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无垠 上:白驹






  寒烟阁地处杭州闹市,很容易打听,易辰霜虽然没去过,却也知道那是寒烟仙子阮疏烟在江南的住处之一。

  这件事为何又同寒烟仙子扯上了关系呢?

  两人到寒烟阁外,见两个二十来岁的粉衣丫鬟立守两旁,神情恹恹,像是被这午后的日头晒得有些困倦。

  一见到易辰霜和南宫灵,她们却立刻不困了,左边一位丫鬟打量他们几眼,脆声道:“什么人?敢在寒烟阁外鬼祟逗留。”

  南宫灵嗤笑道:“笑话!寒烟阁是你家的,难不成寒烟阁外的路也是你家的?”

  那丫鬟却道:“正是。”

  南宫灵道:“如果我非要呆在这里呢?”

  那丫鬟道:“那就对不住了!”

  她话音未落,两腰短剑已倏然起出,在空中划过两道奇怪的弧度,直刺南宫灵胁下章门|穴,脐下关元|穴!

  这两招端的狠辣,只这两招,易辰霜已看出这丫鬟使的竟是昔年公孙大娘所创八八六十四手长歌飞虹剑!

  南宫灵却也不是生手,已看出这丫鬟虽招式精妙,速度却远远不及,两支短剑堪堪就要落到她身上,她身形一闪已移开四尺,鞘中剑也已“噌”地起出,反手侧击那丫鬟喉下天突|穴!

  这一招也实是要命,那丫鬟向后一仰,左手剑护胸,右手剑将南宫灵的长剑击偏了三寸,自己也已后退三尺,脚步踉跄。

  “清风十三式!”易辰霜暗惊,南宫灵方才所使的正是华山清风十三式中的第一招“清风徐来”。“清风十三式”乃华山镇山之技,相传系第四代掌门鸿影大师所创,其中的精妙自不是一个小小的丫鬟可以抵挡的。

  易辰霜唯恐南宫灵好胜心起,打个没完没了,便将她拉到身后,对那两个丫鬟道:“在下等并无恶意,只想烦劳两位姑娘通禀一声,踏雪城易辰霜求见仙子。”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现在即便她们是傻子也已知道眼前两人并非普通的来客。

  一个丫鬟进了阁中,不一会儿便出来了,对易辰霜道:“仙子说,要见她可以。不过她现在没空招待,易城主若是高兴,就在外面等两个时辰吧。”

  南宫灵皱眉道:“两个时辰?岂非要等到天黑?”

  丫鬟道:“仙子说了——爱等的人就等,不爱等的人就滚。”

  南宫灵一路跟易辰霜辗转追查,眼看就要接近谜底,却偏偏碰了这样一个硬钉子,险些就要发作,易辰霜看出她脸色不对,摁住她,道:“仙子说等就等吧。”便将南宫灵拉到一边大树下。

  “臭婆娘,装腔作势,真是岂有此理。”南宫灵道。

  易辰霜不作声,已在一边坐了下来。南宫灵看他一眼,道:“你怎地这样好说话,她叫你等你就等。”

  易辰霜扯了一根草茎塞到嘴里,道:“我不是好说话,我只是很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

  南宫灵道:“什么样的人?”

  易辰霜道:“说一不二的人。她说了要你等,你若不等,闯进去,也是绝计见不到她的。”

  南宫灵看了看他,也坐下来,道:“你看起来不像是常走江湖的人,对江湖上的一套一套,懂得倒还挺多。”

  易辰霜道:“所以说,你实还太嫩。”

  南宫灵撇撇嘴。

  两人便望着天边的浮云,呆呆地等。

  易辰霜手却没闲着,扯了些草,做起草蚂蚱来。南宫灵回头看了看他的举动,疑道:“你在做什么?”

  易辰霜道:“草蚂蚱啊,你没见过?”

