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霁by小乐





  香港的菜肴做得很精致,可我吃不惯,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溪海在鸟语花香的港岛一下碰上了这么多从大陆来的同志,正在兴奋头上,大口吃菜,大声说笑,没几句就和这些同志聊熟了。那个邓国铭和黄瑜在一起已经有七年了,溪海听了,说他们是自己认识的同志伴侣中时间第二长的一对儿,自己要向他们学习,说着把我搂过去抱了抱。我四下张望,挣脱溪海的搂抱,只是冲他们几个尴尬地笑笑。其实我听到七年,脑子里突然蹦出来的是『七年之痒』,还是没敢说出口来。 
  溪海的交际能力是我的一百倍,这一顿饭下来,四个原来不认识的人已经和他熟得好象上辈子就认识的老友了。我一直都没说话,大部分时间抿着嘴喝着我的可乐。 
  吃完了饭,邓国铭他们把我们带到了那著名的兰桂坊,灯红酒绿的几条小街上布满了各种肤色的人们,每走过一家酒吧都能听见从里面传来的喧嚣声,传到街上,在霓虹的照射下和这些五光十色的招牌街景组成一幅全息的兰桂坊写真。 
  杨念看了看表,说现在去跳舞早了些,不如先进个酒吧喝点酒。我们就这么进了一家两层的酒吧,在二层靠窗的位置坐下,他们继续喝酒聊天,我要了可乐,有些无聊,他们聊天我也插不进话来,就盯着窗外不断流动的人群看。香港的老外看起来真不少,这条街上来回走动的人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老外,不过其中有些可能是染了黄毛的香港年轻人,从背影看,分辨不出究竟那些是老外那些是伪老外。 
  溪海和他们聊得越来越欢,声音也越来越大,即使我没注意听他们说什么,他们聊天的内容也一个劲儿地往我的耳朵里灌,没多久他们就从香港回归聊到了网络科技,我则继续喝着我的可乐,望着窗外数人头。突然,一个很熟悉的背影,在人群中闪动之间象被放大镜放大了一样直接闯进了我的眼帘里,很快就转过街角不见了。我的心『扑通』,在胸腔里拼了命似的跳了一下,接着一声巨大的爆炸无形中在我的脑子里猛然释放出无尽的能量,象天雷把苍穹轰出了一道口子,把我震得有些迟钝。 
  过了半晌,我慢慢回过神来,这时嘴边的吸管已经被我咬得不成形状了。我才意识到——那个背影好象是霁子的背影! 

  当然,只是好象而已。 
  当然不是他了。 
  也不可能是他。 
  真是奇怪,他离开北京已经有两年多了,他的背影在我的脑子里记得还这么清楚,一个仅仅和他相似的背影还能让我起这么大的反应。他现在应该也在上大学,在什么学校呢?我边从那已不成形状的吸管里吸出最后的一点可乐,边想着,没意识到身边的他们已经站起身来了。溪海捅了我一下,我扭过头去,他说:『走啦,同志们出发和港岛同志跳舞啦。』我笑笑:『你就不能换点词儿?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 
  起身和他们离开酒吧。杨念见我不大说话,大约以为我不喜欢和他们出来玩,特地放慢脚步和我一起走,逗我说话,告诉我我们要去的是一个同志吧,里面可以跳舞。这个吧离兰桂坊那几条街有些距离,我们走了一会儿,爬了个小坡才到那家吧,里面黑黑的,已经有很多人了。跟着他们往里面走了几步,里面别有洞天地出现了一个不小的舞池和吧台。强劲的音乐夸张地充斥着每个角落,夺目的闪光球在人们头顶炫耀地旋转着,人群中不时传出大声叫好的声音,伴着人群摇摆的节奏,把这样典型的舞池风光展现在我们面前。 
  溪海见到这样的景象就好象长征时失散的红军突然找到了组织,迫不及待地拉着我就钻进人群里跳起来。我不喜欢接踵磨肩的感觉,对跳舞也提不起多大的精神来,溪海那么兴奋地在我的对面跳着,我不好扫他的兴,象征性地扭动几下身子。身边杨念他们也渐渐围上来,在天花乱坠般的音乐衬托下疯狂起舞。 
  跳了没多久,我觉得有人在盯着我看,目光扫过去,离我大概有四五个人远的地方有个老外在盯着我看,是个老头,我被他盯得不舒服,故意把目光挪开,挪到了另外一个男孩的侧背影上,他个子不高,穿着一件紧身的黑色T恤衫,正特别起劲地和他对面的男孩几乎面贴着面地跳着。 
  我的目光又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他对面的男孩身上。 
  然后,我的喉管就一下子被什么东西给塞住了。 
  那个对面的男孩是霁子。 
  那个也穿着紧身T恤,耳边还戴着一个耳环,整个打扮样貌象一个ABC的男孩。 
  那个几乎和他面前的男孩面贴面身子贴身子跳着热舞的男孩。 
  那个在这灯红酒绿的同志酒吧里面尽情享乐的男孩。 
  我觉得我的大脑一下子缺氧过度。 
  我靠近溪海,把头伏在他的肩膀上。溪海抱住我,笑着在我耳边说:『以前在北京跳舞你都没这么主动啊,怎么今天太阳从南边出来了?』 
  我没回答他,我觉得我必须伏在溪海的肩上才不会跌倒。 



