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霁by小乐
『干什么?冷了?』秦晴问道。
『恩,』我含糊应道。
『这是你第一次吧?』秦晴端起他的酒杯,问我。
『这是你第一次吧?』傅云从后面抱住我,问。
这是我的第一次。
发生在香港回归的那一天夜里。
那一天的白天天气热得象蒸笼,连白云也不愿意在这高温酷热的京城上空停留,往日罕见的蓝色将无垠的天空占据,象一卷广朔的蓝色绸布横铺在头顶之上。一架中国民航的班机毅然从首都机场起飞,在这少有的万里无云的天宇中没有任何留恋地划了一道长长的直线,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而后消失在清澈的空中,也消失在我的眼里。
我抬着头,眼眶里不知不觉地沉淀了些湿润的东西,一滴犹豫的泪缓缓地从脸颊上划过,停留在我的下颚,硬是掉不下去。我抬起手,将那滴泪拭去,发现再也没有更多的泪掉下来。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慢慢侵蚀着我的身体,全身的力气也被抽干了似的,好象连哭也没什么劲力了。我使出剩下的气力吸了吸鼻子,再一次抬头,望望那空阔的蓝天,又深吸了一口气,离开了机场。
那阵子妈回老家去了,我要参加学校的高考补习班,一个人留在家里。妈走的时候我让他帮我给王永波带去了我在香山摘的红叶。
那天的夜里,我付出了我的第一次。
那是一个一直都对我很好的大学生,叫傅云,我们是通过王永波认识的。他让我去他家看香港回归的实况转播,我那时候一个人在家里发呆,好象自己作出决定的能力都没有,莫名其妙地跟着他去了。香港回归的实况在电视上连轴转着,我没精打采地盯着荧屏,余光中能感觉得到傅云的目光从来没有停留在电视屏幕上,却一直停留在我身上。我不敢扭头和他的目光相对,就很机械地坐在沙发上,目光僵硬地盯着电视。
我那时可能也挺绝望的,绝望的表现就是对任何事情都没有了判断能力,有些北京话里面的那种爱谁谁的感觉。傅云慢慢靠近我,嘴里不断重复着『你真可爱』之类的话,我却没有什么反应,也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反应,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之后,他抱住我,亲吻我,我都很顺从,没有反抗,眼睛闭上。耳朵里传来的是中央电视台主持人铿锵有力的激昂讲解,身上感受着他冲动的抚摩和亲吻,脑子里盘旋着的,却还是那架白天的飞机。走出机场时的那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又突然回到我的身上,我下意识地大声叫了下『不要』,把正在紧紧搂住我亲来亲去的傅云吓了一跳,抬起身子疑惑地望着我,我的眼眶又有些湿润,眼睛闭得更紧了,长叹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傅云『呵呵』地笑了几声,继续他的亲吻和抚摩。
我的第一次好象同时吃到快变质的柿子和杨梅,酸里面渗透着两丝的苦、两丝的涩和根本尝不出来的甜。
我和傅云从那以后并没有怎么交往下去,我一头扎在高考复习的考卷里,整整一年,终于考上了妈希望我上的最高学府。我刚考进大学那阵子,王永波来北京出差。他人虽然不在北京,但经常有业务需要到北京来,认识好多当地的人。把我带到了听说是新开的一个酒吧里面。我最不愿意去那种地方,可是看到他的兴致那么浓,不好意思扫他的兴,就跟着他去了。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和我同校的大三学生林溪海,他是学化学的,一听说我和他是一个学校的,就问我是哪个系的。我本来不想告诉他,刚刚考上大学,不想在学校里面暴露自己的身份。不过跟他聊天的时间长了,觉得他不象那种到处传播小道消息的人,而且一上来就大大方方地告诉我他姓甚名谁,甚至连他的宿舍门牌号都一五一十告诉了我,我也就不好意思不告诉他我读什么专业了。他一听到我的系别,立刻不假思索地给我报上了好几个我们系的学生名字,我目瞪口呆,一是想不到我们系有那么多他认识的,二是里面有一个是我们学生会主席的名字。
