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无垠 上:白驹
“原来早就身经百战了啊。”他冷笑。
“你真是……贱。”
七夜抬起头,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易辰霜对他说的话,喃喃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贱。”易辰霜冷冷道。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七夜只觉全身都在发抖,“你自己不是也睡过很多女人?!”
“很多?!怎么个多法?!”
“没有二十几个也有十几个!”
“谁说的?!”
“易恩说的!”
“他说的你也信?!”易辰霜面色铁青。
“为什么不信?”他说着,泪水已滑了下来,“你……有什么资格生气……”
“废话!你老婆让人睡了你不生气?!”易辰霜突然吼道。
“对!我是被人睡过了,你想怎样?!”七夜气也上来了。
易辰霜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突然站起身,大步出了门。
门“砰”地关上了,他的心也沉了下去。
一直到天黑,晚饭时分,易辰霜都没有回来,七夜一个人躺在床上,赤裸着身子,也不穿衣裳,就这样直愣愣地躺着,已躺了一个下午。
也没有人来问他要不要吃晚饭,甚至根本没有人靠近这边的屋子,好像就这么一下午的时间,所有人已把他遗忘了。
他这样躺着,夜渐渐深,他迷迷糊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睡梦中恍恍惚惚全是过去的景象。
他梦见自己躺在拂夜宫过去自己和十夜住的那间小屋子里,十夜的床就在不远处,他清楚地听到他的肚子在咕噜咕噜响。
饿了么?今天他们没有完成戒文师傅的训练,被罚不能吃饭,已快三更了,他知道他一定饿了的。
可是他们什么吃的都没有,每日三顿都是定时供给,错过了这个时间便只能饿肚子。
他蹑手蹑脚的起身,他知道十夜并没有睡着,只是一向很倔,绝不会开口讨饶,他轻手轻脚出了门,想到膳房看看能不能弄点吃的。
他的确弄到了吃的,四个又冷又硬的包子,膳房守夜的师兄上下打量他,道:“世上总没有白吃的东西,你说对不对?”
他点点头,他点头的这会儿,已被压倒在一边的柴草堆上,他莫名其妙,师兄捂住他的嘴,道:“你让我弄一次,以后我每天都给你留吃的,好么?”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反抗,他实在不知道弄一次是弄什么。
十五岁的他,就这样为了几只冷包子,懵懵懂懂地出卖了自己的身体。
等到他终于有一天明白了这种事的意义,他已在姬恨花的床上了。
往事变成一个个片段,在他脑中闪过,他简直快分不清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他梦见自己在油灯下给十夜补衣裳,十夜枕着他的腿,睡梦正酣,他梦见十夜九岁的时候,有一天突然摘了一朵花送给他。
小小的,蓝色的野花。
泪从他的眼角缓缓滑落。
窗外,夜已深,浓黑的夜色如浓墨般,无边无垠。
黑夜总会过去。
然而拂去了夜,就真的是天明吗?
04:49
第四十九章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醒了,穿起衣服,洗漱完毕,进厨房做了早饭,端到堂屋里等着易辰霜。
易辰霜一进门,就看见他坐在那里。
他坐下来,两个人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在一张桌上吃起早饭来。
过了半晌,七夜突然开口道:“你昨晚睡哪儿了?”
易辰霜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怡红院。”
七夜道:“这里没有怡红院。”
易辰霜道:“你怎么知道没有?”
七夜道:“我打听过了。”
易辰霜道:“没有怡红院就没有暗娼吗?”
七夜道:“你不会去。”
易辰霜道:“你怎么知道不会。”
七夜道:“你不怕脏?”
易辰霜道:“怕什么?再脏的都睡过。”
七夜不作声了。
易辰霜没有抬头,只眼角的余光看到七夜搁在桌上的手不住地发抖。
“既然这样,你干什么还要吃我这个脏人煮的东西?”七夜道。
易辰霜没说话,搁下筷子,起身走了。
他刚出门,柳若水就进来了,看了他一眼,莫名其妙道:“你们俩怎么了,他昨天为什么突然跑来我房里睡?”