第九章 


  我把头深深地埋在溪海的肩膀里,潜意识里好象怕抬起头来被霁子发现我。我所熟悉的溪海身上的味道透过他的衣服,慢慢渗进我的鼻子里,让我更加不知所措。舞池里面的音乐越来越强劲,奔放有力的鼓点一记一记地敲击着我的胸腔,好象把很多朦朦胧胧,很久都不敢去碰的回忆都敲回到我的身体里面来。 
  鼓点越来越强劲,那音响中美国女歌手高亢的歌声好像一把利刃,在这舞池中肆意地穿梭,周围的人狂叫着,呼喊着,扭动着,可在我的眼里,这些都变成了无声的慢动作,我感觉我好像在不知什么地方的跑道上疯狂奔跑着,身后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紧追不舍,我不敢抬头去看,只能低头一个劲儿盯着自己向前奔跃的步子,不断地向前方——我也不知道的目的地跑去。 
  霁子他,他也是。 
  我的头埋在溪海的肩上,脑子里飞速放映着无数的定格和片断,高中的学校大门那么自然地敞开,霁子那么放肆地在街上大笑,我那么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霁子,郭岚岚又是那么欣喜地接受着旁人给她的『吕霁的女朋友』的头衔。 
  身边的杨念凑到溪海的耳边,说:『哎,你身后那个穿黑T恤的男孩不错。』 
  溪海听了,想推开我扭头去看,我死死拽住他,不让他回头,怕那样暴露了我。溪海大笑,好象在笑我吃醋,不让他看帅哥。我的心还是在砰砰乱跳,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我还是伏在溪海的肩上,满身是汗,可仍不敢把头抬起来。舞池好像越来越炎热,让我觉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溪海摸摸我的背,问道:『你怎么这么热?留这么多汗?』 
  我含含糊糊地说:『这里面太热了,我要出去凉快一会儿,待会儿回来。』 
  我离开溪海,转身往酒吧的大门走去,快到门口的时候我像做贼一样很快地回了一下头,霁子仍然在那里跳着。我又很快地把头转回来,走出了酒吧。 
  外面和里面的确是两个世界。温度比里面低得多,没有了里面喧闹强劲的音乐,走到外面好像是从诺曼底登陆的战场一下子来到了太平洋的荒岛上。街边的路灯很亮,门口有零零散散几个也是从里面出来的人,抽着烟聊着天。 
  我倚在墙边上,深呼一口气,隐约仍然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像刚刚被上了发条的心跳。街上并不冷清,有很多红白相间的丰田出租来回穿梭,我靠着墙傻愣愣地向前望着,任由眼前往来的车辆像穿针引线一般把现实和我的记忆缝缝补补地连接在一起。 
  两年前起飞的那架中国民航的班机被生生地从天宇中拽了回来,首都机场熙熙攘攘的送行人群像黑白胶片里模糊了的影像一样,分散在霁子和他母亲的周围,没有色泽,没有生气。霁子那天穿的是一件天蓝T恤,手里拎着个橙黄的大箱子,后面背着他经常背着的墨黑双肩包;那个双肩包里面,曾经差一点就装下我的一封雪白的信,可是那封信最后的收件人依然是我自己。 
  恍惚之间,我的记忆开始混乱错位,曾经发生过的和不曾发生过的事情一起袭击我的大脑——机场里站在远处的我竟然鼓足了勇气,从我躲藏着的角落走上前去,向霁子道了别;高二的运动会之后,我真的把一切抛诸于脑后,在夜里写了长长的信,亲自交到了霁子的手里;而在运动会的跑道上,在超越霁子的一瞬间,我的脚步和呼吸都慢了下来,让曹娟不知所措,也跟着慢下来,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于是那一刻的我,笑着看着远处的霁子穿着阿迪的运动鞋,速度飞快地奔向终点,快得就像我现在眼前来回穿梭的出租车。 
  我眨了眨眼睛,觉得脑袋被无数的正确与错误的记忆包围,一个一个的『如果』和『难道』像被挤压在水底的气泡,争先恐后地向水面冲去。 
  最大的一个气泡冲出水面,像武侠电影里的水面特效一样,『轰』的一声在我耳边爆炸。 
  在这爆炸的同时,我听到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在门口说:『So; what next?』 
  在我还没有来得及想清楚现在到底应该做些什么的时候,霁子和身边的那个男孩从我的眼前走过。他们的步伐其实很快,可在我眼里,却成了一格一格的慢动作。霁子的个子好像高了些,脸型也稍稍方了些,左耳的耳环在路灯下反射出细微而精致的光芒,身上是一件黑色的紧身T恤,和另外那个男孩肩并肩向前走。他的脸上还是挂着和以前一样的笑容,对什么都无所谓,对什么都不在乎的那种笑容。 
  我的心被扭成了一团,往昔回忆里霁子的形象和我眼前的霁子不断轮替,他左耳的耳环突然变得刺眼而夺目,好像随时可以灼伤我的眼睛一样。 
  定格画面结束,他们已经走出一段路了。 
  我朝他们走去的方向挪动了几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想什么,一刻前脑子里充斥的『如果』和『难道』仍然占据着我整个的思维,甚至让我觉得喉咙生疼,生生压抑着我的想喊出点什么的欲望。我的脚步在挪动了几步之后停住,我知道,记忆中我可以自由地编织无数的『如果』,可在现实里,我永远都会选择『如果』之外的另一种可能,就像两年前一样。 
  路前方的两个男孩肩并肩,在香港温热的夜晚里越走越远,我远远地望着,心还是在怦怦地跳,可脑子已经清醒了许多。 