王永波在北京玩得很满意,本来想到我家看望我妈,后来时间不够也就算了。但是在王永波老爸的帮助下,妈换到中科院开的一家公司里工作,爸死后留下来的债也还得差不多了。
大学里面的新鲜气氛渐渐象晨雾一样被时间驱散干净,宿舍里面的同学都开始以兄弟互相称呼,六个人里面我最小,他们都管我叫『枫六』,北京的郭霖在宿舍夜话里面把『枫六』演化成谐音的『风流儿』,刚一提案就得到了五比一的投票表决结果。我心里不大愿意接受这样的名字,当然投的是反对票,郭霖继续安抚我这个最小的弟弟,说我之所以不喜欢这样的名字肯定是因为它和我的外表还有性格形成最鲜明的对比,而事实上这样反衬的效果才最酷,符合后现代主义颠覆的特征。我知道我说不过他们,就沉默,大家也不管我的沉默是抗议还是默认就把『风流儿』当成我的新名字挂在了嘴边上。
『阿枫』这个名字在我的大学校园里面变成了濒临绝种的珍稀动物,只有在见到黄翔健他们那些也考进我们学校的中学同学时才能回响在我的耳边。
我们进学校那年刚好赶上学校的百年校庆,那个周末有三天假,林溪海在头个礼拜跑到我的宿舍来,宿舍里面本来没有人,可我看到他敲门走进我们宿舍,还是吓了一跳,感觉好象屋子里面一下涌出了无数只眼睛盯着我们俩要把我们的底细看穿似的。我赶紧站起身子,把他拉到楼底下稍稍僻静一点的地方。林溪海笑说怎么感觉象地下党人见面,下次是不是要说好暗号再过来,玩笑过后,他对我说:『下星期长周末,我们几个商量捡一天骑车到香山去玩,跟我们一块儿过去吧。』
『你们几个?』我诧异于他的口气里好象他认识的人我全认识,『你们哪几个啊?』
『哦,都是……』林溪海侧过身子,诡秘地对我一笑,言语顿了顿,用来传达他想表达的意思。
我怔了一下,感觉好象自己是尚未冲洗的胶卷,突然被曝光于三伏天的太阳下,赶紧问他:『你……你没跟别人说我是吧?』
『咳,你看看,』林溪海突然把嘴张开,凑近了我,那架势好象要吻将上来——把我吓得倒退了一步,四下里张望有没有人往这样僻静的角落看过来——他继续说道:『你看看,我这样的嘴——象个三八嘴么?』
我才明白他夸张的姿势的用意,忍不住笑了笑,说:『那你上次在酒吧不是跟我说了那么多人的名字么?谁知道你对别人怎么说我?』
林溪海说:『那些人我都熟透了,他们里面有的要么不在乎,要么就是已经允许我有选择地向其余燕园同志透露他们身份,我可不会没经过他们允许就乱当八婆……别说这些了,跟我们去吧,人多热闹些。』
我不想学校里面除了林溪海还有更多的人知道我是,要是这么跟他们去,感觉就好象自己喊着『我和你们是同类』的口号跟着,把自己的脸让过去让他们认。『还是免了吧。』我对林溪海说。『我不太想去。』
林溪海不依,大概是觉得自己动员工作做的不够,继续说:『干嘛呀?害羞?不会吧?多大的人啦?去的都是,没人会把你挂牌游街的。』
我笑笑,摇头表示我不是这样的意思。
林溪海继续他的开口大悬河,跟我乱扯了十多分钟,象表演单口相声一样。我在旁边安静地听着,闪念之间发现他胡吹闲扯的神态有那么一丝象霁子信口开河,心底立即相对应地泛上那么一丝的酸,一路冲到嗓子眼。于是这十几分钟我竟没有开口打断他,站在他的对面任他施展口才。
林溪海连续用了好几个排比句把最后一段说辞讲完,充满希望地盯着我,等我给他个满意的答复。我实在有些不忍心拒绝他,不过更不愿意破坏自己的原则,笑着对他说:『真的,我真不想去。我这么闷的一个人,去了等于没去。』
『靠!』林溪海整个身子泄下气去,刚才激昂游说的气势和现在沮丧的对比好象一个足球场上刚进球的队员疯狂发泄表演完毕才知道刚刚进球无效,看得我都差点说『好吧,我陪你去吧』,他把头抬起来,说:『你丫够狠。』
我有些不好意思,说:『我知道你是好心,不过我不喜欢凑热闹,也不想学校里面有更多的人知道我是。』
林溪海叹了口气,说:『好吧,我也不勉强你,再说吧。』
