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四海





  四海忍不住,耐力不够,他拾起了头。
  见到了屋子的女主人,叫他瞪大眼,张大嘴,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只见她十八九岁年纪,一头深棕色卷发披散垂在肩上,雪白皮肤,高鼻梁,分明像外国人,可是看仔细了,那张俏丽的鹅蛋脸又不完全不像中国人,但是,又怎么解释她那双蓝眼睛呢。
  呵那真是一对猫儿眼。
  最惊人的却是她一身衣着。
  那叫口海脸红耳赤,她衣不蔽体,露着胸口一大片皮肤,光着膀子,手腕叮铃当嘟戴满镯子戒子,手持一把黑色花边描金揩扇,正一下没一下扇动。
  一双穿红色缎鞋的天足,自裙底伸出,不住轻轻抖动。
  四海心底嚷:怎么天底下有这样的女子!
  陈尔亨开口了,〃翠仙,念在旧日,帮个忙,我外甥想出去,求你在李竹跟前说句好话。〃
  〃哟,〃那叫翠仙的女郎用扇子遮住嘴,笑了起来,〃多干脆,陈尔亨,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一开口,必定是你要怎么样怎么样,从来不替别人着想。〃
  陈尔亨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四海愕然,这样好看的女子,嘴巴这样厉害。
  好看?是,真好看。
  四海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在这时候,女郎也注意到他。向他招乎,〃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四海嚅嚅答:〃我叫四海。〃
  〃嗯,〃女郎沉吟,〃五湖四海,你们中国人老以为世上只得四个海洋,实际是不对的,地上一共有七个大海,几时你遨游七海,那才好呢。〃
  四海神往,没想到她说话那么好听。
  〃不过,〃女郎接着笑,〃你有陈尔亨那么一个舅舅,可真值得同情。〃
  〃翠仙,你讲完没有?〃
  翠仙转过头去,冷冷看着他,眼珠子似两颗宝石。
  〃翠仙,没有我老陈,你是没有今日。〃
  没想到翠仙点点头,翡翠耳坠子打秋千似的晃动一回子,
  〃是,是你在澳门人口市场把我买下带到香港,又放我出来做生意,才有今日。〃
  四海听了,又大吃一惊,呵,花花世界,无奇不有。
  陈尔亨沉默一会儿才说:〃你自己聪明,又有手段,才有今天。〃
  女郎嫣然一笑,〃谢谢你称赞,不敢当。〃
  〃我床头金尽,翠仙,你高抬贵手。〃
  〃您老也不能天天来。〃
  〃翠仙,休说闲话。〃
  〃你为何急急要甩掉这位小朋友?〃
  陈尔亨急了,〃你见过他吃相没有?一天足好吃一条牛。〃
  又是怨他吃得多,四海感慨,再也没有其他原因。
  那女郎笑间:〃当初,你又为何把他自乡下带出来?〃
  陈尔亨不出声。
  女郎颔首,’您老做了蚀本生意,满以为将他卖作学徒,也可以捞一点,没想到英国人新近立了例,不准贩卖人口,违者坐牢,所以你僵住了,可是这样?〃
  四海抬起头来,心都凉了。
  原来舅舅心怀不轨。
  陈尔亨犹自答辩:〃我会卖我的亲外甥?〃可是理不直气不壮,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只得干咳数声。
  那女郎轻轻哼了一声。
  她得意地晃动双肩。
  四海发觉女郎虽然坐着,全身却总有一个地方在摇晃,使人眼花撩乱。
  她看住四海,〃小兄弟,我付你盘川,你国家去吧。〃
  四海内心凄苦,不妨对这女郎讲者实话吧,〃回去也无立足之处,〃他硬着头皮说:〃我愿意去金山。〃
  陈尔亨冷笑,〃听见没有?〃
  那女郎纳罕,〃可是修铁路的地方不在花旗国全山,那是北方加拿大国的一个偏僻小城,叫温哥华,统共只有三万多人口,成年寒冷落雨。〃
  四海听了,更如冰水浇头。
  〃小兄弟,你还想去吗?〃
  四海鼓起勇气,抬起头,〃男儿志在四方。〃一定要出去找生路,否则弟妹永无吃饱之日。
  女郎竖起大拇指,〃好,有志气,你不像你舅舅,我成全你。〃
