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君如山






      里面的人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声音嘶哑,连绵不断,显是痛苦之极。 

      云珞心中一动,忽然觉得这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 

      喜丸过去推开屏风,阴暗的角落里隐约露出一个单薄的人影。 

      那人似乎只穿了一件单衣,背着身子蜷缩在角落里,随着一阵一阵剧烈的咳嗽,背脊微微颤抖着,消瘦的身形在单衣上印出嶙峋的骨架,看不清面容。 

      云珞透过喜丸模糊地望去,不知为何,看着那个脆弱的身影,忽然禁不住的心中一痛。 

      云珞神色微动,刚要推开喜丸走上前去,突然有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啊,皇上!” 

      正是云璃身边的那个小神侍阿九。 

      阿九看见屋里的情形大吃一惊,慌忙跑过去,正好挡在那人身前,跪下道:“君侍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请皇上恕罪。” 

      云珞被他挡住视线,道:“起来吧。他是谁?怎么会住在内殿之中?” 

      阿九站起身来,恭敬地道:“他是我们这里的一个神侍,因为路上水土不服,一进京就染了病,大神官怜惜他,便让他住进了内殿。” 

      云珞恍惚想起皇叔确是对他说过这件事。 

      喜丸道:“他见了皇上干吗要躲?” 

      阿九连忙道:“他从没进过宫,不懂规矩。大概又碍于自己的病情,怕冲撞了皇上,这才躲了起来。皇上,请您不要怪他。大神官正在神殿等您,这屋里药味太大,您闻着不舒服。” 


      云珞仍望着后面那个人,还想说什么,却听见他咳得越发厉害,也不知是紧张的,还是真的病得如此厉害,便温声道:“朕不会怪他。他好像确是病得不清,你留下照顾他吧,朕去找大神官。” 




      33 

      云珞说完,带着喜丸转身离去。 

      小神侍不敢怠慢皇上,亦步亦趋地送至殿外,直到皇上道:“好了,回去看看那人怎样了。”这才躬身应了,待皇上走远,匆匆奔回宫内。 

      “公子,公子。” 

      小九冲回内室,连愚山仍蜷缩在屏风后的角落里,只是咳嗽已停,微弱的喘息。 

      “连公子,你怎么样了?” 

      连愚山半睁着眼,无神地望着地面,苍白的嘴唇微合,呻吟了一声,并未答话。 

      小九将他搀起,慢慢扶回榻上,抬起他的双脚时,猛然看见白色的单衣下,染出点点血迹。 

      “血!血!公子,你流血了。”小九惊慌。 

      “药……”连愚山抱着腹部,微弱呻吟。腹内一阵阵的抽痛,让他气若游丝。 

      这个时候来不及煎药,小九连忙跑去打开柜子,翻出云璃专门为连愚山准备的丹药。 

      “公子,这么多药,服哪一种啊?保胎的吗……”小九捧着药瓶惊慌地问。 

      连愚山冷汗涔涔,咬着牙哆嗦道:“对……快点……” 

      小九连忙找出相宜的药,喂连愚山服下一粒。 

      连愚山刚才紧张之极,又岔了内气,咳嗽猛烈,此时全身如同虚脱了一般,脸色灰白。 

      “公子,要不要我去找大神官来,帮您看一看?” 

      “不……”连愚山连忙拉住小九的手,虚弱道:“不要去。皇上、皇上现在、在那里……” 

      “可是、可是你在流血……” 

      “不碍事……很快就好了,没事的……”连愚山揉抚着自己的小腹,不断喃道:“没事的,没事的……” 

      他与云珞分开已有三个多月。那日云珞虽然察觉他的消瘦,但是审讯大殿光线昏暗,他又心情激动,思绪混乱,并未仔细看清连愚山身形。在云珞心中,连愚山一直是那种圆润匀称的可爱模样。何况连愚山此刻身体衰弱与从前大不相同,云珞根本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他,他又躲在阴暗的墙角,刻意遮住自己的面容,相信云珞应该认不出他来。 