七夜没有作声。
收拾完碗筷出去,易辰霜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一个人呆坐在屋里,坐了半天,下午,心里实在堵得慌,便出了门,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
永安镇却的确已如易辰霜所说,一点也不太平了。
今天早上已又有几个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他在一个茶棚里坐下,听几个人说的眉飞色舞。
“蛇鼠一窝?”
“没错,一锅端呐!就在那边那条巷子里!”
“你看见了?”
“我没看见,我怕这种血淋淋的东西,我兄弟去看了告诉我的。”
“还是脑袋搬家?”
“这次更惨,不但脑袋搬家,听我兄弟说手脚掉了一地!”
“我的娘哎这拂夜宫也忒狠了!”
“你还记不记得乾州吴门的事?上下一百多口他们都下得去手!砍起人来简直比刀切豆腐还容易!”
“不止蛇鼠一窝,今天早上春来客栈后面,有人发现蜀中七蜂也被杀了!”
“蜀中七蜂不是采花贼吗?到永安镇来干什么?”
“采花贼也是贼。”
“也是拂夜宫干的?”
“没错!”
“到底为什么要杀他们?”
“谁知道啊?大概是嫌挡了他们财路吧。”
“那我们岂不是也很危险?!”
“我的娘哎不会吧?!”
……
七夜静静地听着。短短一天内,已又有两伙人被杀,不过因他之前已经知道,杀那几只白蝙蝠的不是拂夜宫的人,不免怀疑这两件事其实也跟他们无关。
那么难道又是——那个人?!
那个苍白瘦弱的轮椅少年的模样浮现在他脑中。
如果又是他,接二连三的杀人,是为什么呢?
他总不可能同这些人都有仇。
而且明明是他杀的人,为什么都会传成是拂夜宫动的手?
究竟这些消息是谁传出来的?传消息的人同他有什么关系?还是说根本是他一手策划的?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正想着,忽然肩头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竟是笑眯眯的洛小三。
“易夫人!”洛小三道。
七夜有些尴尬,咧了咧嘴,道:“你也在这里?”
洛小三道:“闲着没事出来逛逛。”他看了他一眼,又道:“对了,昨天怎么没见你来吃晚饭?”
七夜道:“我……有些不舒服。”
“哦。”洛小三点点头。
七夜看了看周围,道:“这里,挺乱的。”
洛小三道:“谁说不是呢,这几天拂夜宫的事弄得人心惶惶,你听说了么?”
七夜点点头。
洛小三环顾四周,忽然凑到他面前,小声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被杀?”
七夜道:“不知道。”
洛小三道:“其实我听说,是因为——他们知道了陵墓所在。”
七夜心里咯噔一下,道:“是吗?”
洛小三道:“我花了十两银子买到的消息!”
七夜道:“那我分文不花就知道了,岂非是占你便宜?”
洛小三挤挤眼睛道:“小意思,大家都是朋友嘛。”
七夜笑了笑,觉得这年轻人虽然来历不明倒还挺豪气。
洛小三道:“我要去那边的赌桌,你去不去?”
七夜道:“……我从没去过那种地方。”
洛小三道:“一回生二回熟,男人家没去过那种地方像什么话,走吧走吧一起去!呆在这里能闷出鸟来!”一边不由分说抓起七夜就走。
露天的赌桌边聚集了一群衣衫不整的汉子,个个双目赤红盯着面前的石桌,庄家正要开宝匣。
“有注的快押!”
“小,小,小!”
“大!我押大!”
