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无垠 上:白驹






  七夜不作声。易辰霜道:“一个人若有心装疯,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听说她小时候便已痴了,若是装的,装了十几年,也难为她了。”他说着,仰头去亲七夜的脸,被七夜躲开了,他委屈地扁了扁嘴。

  南宫灵见状,道:“我去赶马车。”便出去了。

  外面坐着一个褐衣车夫,她在一边坐下,那车夫道:“姑娘你不在车里呆着?”

  南宫灵道:“想到外面透透气。”她看了看天,今夜却既无星也无月。

  她道:“人道‘江南忆,最忆是杭州’——从前我不相信,这次来却不得不信,这里竟连风的味道好像都跟金陵不同。”

  车夫笑道:“哪有什么不同。”

  南宫灵看了看已经擦黑的天。奔走了大半天,她也有些困倦,车夫似是看出她的疲累,便道:“姑娘你歇着吧,马车我来看着,你缓缓神。”

  南宫灵点点头。

  车内。

  易辰霜抬头看七夜,扁扁嘴。七夜低头亲了他一下。“你干嘛偷亲我?”易辰霜道。

  七夜道:“你嘴撅那么高,难道不是想叫我亲你?”

  易辰霜将头埋到他颈窝里,不住地蹭,七夜摁住他的头,道:“别撒娇了。”

  易辰霜的声音闷闷的:“我没有。”

  七夜嘴上这么说,心里不知为什么却也很高兴,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在屏风后面听到他为他着急,为他跟阮疏烟动手,他既担心又高兴。

  不管怎样,他总是在乎他的。他没那么贪心,什么爱呀喜欢的,只要别人在乎他,他便已经很高兴。

  从过去到现在,真正在乎过他的存在,会为他着急的人,好像只有易辰霜而已。

  那个人,他曾以为自己喜欢他,为他做任何事也愿意,他却只当他是颗可用的棋子,用完就丢弃了;另一个人,他用自己全部的心力爱护他,养育他,照顾他,保护他,他却为了自己的前程而要杀他。

  他对人人都是真心以待,人人却都不拿他当回事,他付出的心意,得到的回报不是伤害就是虚情假意,那两个人是这样,就连只是萍水相逢的人,南宫萍,俞丹霞,也都是这样,有时候他实在也不知究竟是自己太好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没有亲人,没有家,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独自存在于浩渺的天地间。

  这就是他的生活。

  他低头看了看易辰霜,易辰霜也在看他。

  “你有没有想我?”他道。

  七夜道:“有。”

  易辰霜道:“真的?”

  七夜点头道:“真的。”

  易辰霜道:“想了多久?”

  七夜佯作思考状,道:“想了,一刹那。”

  易辰霜气道:“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到处找你,你就只想了我一刹那?!”

  七夜道:“哦?想不到我的魅力竟有那么大,竟让你无时无刻不想我。”

  易辰霜将头埋回他的颈间,闷声道:“哼。”

  七夜笑了笑,将他抱得紧了些。

  四周寂寂。唯有马车赶路的声响。

  过了半晌,易辰霜突然闷闷道:“喂。”

  “怎么了?”七夜道。

  易辰霜抬头看他。

  马车内没有灯,只看到彼此的眼睛,在黑夜中亮着,像是小小的星辰。

  “这两天,你不在……我做什么都不对劲。”易辰霜道。

  七夜看了看他。

  易辰霜又道:“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心里空空的。”

  七夜伸手摸摸他的耳朵,不知该说什么。

  “你会不会走?”易辰霜突然问。

  “走去哪儿?”七夜道。

  “走去……除了我身边以外的地方。”易辰霜闷闷道。

  “你想不想我走?”七夜道。

  “不想。”易辰霜老老实实地回答。

  七夜看了看他,道:“你说真的?”

  易辰霜点点头。

  七夜道:“你说不走就不走。”

  易辰霜看看他,突然道:“如果有一天我不要你了呢?”

  七夜道:“你不要我了我再走。”你会不要我么?他心中想,却没有问。

  “我不要你了你也不能走。”易辰霜道。

  “为什么?”