  南宫灵看了他一眼,表情像是囫囵吞了一个熟鸡蛋,半晌,干笑几声,道:“哼哼,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山野情趣的。”

  易辰霜却道:“我本就是山野中长大的。”

  自他有记忆起,便已在山林中玩耍,先是慕山,后是灵虚真人的灵蝶谷,同野兔松鼠嬉戏,同鸟儿鱼儿说话,同狼群比赛跑,同熊瞎子捉迷藏,在山林里穿越,在溪流瀑布中洗澡,不论春夏秋冬,酷热严寒,于丛林中磨炼身体,打磨意志,身体像野兽一样敏锐灵活,意志则像钢铁般坚不可摧。

  那是何其艰苦而又快乐的时光。

  一直到十六岁双亲去世,他才离开了山林,褪去山野中的野性,乖乖地以城主身份开始他的另一段人生。

  没有不满,没有不快,没有抱怨,什么都没有,只因小的时候他便已明白这是他的必经之路,他是那样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踏雪城,也接过了将肩负一生的责任。

  人生对他这样的人而言岂非就是自然而然?自然而然地挑起重担,自然而然地成亲,生子,延续香火,再至老去,死去,空留薄名。

  他望着天边的云,忽然有些茫然。

  两个时辰说快不快,说慢却也一下子过去了,天已黑,两人站起身来,再次来到寒烟阁前。

  那丫鬟放易辰霜进去,却将南宫灵拦在外面,道:“仙子说只会见易城主。”

  南宫灵简直气得七窍生烟,易辰霜却示意她好生在外面等,别乱跑,“你且呆着,应该不需要太久。”他道。南宫灵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在咬牙切齿:“臭-婆-娘,下次别叫你落到我手上。”

  寒烟阁虽不大,却异常精致,朱阁碧瓦,复道交窗,曲径通幽。一路向前,但见五步一景,十步一园,假山枯松,花鸟鱼石,绿水潺潺,白烟袅袅。

  易辰霜遵照指示,朝着有灯的方向走,尽头处便是寒烟仙子的居室。

  他一进屋,便看到阮疏烟着一袭白衣,倚在一张象牙席榻上,蛾眉淡扫,目如秋水,缓缓地摇着一柄绸扇,看着他。

  易辰霜作揖道:“晚辈见过仙子。”

  阮疏烟皱了皱眉,道:“晚辈?你是在提醒我我已很老么,辰霜。”

  易辰霜道:“不敢。仙子之姿耀如春华,非但不老,竟似比三年前见到时还年轻了几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尤其对年华已将老去的美人,这一招尤其有效。阮疏烟果然笑了,道:“你这小鬼头,我早就知道你是表面正经,其实一肚子坏水。”

  易辰霜简直哭笑不得,他同她总共只见过两次面,她又是从哪里看出他一肚子坏水。

  阮疏烟道:“你来是为了那个小子?”

  易辰霜道:“仙子若是知道他的下落,还望直言。”

  阮疏烟道:“他的下落我当然知道,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那小情人恐怕至少已少了三个手指。”

  易辰霜心中一惊,道:“不知仙子是否见到了带走他的人?”

  阮疏烟道:“你还不知道?看起来俞丹霞这小丫头还真是有几手。”

  丹霞?易辰霜皱了皱眉。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恐怕要见到七夜才能弄清楚,易辰霜道:“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

  阮疏烟道:“哪个他?”

  易辰霜道:“自然是仙子救下的人。”

  阮疏烟道:“他现在——在我的地窖里。”

  易辰霜皱眉:“地窖在哪儿?”

  阮疏烟看了他一眼,发现他面色有些不善,便道:“哟,刚知道小情人的下落就翻脸不认人啦。”

  易辰霜呼了口气,道:“仙子海量,晚辈实是有些着急。”

  阮疏烟道:“急什么,我又不是俞丹霞,会把他怎样。”

  她站起身,走到易辰霜身边,轻轻替他掸了掸衣上的灰,柔声道:“在那之前,不如你先陪陪我。”

  易辰霜看了她一眼。

  他毕竟不是十几岁的黄毛小子了,一下子便听出她的意思,拂了拂她的手,道:“仙子请自重。”

  阮疏烟笑道:“你不必装,我实在很清楚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易辰霜哭笑不得,道:“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仙子竟似比我自己还了解我。”

  阮疏烟道:“正是。”

  她说着便去解他的衣带,一边道:“你怕你那小情人会知道?你放心——啊!”

  她话还没说完便失声叫了起来——易辰霜的手已如铁钳般扣住了她的手腕。

  易辰霜淡淡道:“仙子,我从昨晚起就没有好好休息过,到现在已快一天了。”

  阮疏烟疑道:“嗯?”

  易辰霜道:“一个一整天没休息的人,耐心总不会太好的,你说对不对?”

  阮疏烟抬头看他,易辰霜道:“我现在只想赶快把他带走,你觉得如何?”