一群人简直乱成一锅粥,洛小三也挤了进去。
玩了好几把,输了几钱银子,他有些气馁,没再下注,呆在一边看别人玩,这才突然想起七夜,回头一看,七夜已不见了。
“易夫人?”他唤了一声,四周看了看,没有见到七夜的影子。
七夜一个人在赌桌边呆着,又不玩,却碍事,挡了别人的路,遭了好几个白眼,觉得实在没意思,便自己到街边逛逛,看完捏面人又看做棉花糖,这么走走看看,忽然发现离那个赌桌已很远了。
这里已是这条街的尽头,行人渐渐少了。
现下已是午后。他停下来,倚着一堵墙,怔怔地发呆。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声巨响,他还没反应过来,便看到一个黑压压的东西从天而降,重重落在他面前!
定睛一看竟是一把椅子!
不是普通的椅子,而是一柄木轮椅。
椅上坐着一个人。
“是你!”七夜惊道。
轮椅上的正是那天遇见的那个少年!
少年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喊叫声:“抓住他!抓住那个瘫子!”
伴随着喊叫声,忽然有二三十个持刀人从四面八方的小巷里冒出来,朝这边冲来。“抓住他!就是他!那个坐轮椅的小子!还有他的同伙!”
就在此刻,那少年袖中忽然飞出一条银链,一把钩住不远处一棵足有三四丈高的大榆树,手一用力,连人带椅飞了起来,像是荡秋千似的,倏忽已荡到了树的另一边,落进小巷深处,不见了。
这一切简直发生在眨眼间,七夜还没回过神就见那二三十个人已朝自己这边冲来,边跑边喊:“抓住他的同伙!”
同伙?
七夜环顾四周,没有其他人。
那么难道是——自己?!
思及此,他简直如一只被烫着的蚱蜢,突地跳起来就跑!
“抓住他——!”一群人在后面穷追不舍。
七夜死命跑着,不知已过了几条巷,完全已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是在窄巷中四处乱窜,直跑了半盏茶光景,身后还有十来个人追着他。
他窜进了一条昏暗的小巷。
就在这时,突然一道利器破空的清响,一根银链不知从何处飞来,倏地缠住了他的腰,将他整个人提飞了起来!
那十来个大汉跑进巷中,却发现目标突已不见了。“怎么回事?我看到他往这里跑的!”
“见鬼了!这是死胡同!”
十几个人又是惊又是怕,咕咕哝哝出了巷,四下张望,往后一条巷子跑去了。
七夜此时正坐在屋顶上。
坐在屋顶上的轮椅上。
确切的说是坐在那少年的腿上。
“你……放我下来吧。”他尴尬道。
那少年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也没有放他下去,忽然银链一挥,钩住一边的屋檐,两人一椅又已飞了起来,稳稳地落到一个天井里。
落了地,那少年才将他扔下去。
七夜环顾四周,三面是墙,一边是一间屋子,天光从上面落下来,光线昏暗。
那少年推动木轮椅,进了屋。
七夜看不到其它出路,只好也进了屋。
屋内黑乎乎一片,没有点灯,七夜好一会儿才习惯过来,发现这屋子还真不是普通的简陋。
一床,一桌,一案,一架,床还是木板床,屋内连把椅子都没有,只因这屋子的主人,根本不需要椅子。
七夜就这样站着,那少年也没同他说话,也不做任何事,就这样坐着,望着屋外出神。
两人默默无语,呆了一盏茶,七夜觉得腿有些酸,不想跟他僵持下去,便一屁股坐到床上,那少年竟像是没看见般,没有任何反应。
“你为什么不点灯?”半晌,七夜道。
他以为那少年不会回答,没想到他却开口了。
——“不愿意。”
“为什么?”七夜有些惊讶。
“我够不着油灯。”那少年嘴巴说着话,面上却毫无表情。
他坐在书案边,油灯在床前的桌上。
七夜道:“你可以动动你的轮椅。”
少年道:“不想动。”
“为什么?”
“懒。”
七夜愣住了,简直哭笑不得。
因为他懒,所以他不得不忍受黑暗。
或者说他宁愿忍受黑暗,也不愿意动一动去点一下油灯。
这世上竟有这么懒的人?!
七夜伸手,拿过桌上的火折子,点亮了油灯。
屋内终于亮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