  陈尔亨至此才松口气。
  刚想胡调几句,忽闻敲门声,婢女去一看,回头急促他说:〃罗便臣上尉来了。〃
  女郎顿时变色,立刻站起来,〃老陈,你与小朋友且躲到工人间去,小蝶,他们提你的表兄弟,听见没有?快,快。〃
  陈尔亨立刻喃喃咒骂。
  四海倒底年轻,随即把适才愁苦丢在脑后,决意先看了热闹再说,呵,在里一日间发生的事,多过乡下一百年,吃点苦也值得。
  陈尔亨退到工人房,心不甘情不愿,〃杂夹种倒底是杂夹种,没一点大方。〃
  〃四海轻轻问,〃什么?〃
  〃你看不出来?她是葡萄牙人同客家女人生的杂种,无人认领,自称姓何,改一个中国名字,叫翠仙,十二岁便被养父母卖到火炕,吃不住苦,逃出来,在阴沟边讨饭,一头疮一身病,不是我老陈搭救,早就烂死街头,能有今日这样好吃好住,细皮白肉?〃
  四海不出声,呵各人有各人的故事。工人间也十分通爽光亮,看出去晨郁葱葱故山坡,树木茂盛,整年长青。
  连陈尔亨都问:〃什么香?〃
  四海指一指面前一双瓷碟,只见碟子里浸着密密麻麻的白兰花,猜香扑鼻。
  陈尔喃喃说:〃你别看香港是块小地方,都说这里风水好,气数大利南方,更走一百多年运,不久还有一个劫数,之后便顺顺利利,一日好过一日,居民要名有名,要利有利。〃
  这番话不知是听哪个江湖卫士说的。
  四海脱口问:〃什么劫数?〃
  陈尔亨说:〃天机不可泄露,只说劫数自车洋来。〃
  才聊得起劲,甥舅忽然听到外头有争吵声,’讲的是外国话,陈尔亨侧头一听,〃不好,冲进来了,〃话才出口,工人间门被一脚踢开。
  门外站着一个黄头发外国人,身穿军服,吹须碌眼,手已经按在腰间的火器上,厉声问:〃你们是谁?〃
  性命交关,陈尔亨即时随机应变,〃大人,〃他期期艾艾他说:〃大人,我们是小姐婢女的亲戚。〃
  那女仆十分伶俐,立时往陈尔亨脸上啐道:〃来讨饭的穷鬼!〃
  那洋人并不笨,瞪着他们看,四海心中无怕,但然相对,是那双明澄无邪的眼睛说服了罗便臣上尉。
  他迟疑片刻,转身退出去。
  婢女口舌占了便宜,咭咭地笑。
  四海猜想她见惯了这等惊险场面。
  陈尔亨恨得牙痒痒,然而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不得不忍声吞气。
  外面的争吵还没有停止,那洋人与翠仙不住用外国话对骂,四海一个字听不懂,也知道情况恶劣。
  陈尔亨冷笑连连。
  忽然之间翠仙一声尖叫,接着有重物坠地声,然后大门膨一声关上。
  就在这个时候,艳阳天忽辣辣劈下一个旱雷,乌云迅速聚合,天色顿时阴暗,一阵撒豆似,下起大雨来。
  陈尔亨回到客厅,只见翠仙正缓缓挣扎着爬起来,左边面颊肿起一大块,嘴角流血,分明是捱了打。
  她咒骂:〃狗娘养的,他拳头再碰到我,我宰了他。〃
  陈尔亨扶起她,不言语。
  翠仙衣裳有好几处被撕裂,婢女出外衣披在她身上。
  她倒了一小杯唬琅色的酒,一饮而尽。
  此时,陈尔亨明明可以乘机奚落她几句,他是他没有那样做,江湖有江湖的守则,况且他还有求于她。
  翠仙不住地骂,忽然之间停了,怔怔地挂下两行泪来。
  陈尔亨对她说:〃看开点,这是英国人的地头。〃
  四海在一旁不出声。
  能够哭还是好的,父亲去世之后,线亲一直没有哭,不但不哭,还时常含着笑,这才叫四海害怕。
  陈尔亨说:〃我们走了,你休息一会吧。〃
  谁知翠仙叫住他俩,并且取出钱来塞在陈尔亨手中。
  她大概认为还是陈尔亨这个患难之交对她有点真心吧,故沙哑着声音说:〃我会替小家伙想办法,李竹那边包在我身上。〃
  四海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翠仙明明自身难保,仍肯为他出力。
  想说几句话,可是老实的他哪里开得了口,只得作罢。
  但是翠仙知道他意思。她拭拭嘴角的血迹,苦笑道:〃小兄弟,你会有出息的,说不定哪一日,你还帮我的忙呢。〃
  陈尔亨拉着四海离去。
  有了钱,大雨也不怕,甥舅立刻叫了部人力车,并排坐,拉下油布,舒舒服服回西环去。
  四海却有点不安。
  〃拉车的年纪已不小,我年轻方壮,却骑在他身上。〃
  〃发疯,这就叫你难过了?告诉你,罗少爷,这不止是个人骑人的世界,这还是个人吃人的世界呢。〃
