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人间路





不见月影。。。。。。 

阖上眼睛,回忆如潮,将人卷没。 

那是十年前,盛夏的朔夜,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一丝的风,四下里黑沉沉的,无边的死寂,无边的蒸闷。突然,橘红的火苗直窜九霄,浓烟滚滚,号哭哀绝。火光映上刀刃,璀璨刺眼,有人举起了刀子,〃刷〃地划下,滚烫的鲜血,喷泉般飞溅。一颗心被生生地扯出了胸腔,无数的手伸过来,争抢、撕扯、践踏。。。。。。 

顾言雪一抬手,猛地推开了裴鹤谦。 

 

裴鹤谦正陷在缠绵乡里,被他推了个措手不及,〃咚〃地,从窗台直栽到了地上,又惊又痛,狼狈不堪。 

〃你又怎么了?〃裴鹤谦爬起来,却见顾言雪紧闭着眼,白皙的脸上全无人色,他一着急,只顾着心疼顾言雪,倒忘了自己的痛:〃你不舒服吗?〃他是个医者,见了病人便要问诊,探出手来,想去给顾言雪号脉,可指头才搭上顾言雪的脉门,却被狠狠地甩开了。 

〃我没心思,你走吧!〃顾言雪扭过头,看都不看他一眼: 

裴鹤谦也来了脾气,把脚一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甩手要走,偏偏又狠不下那个心,半晌沉声道:〃我跟你在一起,又不单是为了那个。你有什么心事,不妨跟我说说。〃 

顾言雪抬起眼来,冷冷盯着他。 

裴鹤谦叹了口气:〃我只个凡夫俗子,不会仙家法术,更不会辨读你的心事。可我知道,你不快活,你也并不喜欢我。你跟我来杭州,只为了习道吧?〃 

顾言雪长眉一挑,不置可否。 

〃我喜欢你,可是我并不想勉强你。不愿意做的事,你可以不做;不愿意说的话,你也可以不说。只是,假如你遇到了麻烦,不妨告诉我,我会尽力而为,即便我帮不了你,至少可以陪你说说话,再不然,静静坐着也好。〃 

静静的陪伴到底有什么好处,顾言雪既不知道,也不觉得,只是这霜浓露重的秋夜,这两个人,一个坐在窗台,一个蹲在地上,竟是默默挨了一宿。 

 

夜里睡得晚了,第二天起得也就迟,等顾言雪洗漱好了,太阳早悬在了头顶。小丫鬟〃笃、笃〃地叩门,请他去用午饭。 

到了前厅,裴鹤谨夫妇连同两个孩子,已坐在了桌边。裴鹤谦只比顾言雪早到了一步,刚坐下,见顾言雪来了,忙将身边的空椅子拉开了,笑着招呼:〃早!〃 

罗氏〃噗哧〃笑了:〃我的傻兄弟,都吃午饭了,还早啊?〃 

裴鹤谦晓得嫂嫂的脾气,单是笑笑,并不计较,裴鹤谨看不过,咳了一声,以示警告。 

罗氏把眉毛一抬,横着裴鹤谨:〃我说错了吗?鹤谦越长越高了,可一点都不改小孩子心性,糊里糊涂、毛毛糙糙的,你看--〃说着,拿筷子指了裴鹤谦的额头问:〃这又是哪里磕的?昨天都没看到呢!〃 

顾言雪顺着她的筷子一瞧,这才发现裴鹤谦的额角青了一块,不用说,肯定是昨晚摔到的。望着裴鹤谦若无其实的样子,顾言雪心里没来由地竟是一软。 

罗氏摇着头:〃鹤谦,你明年就满二十岁了,老是这样下去,可怎么好?〃 

裴鹤谨又咳了一声,望着弟弟:〃鹤谦,你是收拾收拾玩心,好好做些事了。涌金门外棺材店的陈三病了,我两个月前给他开了个方子,吃到现在,也不见好,你待会儿去看看吧。〃 

裴鹤谦一口答应,裴鹤谨点头:〃这几个月,你不在家,所以也不知道,我们这城南一带,出了种怪病,已经死了九个人了,陈三要是熬不过去,可就凑满十个了。〃 

罗氏也插上话来:〃是啊,这些人你哥都去看过,也都开了方子,可那药吃下去就跟泼在石头上一样,一点用都没有。得病的都是些壮年男子,原本好好的,突然之间面黄肌瘦,不过十天半个月,便一命呜呼。你说奇怪不奇怪?〃 