  “因为我不会不要你。”

  夜风从帘子里漏进来,轻轻吹拂他的发。

  “你在哭?”易辰霜道。

  “没有。”七夜道。

  “那这是什么?”易辰霜将食指凑到他嘴边,湿湿的,是他方才落下去的泪珠。

  “我以后也不娶亲了,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易辰霜道。

  七夜失笑道:“别太任性。”

  易辰霜道:“你只要说好不好。”

  七夜点点头,道:“好。”

  即便是假的,即便只是眼前的花好月圆,即便很快就会过去,也无所谓。

  因为从头到尾,对他的心意有所知觉和回应的,只有易辰霜而已。

  马车还在向前。

  南宫灵揉了揉眼,道:“还没到?”

  车夫道:“没有。姑娘你好生歇着吧,到了我会叫你的。”

  南宫灵看了看四周,道:“这是去菡萏山庄的路?”

  车夫道:“是啊。”

  南宫灵道:“怎么是小路?”

  车夫道:“今日午后不知原来那条路上发生了什么事,不能走了,得绕点道。”

  南宫灵道:“哦。”

  她又闭起眼,迷迷糊糊打了会儿盹。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马车还在路上。

  这时她才觉得有些不对劲,道:“还有多久才到?”

  车夫道:“姑娘你……”

  “姑娘你个大头鬼!我是你姑奶奶!”南宫灵一把抓住他的衣襟。

  那车夫忙道:“是,姑奶奶!姑奶奶!”

  南宫灵道:“我问你,为什么走了这么久还没到菡萏山庄,是不是你在搞鬼?”

  那车夫道:“天地良心,小的怎敢!”

  南宫灵道:“不敢?我挖了你的眼珠你就敢了!”说着,作势就要动手。

  那车夫立时吓得面无人色,双膝直发抖,道:“姑奶奶饶命!”

  南宫灵眯了眯眼,道:“我又不要你的命,叫什么饶命?”

  车夫叫道:“姑奶奶高抬贵手!”

  此时,车内的七夜和易辰霜听到了动静,探出帘子,易辰霜皱眉道:“什么事?”

  南宫灵道:“这车夫不知在搞什么鬼,走了半天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七夜莫名其妙,道:“为什么?”

  “说!为什么!”南宫灵斥道。

  那车夫吓得直发抖,道:“不管小的的事,是有人给了小的五十两银子,叫小的把马车往淳安方向赶,走得越远越好!”

  “淳安?”易辰霜皱眉,三人四下一张望,才发现马车已在荒郊野外。

  “什么样的人?”易辰霜道。

  车夫道:“不知道!他蒙着面!”

  易辰霜道:“往回,去菡萏山庄,再敢耍花样就叫这位姑奶奶要了你的眼睛去。”

  车夫忙不迭道:“不敢!不敢!”

  马车往回。

  然而还没走几步,路旁边的林中突然窜出一个人影!

  “借马一用!”他大喝,话音未落,刀已落,只见一道黑影在夜幕中突地一闪,带着呼啸的风声,直朝马车劈来!南宫灵眼疾手快,就在这一刻已抓起身边的车夫向侧边掠出,刚离开,便听利落的一声脆响,马和车厢的连接处已被劈断!

  那人片刻不耽搁,立时飞身上马,挥鞭急打,霎时已消失在夜幕中!

  这一切委实来得太突然,无论是谁都料不到竟会发生这种事!

  易辰霜和七夜自翻倒的车厢中出来,灰头土脸,莫名其妙。

  没了马,他们只剩八条腿。

  易辰霜对车夫道:“你认得回去的路么?”

  车夫点头如捣蒜:“认得!认得!”

  易辰霜道:“你到前面引路。”

  “好!好!”他嘴上说着好,脚却一步也没挪。

  南宫灵皱眉道:“怎么不走?”

  那车夫捂着下身,愁眉苦脸道:“小的……小的尿急……”

  南宫灵皱眉,看了眼易辰霜,易辰霜道:“快去快回!”