  四海顿时噤声。
  过一刻,四海又问:〃洋人为何同翠仙吵?〃
  陈尔亨一怔,看外甥一眼,不知如何回答,过一刻,他说:〃他不准她见别的朋友。〃
  〃呵,他打算同她结婚。〃
  〃不,他在英国有未婚妻。〃
  国海说:〃那就不公平了。〃
  〃是呀,又拿不出钱来,但是天天上来闹。〃
  四海失声,〃那怎么办?〃
  陈尔亨咕咕笑,〃你放心,翠仙有的是办法,小小一个罗便臣,难不倒她,她还有其他有力的客人可以赶走他。
  呵。
  他们口到客栈,吃饱了,说一会话,四海没有心事,便打起瞌睡来。
  陈尔亨手头一松,坐不住,出外留哒。
  客栈是一间间板房,什么声音都听得到,夫妻吵架,婴儿啼哭,老人呻吟,床上有臭虫,咬得人怪痒。
  但一切都难不倒四海、他想着故乡的明月,母亲的叮咛、以及弟妹可爱的面孔,便进入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大力推他。
  四海惊醒。
  睁开眼睛,只见房内黑压压都是人头。
  刚想说话,已被人大力掩住嘴,四海本能挣扎,〃是我!〃那是他舅舅,四海放下心来。
  站在陈尔亨身边的是一个瘦削的男子,四海认出他是六合行的李竹。
  另外还有一人面壁而站,个子比较小,身披一件长黑憋,看不清脸容。
  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叫四海好不讶异。
  陈尔亨压低声音,〃听着,四海,莫作声。〃
  四海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只见舅舅取出一把剪刀,咔嚓一声,剪掉了他的辫子,再咬一咬牙,把他自己的辫子也剪断。
  他扔一套衣裳过来,〃换上它。〃
  四海不知是什么事,但是十分听话,立刻剥下身上多日未洗旧衣换上新衣,接着舅舅也更了衣。
  只听得李竹没声价催促,〃快,快,莫连累我。〃
  他们一行四人即时离开小客栈。
  上了人力车,摸黑来到码头。
  雾掩拢来,各人站在码头上,看不见腿,雾气徘徊在他们腰间,白茫茫浮沉不定,十分诡异。
  只听得李竹沉声喝道:〃下船去!〃
  陈尔亨拉着两个人随着一块木板洲走下舢舨。
  每走一步,木反颤动一下,一脚叉空,就要落水在黑色海面驶出去。
  月亮悄悄在乌云边探出一角脸。
  在月光下,四海看到他身边那小个子的面孔,吃了一惊,那人是翠仙!
  她为什么要在浮刻逃亡?
  只见翠仙脸色惨白,作男装打扮,嘴唇紧紧闭着,一双蓝眼珠蓦然失去了生气,呆滞地凝望天空。
  她忽然觉察有人注视她,惊惶转过头来,只是四海,稍微放心,伸出手,紧紧握住四海的手。
  她的手如一块冰。
  四海没有挣脱。
  他父亲去世后,母亲也这样握住他的手,手心也一样冰冷。
  一定发生了重大的变故,否则这些见惯世面的人不会惊惶失措。
  李竹协助他们逃亡,已经担了天大的关系。
  倒底是什么样的纰漏,令翠仙仓惶离开她多年建立起来的安乐窝,乘船逃亡?〃
  四海看到前方有亮光,一只大船像怪兽似蹲在海中央,即将起航,气笛连连咆哮,吓得他们三人弹起来。
  有水手丢下绳梯,陈尔亨先爬上去,接着是翠仙,她力气不够,抓住两次都滑摔下来。
  四海忽然说:〃趴到我背上,快,我背你。〃
  翠仙双臂紧紧箍住他脖子。
  四海提一口气,不知何处来的神力,手脚并用,像一只猿猴般,背着翠仙,敏捷爬上绳梯,直达大船甲板。
  只见船身两边浪花激起,船已起航,那只渡他们过海的小舢版转瞬间影踪全无,已脱离是非地。
  曙光在东方出现,天色将明。
  水手把他们三人带到船底一个暗舱里。
  翠仙像是精疲力尽,倒在一角,动也不动。
  四海这才定下神来,发觉他已离开香港。
  船往何处去?他还不知道,他也没有发问的习惯,四海从容地听天由命,他个性如此,民族性也如此。 
 


  
 
 
  
 

第3章 
 
  翠仙病了。
  不住呕吐、高烧、呼痛,且满嘴梦呓。
  四海十分担心,自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