      云珞确实没有认出他。但是离开睿麒宫时,心中还是有丝淡淡的疑惑。 

      那咳嗽声,虽然声音嘶哑听不出来原来的音质,但小时候连愚山身体不好,云珞常常听到他咳嗽,那时孩童的嗓音与成|人不同,云珞也有近十年未再听到过,可还是产生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云珞算算日子,派出去的人应该已经回来了。这些日子来他心里矛盾,总下不了决心去问那个人的消息。但今日在睿麒宫遇到那个病重的神侍,不知为何,总让他忐忑不安,不由自主地惦记起连愚山的情况。 




      34 

      云珞匆匆与皇叔交待了秋季祭典的事,回到御书房,总有些神不守舍,坐在书桌前发呆。 

      过了半晌,唤道:“喜丸。” 

      “在。” 

      “朕上次、上次……” 

      “上次什么?皇上。” 

      云珞沉默片刻,道:“朕上次要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喜丸恍然大悟,小心翼翼地道:“已经回来了,东西就在这呢,您、您现在要看吗?” 

      云珞道:“拿来。” 

      喜丸连忙从怀中掏出一份密折,递了上去。这份折子已经在他怀里揣了好几天了,就在等着皇上开口呢。 

      云珞接过折子,犹豫一下,还是慢慢打开了。 

      喜丸在旁看着,只见皇上看了东西,猛然站了起来,脸色煞白。 

      “皇上,怎么了?” 

      云珞紧紧握着折子,瞪大眼睛又看了一遍,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皇、皇上……”喜丸吓了一跳。 

      云珞将折子甩给喜丸,连声道:“快!快给朕去查!” 

      喜丸慌忙接住折子,打开一看,原来人竟然没有按时到达边疆,于半路上不见了。 

      喜丸也吃了一惊,忙道:“皇上不必着急,狱卒路上误事的多得很,可能是有什么耽搁了,奴才这就命人去查。” 

      云珞烦道:“不要用宫里的人,拖拖拉拉地只会误事,叫月隐去办。” 

      “是。” 

      喜丸心道:既然这么关心人家,干嘛不早点叫人去查?这会儿子看到边疆的回报才担心起来,当初又何必逞强呢。 

      喜丸虽然心里嘀咕,但也知道皇上心里很苦,不由暗自叹息,赶紧去办事。 

      连愚山到了半夜才睁开眼,云璃正坐在他床前,见他醒了,问道:“身上还难受吗?” 

      连愚山感到小腹仍在隐隐作痛,点了点头。 

      云璃蹙眉没有说话。 

      二人沉默片刻,连愚山微弱地道:“今日皇上……” 

      云璃轻声道:“你放心,皇上不会再来了。” 

      连愚山望着白日里云珞站过的地方,双眼茫茫的,痴痴的,摇曳的烛火下神色有些吓人。 

      过了半晌,云璃道:“你好好休息吧,明日我再来看你。” 

      “大神官……”连愚山唤住他,有气无力地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云璃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走不了了。你今日动了胎气,再经不得舟车劳顿,在孩子安稳之前,你哪里也不能去。” 

      连愚山张张嘴。 

      云璃柔声道:“山儿,你放心,有我在,定要保你和孩子平安。” 

      连愚山轻轻摇了摇头,闭上眼,低声道:“多谢大神官。大神官的恩德,愚山一辈子谨记在心。” 

      云璃笑道:“傻孩子。” 

      二人都知道,既然走不了,这件事迟早皇上会知道。 

      过了几日,月隐去查的事情有了眉目,喜丸立刻恭恭敬敬地呈给了皇上。 

      云珞看见那枚浩瀚神殿的信物,立刻知道了是谁带走了连愚山。回想连日来种种,以及那日睿麒宫中病重垂危的身影,云珞的心脏一阵抽缩。 

      难道、难道那个人就是…… 

      原来他竟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吗? 

      云珞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自己明明决定断了与他的一切关系,为何还要把那枚定情的玉佩还给他? 

      自己明明介意他犯的罪过,为何又煞费苦心地救他一命? 

      自己明明发誓再不想他再不爱他,为何仍然日日思念夜不能寐? 

