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之泪
孔德的声音异常平静:「沃伦,你很清楚,在水中你不是我的对手。我不会跟你走。」
「是吗?」雅各说着,从斗篷中取出一卷羊皮纸,迎风展开,海风猎猎,拂动着纸上的稚拙的字迹:「这是谁的笔迹,你认得出来吧。」
孔德的瞳孔顿时缩紧了。虽然他和雅各离得并不近,然而凭借水精灵超自然的目力,他清楚地看到了羊皮纸上每一个字母,那略微左倾的笔划,稚气的行文,甚至是那些拼写错误,都那么的熟悉,孔德知道,那是卢克的手笔。
「这是卢克的忏悔书!」雅各将羊皮卷举得更高,唯恐孔德看不清楚一样:「看看吧!这可怜的孩子将一切都揽到了自己头上,他甚至说亚伯特是他杀的!我提醒他这会让他上绞架,然而他不肯修改。为了替你开脱,他宁愿去死,宁愿欺骗上帝!如果没有人澄清这一切,摆在他面前的将是死路一条。你忍心看他去死吗?你忍心置身事外吗?」
孔德注视着雅各:「如果我跟你回去,他会没事吗?你能向你的上帝保证吗?」
「他会领受他应得的惩罚,但罪不至死。放心吧,比起你,我更爱这孩子的灵魂。」
孔德听了,微微一笑,借着船舷的遮挡,他将手移到自己的小腹,隔着衣物、隔着皮肤,他仿佛感应到胎儿小小的、平稳的心跳。他与卢克的孩子,安然地睡在那里。孔德本打算让这小生命在威尼斯诞生,然而,现在恐怕不能了,我的宝贝。在心里孔德对自己的孩子说:抱歉,原谅我自私的决定。
孔德抬起头来,雅各在他眼中看到一种陌生的坚定。
「你派卢克去菲林斯庄园,就为了今天吧?显然你成功了。但是,告诉我,雅各院长,这让你得意,还是让你失望了呢?」
第七章
卢克不知道从西班牙到英国,船在海上到底行走了多少日子,每天他都在底层的船舱里祈祷诵经,从不曾迈出房门一步,他唯一能见到的人,是为他忏悔的雅各。雅各总是问他:你对上帝坦诚了所有的罪恶吗?你对上帝撒谎了吗?
他摇头,却不敢直视十字架上以哀怜的姿态垂顾着他的耶稣。是的,他撒谎了,他对雅各说所有的淫行、所有的杀戮都是他犯下的,与孔德无关。他知道雅各不会相信,也许没有人会相信,但这是他唯一能为孔德做的事情。雅各说他的忏悔书会让他上绞架,他垂着头,心底却升起狂热的渴望,他的生活已被无望的爱燃成了灰烬,假如能以这样的方式灰飞烟灭,那将是最好的了,这不但是他对上帝不忠、撒谎的惩处,更是他爱孔德的证明。
最后一次会面,当他们的肢体绝望地纠缠在一起时,他对孔德说过:哪怕你离开我,哪怕有一天你连我的名字都忘记了,我还是会爱你。
是的,他愿爱他直至生命最后一息。
然而雅各放在他额头上的手是那样冰冷,冷得一如无情的现实。
雅各说:「我的孩子,虽然你迷失甚深,我将竭力将你引回正道。」
在一个阴冷的雨夜,卢克他们终于回到了英国,从码头到遗世独立的圣伯朗修道院,马车足足狂奔了一天一夜,卢克发现除了雅各与自己的乘坐的马车外,另有一辆修道院的马车幽灵一般与他们同行。
「那上面坐着谁?」卢克问。
雅各捻动念珠的手微微停顿:「从法国回来的加略,以及一个罪人。」
马车驶入修道院的深墙后,卢克立刻被带去了禁闭室。禁闭室位于一座石塔中,室内仅有一扇狭小的窗户透出天光,以及远方咆哮的海的声响。
雅各为卢克带来了圣经和十字架,十字架是新的,圣经却是卢克离开修道院前常用的那本,因为翻动了太多次,圣经的边角已经磨损,一些段落下还有卢克以稚拙字体加注的解释。看着自己曾经纯真、虔诚的证明,卢克的脸不禁开始发烫。
「我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你经历了很多,请相信我了解你的感受。」雅各的脸依然隐没在斗篷的深处,然而他的声音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真切:「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也曾被声色迷惑,也曾信仰动摇、焦灼困顿。但是,当我回到神的殿堂,我找回了内心的宁静。」
雅各说着,忽然抓住卢克的手,把两人的手一起贴向粗糙冰冷的石墙:「你感觉到了吗?这冰冷、这寂寞的洁净,在繁杂的尘世,你只会被诱惑、被利用、被伤害!那里没有你的容身之所,只有这里!只有神的殿堂,才是你唯一的家!」
雅各走了,然而他的声音仿佛还回荡在小小的石室之中。卢克抱着圣经跪了下来,额头抵着坚硬的石墙,石头生冷的气息充满了他的鼻腔,然而,正如雅各所说,这冷寂的味道是那么的宁静、那么的安全。不抱期待,于是也不会被伤害。是这样吗?神啊,是这样的吗?