我说:『那我先回去了。』
刚要走,林溪海在背后说:『等一下。』
我回头,林溪海说:『靠,我刚刚说得嗓子都变撒哈拉了,你就不能说是陪我去燕新买杯水喝啊?』
我对他笑了笑,说:『好吧,我来请你,算是赔礼道歉吧。』
林溪海盯着我嘴看了看,说:『你丫干吗笑的时候也要把嘴抿那么严实啊?』
挺巧的,那天林溪海他们出去郊游的时候我正好在西门碰到他们。原来县中的几个考到北京其他学校的同学一大早来我们学校,我陪他们到西门照相,正好看到林溪海和另外五六个男生骑着车子要从西门出去。虽然不想和他们一起去,但是好奇心还是让我小心翼翼地往他们身上望过去,同时又感到有些羞愧——自己不愿意被别人窥探,却用这样的手段窥探别人。他们到西门口的时候都下了车,我注意到有个染了头发的男生好象是我们系的,其他的几个都不认识,林溪海象是个带头人,第一个把车推过西门,然后突然回头招呼后面的人。
他一回头,我吓了一跳,感觉自己象公共汽车上的扒手偷窃被人当众抓到,怕他望到我,赶紧低头摆弄同学的相机,好半天不敢抬头看。过了有阵子才小心抬眼望了望,西门已经空了。站在西门小桥上的同学早就摆着同样的姿势等了半天,见我一直低头摆弄相机,以为出了什么问题,跑过来看。我摆摆手,让他站回去。
第二章
大学的课程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紧,大一的课程里又有很多只需要死记硬背没什么实用价值的基础课,对于我来说,考试以前背一两遍就没问题了。
学校又规定每天早上大一的新生必须要晨跑,跑到北湖绕一圈领到一张票做凭证。这样的规定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早起和跑步都是我的习惯,可宿舍里的其他人每天早上都是哭爹喊娘地起床,哭丧着比杨白劳还要苦的脸拖拉着步子去跑,好几天晚上熄灯以后他们都群情激奋,把规定早上要晨跑的领导体无完肤地骂上十八圈。可诅咒和唾骂只能提供心理上的一时快感,解决不了整个学期每天都要有一张晨跑票作为晨跑凭证的事实。离期末还有一个月了,宿舍里郭霖和许自谦差了五十多张票,陈剑白、王黎和武粤亭差了三十多张,只有我一张不缺。
陈剑白是班长,十分清楚期末交不齐晨跑票的后果——和一门课不及格一样论处,于是每次都利诱我早上出去跑的时候跟着他们多跑一圈,积累下来的晨跑票『施舍』给他们救命,即使是这样也是杯水车薪,离凑齐他们的晨跑票还差得远了。于是宿舍夜话时那个已经被骂的体无完肤的领导的长辈们一辈一辈地被揪出来,被东北、北京、广东、上海和四川五种方言一起炮轰蹂躏。
那天陈剑白告诉大家,现在只有每天跑上三圈,混上三张票才能真正起到把人民群众解救于水火之中的目标,今天开始班长就以身作则。没想到班长以身作则作得过了,在跑第二圈的时候把脚给扭了,一天都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起不来。晚上我正要去上晚自习时他把我叫住,说是今天该到学生会去拿一个台湾作家讲座的票,每个班都有几张,由班长去取,现在班长正在为另外一种票困扰煎熬着,只好请风流儿小弟帮忙前往。
他们总是能在嘴上油腔滑调,我的回答却总是一笑。笑了之后去学生会。
进了学生会一推门,里面赫然坐着林溪海,身边坐着另外一个女生,两个人都在低头写着什么,听见我进来,一起抬头看我。我没想到会在学生会碰见他,一时间不知道开口说什么,这样的尴尬虽然只有一秒时间,却足以让我觉得那女生的眼神可以把我和林溪海之间的相同秘密给透视得一清二楚。林溪海也愣了一下,不过立刻笑容满面,问我:『你还是你们班班长哪?看不出来啊。』
我无奈,笑说:『什么啊,我们班班长生病,我来帮他取票。』
那女生突然站起身来,把我又吓了一跳,感觉好象她要站起身来义愤填膺揭穿我们虚伪的对话一样。她对林溪海说:『我估计本子不够,我去燕新再买两本来。』
林溪海冲她点头,目送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