  阮疏烟道:“你……你先放开我的手。”

  易辰霜松开了她的手。

  就在这一刻,她袖中突然飞出一道白光,闪电也似袭向易辰霜,其速度之快,力量之猛,出招之突然,当真令人反应不及!

  易辰霜下意识地伸手阻挡,一边已急速后掠一丈,那白光却依旧拂到了他的手。他顿觉掌中一阵寒意,伸手一看,掌心已隐隐有白烟升起。

  好冷!他不禁捏了捏拳。

  阮疏烟立在一边看他,手中挽着方才袭击他的兵器——竟是一条足有三丈长的白绢!

  “三丈冰绡;七七四十九路寒烟诀。”易辰霜皱了皱眉。

  阮疏烟笑道:“你看我的寒烟诀,比起武当的‘流云飞袖’如何?”

  易辰霜道:“武当的‘流云飞袖’虽已清雅出尘至极,比起仙子的寒烟诀,却还差了两分。”

  阮疏烟笑了笑。

  易辰霜却又道:“若论偷袭,武当则更是差了不知多少。”

  阮疏烟的面色变了。

  易辰霜道:“仙子若已尽兴,还望快些将人释放。”

  阮疏烟冷声道:“放了他?还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说话间三丈白绢忽已暴起,箭一般直朝易辰霜扑面而来,霎时风声呼呼,满室白光,精气四射,周身上下三丈内,几无破绽,当真是飘忽如流云,劲急如闪电!

  易辰霜没带刀剑,也没空跟她多耗,便兵行险着,伸手去抓那白绢,借力向前,倏忽已到她面前,一招“踏雪飞虹”直击面门,阮疏烟却又岂是寻常之辈,白绢一抖已堪堪化去,易辰霜却立时变招,矫若游龙,忽然从她腋下穿过,食中拇三指指曲如钩,如团龙抱珠,急打她背后神道,灵台,心俞三|穴!

  阮疏烟大惊,立时收势后退,急速向右移开四尺,喝道:“昆仑派飞龙大九式?!”

  易辰霜不作声,他只觉整个左手已冻僵。

  阮疏烟皱眉,道:“你为了他,竟然徒手来接我的冰绡?”

  易辰霜不作声,阮疏烟又道:“却不知他值不值得你这样对他。”

  易辰霜道:“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

  阮疏烟道:“你喜欢他?爱他?”

  易辰霜却道:“爱?是什么?”

  阮疏烟莫名其妙,道:“你不知爱是什么?”

  易辰霜道:“难道你知道?”

  “我……”阮疏烟却语塞。

  爱是什么?一千个人有一千种答案,然而谁又能说自己的答案就是正确的,甚至谁又能真正回答这个问题?

  任何人一旦明白爱之沉重,便已无法轻率开口。

  阮疏烟垂手而立。

  易辰霜道:“我只知道——我要见他,现在,立刻,马上——我已经快两天没有见到他了。”他的眼中忽然现出些孩童的天真。

  阮疏烟有些发怔,道:“他究竟哪里好?”

  易辰霜道:“他……他会打扫屋子,会种花,会磨墨,会斟茶,会下厨,还会缝衣服,他什么都会。”

  阮疏烟简直哭笑不得:“一个大男人,整天干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不嫌可笑?”

  易辰霜不作声。

  阮疏烟道:“莫说他,这些事我也能干。”

  易辰霜却道:“你不是他。”

  他说着,转身就往外走,阮疏烟道:“你去哪儿?”他道:“地窖。”

  阮疏烟却道:“不用了。”

  易辰霜停住脚步,看她。

  她沉声道:“不用去了——他就在这里。”

  马车向前。

  七夜看了看易辰霜的左手,皱了皱眉,将他的手伸到自己衣襟里,放在胸口焐着,易辰霜顺势扑到他怀里,七夜伸手抱住他。

  “你是傻子么?你没看到她屋里有个剑架子?”七夜道。

  “是吗?”易辰霜撇撇嘴,道:“我没注意。”

  南宫灵看了看易辰霜,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七夜一出现,易辰霜就好像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易辰霜忽然想起什么,拿起七夜的手看了看,道:“你的手指怎样?”

  七夜道:“没事。多亏了阮仙子。”

  南宫灵道:“想不到俞丹霞是这种人——她究竟有没有疯?”

  七夜不作声。易辰霜道:“一个人若有心装疯,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听说她小时候便已痴了,若是装的,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