  我转身,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遗憾是庆幸还是已麻木了。梦魇渐渐远离,我迈开步子准备回去。 
  身后熟悉的声音又传了过来:『Shoot! Your coat!』然后就听见极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向门口跑来。 
  我的心又紧绷起来,放慢了步子,不敢回头。 
  霁子跑过我,奔向酒吧的门口,那奔跑的身影仿佛两年多前运动会时我赶超他之前从后面望见的他的身影。我抿着嘴,倾听着自己起伏的心跳,可还是不敢上前说些什么。等他进去之后,我会继续靠墙,低头或者转身,让霁子和我混乱的记忆一起,再次被我自己回收和储藏。 
  霁子的脚步在快迈进门口的那一瞬突然停止,他的头也在那一瞬,转了过来。 
  我正好在从后面望着他,他这么一回头,恰恰就和我的目光相撞。 

  陈剑白他们特别迷日本的漫画卡通,经常借些VCD回宿舍看,那些什么足球小将、篮球飞人的卡通片里,经常把几秒钟里发生的事情夸张延伸,几十分钟都完不了。我偶尔看几眼,嘲笑他们那么虚假拖沓的东西也要看。 
  现在,霁子立在我前面五六米的地方,完全和我面对面。我觉得时间突然延长到了无以复加的长度,尤其是在这么样一个地方,这么样一个场合。记忆和想象都在刚刚消耗殆尽,当我真正和霁子的眼神对撞时,我的所有思绪都成为空白,好像被大雨冲刷之后一般,没有任何残留的痕迹。我就那么直愣愣地站着,抿着嘴望着霁子,根本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霁子的眼神里有些什么? 
  我好像失去了思考能力,在那短短的几秒钟时间里,霁子的表情和神态完全超出了我的判断范围。我也无法找到任何合适的词句来形容他的表情。 
  霁子的嘴巴张开,停滞着,像要说出些什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从他的口型看,我知道他要说出『阿』这个字。 
  又有一辆丰田出租从马路上开过,引擎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好像前奏一般把霁子停留在嘴边的两个字给带出来:『阿————枫?』 
  『阿』和『枫』之间带着长长的拖音和些许的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