的手艺。〃
  四海受到称赞,不禁飘飘欲仙,做老板就是这点好,永远不愁寂寞,至少有伙计忠实捧场。
  四海几乎在该刹那已决定进一步努力工作,扩张营业。
  这时,四海看到踢牛脸上露出讶异之色,明敏的他立刻知道身后有人,正欲回头,双目已被轻轻蒙住。
  四海鼻端嗅到一阵熟悉的玉簪花香,他激动起来,〃翠仙姐!〃
  〃四海,你好精灵。〃那双软软玉手放下来。
  四海转过头去,悄生生站在他身后的,正是何翠仙。
  翠仙完全改了妆扮,头发梳住脑后挽个,洗尽铅华,一张脸却反而更加晶莹秀丽,只穿件深色袍子,笑嘻嘻,怎么看,都仍然是个美女。
  四海高兴得了不得,大胆问:〃庞大哥呢?〃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只听到哈哈一声笑,那高大的身型进门来,正是庞英杰。
  四海大叫:〃想煞我也,庞大哥,〃
  扰攘半晌,才坐下来谈正经事。
  〃庞大哥,你可是特地来看我?〃
  庞英杰答:〃第一件事,先来见见你,同时,把翠仙放在这里住两日,由你照顾她。〃
  四海提心吊胆,〃你往何处去?〃
  〃我到维多利去。〃
  〃干什么?〃
  〃调停。〃
  他是这方面的专家。
  〃维多利有何大事?〃四海纳罕。
  〃还不是为着人头税,叫人一时如何筹得出那笔款子,此刻维多利所有中国人的店铺统关上门不做白人生意,洗衣店、杂货铺、小贩全部停止营业,还有,佣工也都病倒,有人叫我去看看真实情形。〃
  四海沉吟,〃我可要作出反应?〃
  庞英杰笑,〃说不定你就得即时表态,否则立场不明,有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