塔楼的日子比舱底的日子更加悠长,因为会听到修道院的钟声、风琴的声音、唱诗的声音,所有这些声音都提醒着卢克,他曾经背弃了神,他曾经离神多么遥远。为了抵御懊恼和悔恨,卢克不断地诵读圣经,每次雅各来塔楼,卢克都问他,何时会对自己行刑,然而雅各总是缄默不语。
在忏悔和诵经中,时间悄然流逝着,石墙高耸的塔楼使往日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卢克花在经文上的时间越来越多,现在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欧洲的那些日子,巴黎的沙龙、韦尔瓦的夜色都被掩埋到记忆深处。然而,这不是绝对的,是的,当他昏然入睡,在梦中他还是会看到孔德,他们总是离得不远,却也无法接近,有时卢克梦见自己穿着神父的长袍,正点燃圣坛的蜡烛,教堂的拱门外,孔德站在阳光里,注视着他,目光温柔而忧伤。
连指尖都没有接触一下的梦,醒来时下体却一片湿冷,在圣洁的修道院的塔楼里,他再次屈服于欲望,弄脏了神的殿堂。深深自责让他抓起了系有十字架的皮绳,狠狠地抽打着自己。
十月的一个清晨,当卢克再次从一个让他冷汗淋漓的梦中惊醒,他听到石室外传来杂遝的脚步声,门锁被取下,木门吱呀开启。紧裹着斗篷的雅各身后,站着修道院所有的地位崇高的导师。在修道院中,他们的集体亮相意味着两种可能——庆典或者死刑。
雅各让卢克亲吻他手中的十字架,有人拿来洁净的长袍帮卢克换上,雅各甚至亲手为卢克梳理金发,然后他牵起卢克的手,温和地问:「准备好了吗?我的孩子。」
卢克点了点头,走下塔楼的时候,他没有发抖,太阳还没有升起,从远处吹来清凉的海风,拂过面颊令他神情气爽。他们带他走进圣殿,让他跪下,他以为他们要为他唱最后的安魂曲,于是他回过头,朝圣殿的拱门外望去。他知道那不可能,然而他多么希望孔德能够像梦中那样,站在那里,以温柔而伤感的眼神注视他。
他忽然意识到,他是多么地思念孔德。他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跟他说再见,说我爱你,哪怕只是通过眼神。
然而孔德不在那里。
「我的孩子。」雅各托住卢克的下颌,将他的脸转向圣坛:「请注视天上的父,告诉我,你是否愿忏悔所有的罪?从今往后,你是否愿选择正道、摒弃恶念、洁身自持?你是否愿将生命献给全能的主,追随他,直至生命最后一息?你是否愿意成为一名修士?」
卢克惊愕地睁大了眼睛。那么说等待他的不是死刑,而是他一直渴望的事情——成为一名真正的修士,进入永恒的神的国度。
「是的,神赦免了你。」仿佛在回应卢克的心声,雅各靠近卢克,以旁人听不见的低声道:「你满十六岁了,是时候切断罪孽,向全能的主献上你的忠诚。」
「是的。我愿意。」卢克听到自己这样说。圣殿中的管风琴响了起来,雅各亲吻卢克的脸庞:「欢迎来到神的国度。」
卢克成了一名修士,及肩的金发被剪去,短得甚至碰不到黑袍的后领,这样一来反而更凸现出白皙的肌肤和湛蓝的眼睛,比起周围阴郁的修士们,他的缄默显得纯粹而高贵,当他沿着圣殿旁的长廊走过,当阳光擦着溃檐落在他身上时,他看上去像极了天使——仰望着上帝的、无生命的祭品。
卢克清楚地感到,自他穿上修士长袍的那一天起,往日的他渐渐死去了,这个身体变得日益冰冷、日益无感,他再没做过那些耳热心跳、令他羞耻的梦。
卢克成了修士们的典范,他在欧洲的经历则被雅各巧妙地掩盖了起来。修士们只知道他曾是一个猎魔人,因为表现出色被掇升为修士,至于他最后一次行动的失败,却没有人关心,换句话说,除了雅各,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堕落。所有参与过那次行动的猎魔人,都已被雅各派去了遥远的国度,至于死去的亚伯特,当卢克不安地问起这个名字时,那些修士目光漠然:「总有牺牲,」他们这样说,「幸而主彰显了他的尊荣。」