      云珞换上衣服,带着喜丸来到睿麒宫,也不让人通报,径自进了宫里。 

      内殿仍然燃着淡淡的宫香。云璃一身蓝色云服,静静地坐在榻前,看见他进来,放下手里的书,淡淡道:“皇上来了。” 

      云珞有一剎那的恍惚。 

      也许是光线,也许是语气,也许……他们本来就十分肖似。那一刻的云璃,像极了先皇。 

      云珞忽然有一种父亲复活回到眼前的感觉,不由软下口气,踌躇片刻,道:“皇叔,他是不是在您这?” 

      “他是谁?” 

      “……您知道的。” 

      云璃沈声道:“我不知道!” 

      “皇叔!” 

      “珞儿,你到底要什么,你自己知道吗!?”云璃忽然盯着云珞厉声道,那神态语气竟与云珂万分的相像。 

      云珞如受重击,登时僵立在原地。 



      35 

      云璃道:“你放了他,就是对他还有旧情。你立了后,就是绝了与他的过往。不论你心里恨他还是爱他,现在你们之间还有其它机会吗?如果没有,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转身离开我这睿麒宫!” 


      这么多年来,这是云璃第一次如此声色利刃地对云珞说话。 

      “皇叔,你是什么意思?” 

      云璃站起身,在大殿中踱了两步,停下脚步,转身对云珞道:“到了这个时候,我也没有必要再瞒你。连愚山就在我这里,但是他不会离开,也不能离开。你知道为什么吗?” 


      云珞想到那个孱弱惊恐的身影,那瘦骨嶙峋的身躯,心脏一阵收缩。 

      “……因为他病了,是么?” 

      “不是。”云璃缓缓摇了摇头,慢声道:“因为他有了你的骨肉。” 

      云珞茫然,“你说什么?” 

      云璃走到他跟前,目光沈凝地望着他,一字一字道:“因为他有了你的骨肉。” 

      云珞晃了一晃,辩驳道:“……不可能……” 

      云璃蹙眉,没有说话。 

      “不可能……这不可能……”云珞跌坐在身后的檀木椅上,大脑一片混乱。 

      那一天,审讯堂,小书呆不同以往的深沈欲望,陌生奇异的淡淡体香,比平日高出许多的不正常体温…… 

      云珞心中一阵阵激荡,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适逭!!诙悦嫱!!!? 

      “他为什么这么做?他哪里来的诞子丹?” 

      云璃见他虽然勉强恢复了镇定,但双目之中燃着怀疑与惊怒之色,沈声道:“诞子丹应该是十年前他二叔连靖宇从浩瀚神殿求去的那颗。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 

      云珞眉心微微一跳。 

      云璃叹息一声,轻道:“你应该自己去问他。我总觉得,这孩子似乎是他唯一的希望。” 

      云珞忍不住冷笑:“唯一的希望?什么希望?背着我有了这个孩子,他存的什么心!?” 

      云珞想起连愚山那日的决绝,心中就是一阵揪痛,可是想到他竟敢如此大胆,偷怀龙种,又是一种被背叛的寒心。种种猜测止不住地从云珞的脑海中闪过,脸色也越发的难看。 


      云璃看他神色阴晴不定,沈声道:“皇上,不论他是为了什么,你都要知道逆天孕子的代价。” 

      云珞心中一跳,猛然想起连愚山那日咳嗽气喘的虚弱身影。 

      小书呆那样的身体,怎么能、怎么能…… 

      云珞脑袋嗡地一声,突然站起身来,道:“我要见他。” 

      云璃深深望着云珞。 

      云珞再说一遍:“我、要、见、他!” 

      二人目光对视半晌,云璃站起身道:“你跟我来。” 

      云珞随着云璃来到后面的内室,屋里没有燃香,窗户开得通透,秋风一阵阵吹进,却仍扫不去室内浓重的药味和沈甸甸的压抑之气。 

      云珞来到床前,云璃轻轻撩起纱帐,连愚山憔悴苍白的面容呈现在眼前。 

      “皇上,您若是要指责他,质问他,让他心碎心死,就请吧。”云璃淡漠地道:“不过是要他死得快些罢了。” 

      “他、他怎么会这样……?”云珞直直望着床上沉沉闭目昏睡的人,颤抖地伸出手,却在快要触碰到时生生顿了下来。 

      云璃痛惜道:“逆天生子,本就大伤元气,何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