  车夫如临大赦,立时便往一边的小树林去了。

  三人便在路边等。
  等了一盏茶,还不见车夫人影。

  三人这才发现不对劲。七夜苦笑道:“不会……”

  南宫灵皱眉道:“就是了。”

  易辰霜道:“看来他们应是一伙的。”

  目的就是把他们困在这荒郊野外。

  是谁?

  究竟为了什么?

  他们三人原本就人生地不熟,现下又是夜晚,又是野外,四周一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当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七夜忽然道:“你身上有没有带信号弹?”

  易辰霜摇头。哪有那么巧,什么时候都带着。

  再看天,无星也无月。

  这一次,连易辰霜也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 
 
  第四十二章

  夜。

  夜渐深。

  竹林。竹屋。

  他躺在一张竹板床上,没有睡着。

  每当夜深,辗转难眠的时候,他想起的总是自己的家乡。

  他的家乡在鄂西。十三岁离乡,不知不觉已有二十年。

  刀口舔血,浪迹天涯。已有二十年。

  现在他却忽然想安定下来了。

  难道他已老了?

  在他的家乡,人们住吊脚楼,他也在这竹林中建了一间离地一丈的小竹屋,四面用粗竹支撑,清风过,竹叶飒飒作响。每当他怀恋家乡的时候,他就要到这里来躺一躺。

  现在他就这样直直地躺着。

  夜中忽起一阵缥缈的笛声。

  也是这静夜中难以成眠的人么?

  四周寂寂,唯笛声凄凄,吹的正是《春归》。

  世事流水,一梦浮生,朱颜已老,归期几何?

  他的神思忽已飘远。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啪”的一记清响,声音很脆,也很利落,在这寂寂的夜中听来分外清晰,是什么?

  刚思及此,“啪”“啪”“啪”“啪”“啪”又是五下,声音方落,他便觉得身下好像忽然悬空了。

  床呢?

  床还在他身下,只是忽然掉了下去,他的身子也在往下掉。

  地板上又没有洞,床又怎么会突然掉下去了呢?

  不仅是床,连门和窗都在往下。

  不对!——是整间屋子在坠落!

  方才六下“啪”的声响竟是支撑竹屋的六根粗竹被砍断的声响!

  未及反应,又听“嘭”地一声巨响,竹屋落到了地上,他的整个人被震得从床上弹了起来!

  地是泥地,就算屋子落下来又怎会发出这么大的声响?

  还没等他想通,屋子竟动了起来!

  他扑到门边,门却打不开,又去推窗,发现窗已被钉死!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额上已有冷汗。他清楚地听到奔马的马蹄声,感觉到屋子正往某一个方向移动,是马在拉他的屋子?可是屋子又不是马车,又没有车轱辘?!

  他吸气作势,将内力聚于掌心,忽然暴喝一声,跃起一丈高,一下将竹屋的屋顶震碎,跃了出去,同时一踩竹屋边缘,借力起身,一掠两丈远,落到路边的一棵杉树上。

  马还在向前。他这才看清是四匹健马拖着一辆板车,而他的竹屋不偏不倚正落在这板车上!

  还没等他喘过气,林间忽然闪过一道黑影!

  “谁?!”他大喝一声,右手指间八枚丧门钉已如流星般打出!

  “啊——!”林中忽起一道惨呼,那黑影直直落了下来,“老甄!是我!”那黑影嘶声道。

  甄十一心中大惊,急忙上前察看,竟是“回风舞柳剑”林斜阳!

  “老林,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急忙将林斜阳扶起,林斜阳哑声道:“柳庄主怕那伙人突然来袭,这几日我们一直暗中跟着你——我说,你也不看清楚点再打!”他右手捂肩,甄十一看到他指间已有血丝渗出。

  “糟糕!我的钉上有毒!”甄十一急道。
  “什么?!”林斜阳也急了。

  甄十一忙从衣内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递给他,道:“你赶快服下。”

  林斜阳将药吞下,作势就要运气,甄十一忙道:“这药服下一盏茶内不能运气!”

  林斜阳急忙又放下手。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打斗的声响。林斜阳皱眉道:“是仇老弟他们!出了什么事?!”

  甄十一看了看远处,道:“我去看看,你且歇息,待毒解了再过来!”

  “好!”林斜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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