卢克问雅各,关于亚伯特的死,主是如何彰显他的尊荣。雅各总是避而不答,或者说:「时候未到,我的孩子,当你足够坚定,你会亲眼目睹主的尊荣。」为了检视卢克是否坚定,他每天都会聆听卢克的忏悔,让卢克详细报告每一个念头,并加以审核指示。
「很好,我的孩子,很好。」某天傍晚,卢克忏悔完毕,雅各终于抬起手来:「现在的你足够坚定了,那么履行你作为神的仆人的职责吧。」
在修道院里,除了神父外,一般修士也会被分配一些工作,传播福音、指导新人,甚至是为罪人讲经,讲经的目的并不总是为了拯救灵魂,有时仅仅是炫扬神威,让罪人们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多么可怕的炼狱。
分配给卢克的,恰恰是这种他最不喜欢的工作,然而成为修士就意味着服从,卢克吻了吻雅各的手中的念珠,默默地接受下来。
「坚定你的信心。」雅各对卢克作出最后的训示,接着便摇响了桌上的铜铃,有仆役走了进来,一切显然早有准备,雅各只是做了个手势,仆役便将卢克带离雅各的房间,穿过暮色低垂的长廊,向修道院深处的石牢走去。
看来,今天卢克讲经的对象是真正的罪人了,圣伯朗修道院的石牢地势险要,关押的都是恶贯满盈的囚犯。卢克还是猎魔人的时候,曾经来过这里,那是一个暴雨咆哮的夜晚,他将一个刚刚猎获的狼人交给石楼的看守,虽然已过去很久,他依然清楚地记得狼人绝望而充满憎恨的眼神。
而就在这时,石屋的铁门在他眼前开启了,一股森然的气味扑面而来,进到里面是一个圆形大厅,墙上虽然点着火把,却丝毫不觉得温暖,大厅的尽头,是另一道大门,仆役将他交给了这里的看守。看守推开大门,两道长长的石梯出现在眼前,一道通往楼上,另一道则通往更加阴冷的地下世界。
「您会习惯的。」看守提起一盏灯来,领着卢克沿着狭窄的楼梯向地下走去。随着四周温度的不断降低,脚下也愈来愈潮湿,有些石阶上甚至爬满了苔藓,说明这几层囚室极少被使用。卢克开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雅各曾经说过,真正的魔鬼该被封印在地狱最下一层。
那么,这里关的到底是谁?
「在最里面。」看守将灯盏交到卢克手中:「我在这里等您。」说着他几乎是将卢克推进了铁门里。
借助灯光,卢克发现他正站在一条长长的甬道中,甬道的一边是一个又一个由铁栅隔开的囚笼,从那大得近乎恐怖的囚笼、粗壮的铁栅以及散落在地上的沉重而锈迹斑驳的锁链来看,久远的年代之前,这里关押过比狼人恐怖一百倍的东西。
卢克有些明白雅各为什么要安排曾是猎魔人的自己来这里讲经,换了修道院里其他任何一个修士,只怕光是走完这段甬道,就会让他们吓破胆吧。虽然没有任何可以防身的武器,卢克还是挺直了背脊,大步向前走去。他刻意加重了自己的脚步,这是他在做猎魔人时养成的习惯,假如准备正面迎击,那么在见到对手前,就该打个招呼。
现在,油灯的光芒已经接近甬道底端了,在最后一个囚笼中,有一团影子伏在那里,随着卢克脚步声的接近,那个影子坐了起来。
「卢克——」
卢克站住了。血液突然涌到头上,在脑袋里嗡嗡作响。
那分明是孔德的声音。
可是,怎么会?
卢克想起小时候曾听神父说过,魔鬼为了迷惑世人,会发出人们最渴望听到的声音,他遇到能窥知他不可告人秘密的魔物了吗?卢克想划一个十字架,却发现自己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那个影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从铁栅内朝他伸出手来。「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