顾言雪听了,蹙着眉头,若有所思。 

吃过饭,裴鹤谦收拾了药箱,正要出门,顾言雪却拉住了他:〃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玄真子?〃见裴鹤谦不说话,他淡然一笑:〃干脆这样吧,今天我先陪你去看病,回头你就送我去葛岭。〃 

〃你就这么急着走?〃裴鹤谦凝视他:〃好,我带去。〃 

 

陈三家的棺材铺也算家百年老店,别的字号老了,沧桑里透着厚实,棺材铺老了,却徒添阴气。一进铺子,扑面便是股刺鼻的油漆味,店堂里一个挨一个排满了棺椁,再敞亮的房间,也显得阴森。 

顾言雪这还是头一次进棺材店,他对生死不存敬畏之心,只觉得好奇,绕着口棺材,这里敲敲、那里看看,偏巧他又穿了身白衣,掌柜的年老昏花,只当他穿着孝服,是来买棺材的,蹒跚着上前:〃这位公子,真是有眼力。这口寿材是楠木造的,板厚身宽,光漆底就上了十五道,着实是好东西。〃 

顾言雪听了便笑:〃既是好东西,给你东家留着罢,他用得着。〃 

一句话,差点把老头噎得背过气去,裴鹤谦赶忙上前,拱手道:〃胡掌柜,我是葆春堂的裴鹤谦,特来给陈老爷看病。这位。。。。。。是我的朋友,他开玩笑呢。您老人家海涵。〃 

老头捋了半天胡子,好不容易将一口气咽了下去,连声叨叨:〃这年轻人怎么说话的?〃 

顾言雪冷笑,裴鹤谦忙把他拉到身后,百般的陪不是,老头这才引着二人,颤颤巍巍朝里走去。 

 

进了内室,胡掌柜撩开帐帘,裴鹤谦往帐中一张,不觉蹙紧了眉峰:〃怎么瘦成这样?我去云南前,见过他一回,那时还挺壮实的。〃 

老掌柜抹了抹眼角:〃是啊,说倒就倒了。我东家原是个勤快人,每天比谁都起得早,可两个月前,有天没起来,我进来一看,人瘫在床上,已经糊涂了,请了大夫,也吃了药,可人却还是一天天瘦下去。〃 

裴鹤谦给陈三搭过了脉,胡掌柜把他让到桌边,添水研墨,看着裴鹤谦写下新的药方。 

顾言雪趁两人不备,溜到床边,撩开帐子,伸出了手,沿着病人的脸,由颌及额慢慢摸去,指头滑到陈三耳后,忽觉异样。顾言雪扯起陈三的耳朵,细细一看,果然陈三的耳根处藏了两个极小的红点,殷红的血点,衬了苍黄的肌肤,格外诡异。 

顾言雪嘴角一扬,还没勾出个笑影,陈三却睁开了一双血红的浊眼,见了他,便似痴了一般,两只枯黄的爪子牢牢地攀住他:〃美人,我的美人,来,我们再来!〃 

裴鹤谦听到动静,刚要冲过来,顾言雪已甩脱了陈三,掸一掸白衣,盯着胡掌柜:〃他常这样胡言乱语?〃 

老头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不由自主地点头:〃一天总要叫上几遍?夜里更离谱,便似。。。。。。〃老脸一红:〃便似有个女人在屋里一样,可开了门一看,却只有他一个。〃 

顾言雪抿了薄唇,不再说话。 

 

裴鹤谦写好方子,把煎熬的方法细细地向胡掌柜说明了,这才跟顾言雪一起出了棺材铺。 

到了街上,裴鹤谦比来的时候更沉默了,两人踏了衰草,朝葛岭走去。到了道观,守门的童子却说玄真子云游去了,没个十天半月的怕是回不来,二人只好沿湖岸折返。 

日头斜斜地照了下来,前边的西湖烟波浩淼、风致楚楚,虽是深秋,却带出几分春意。裴鹤谦跟来时相比,简直像是换了个人,眼睛都亮了许多,不时把湖中的景致指给顾言雪看,什么苏堤、白堤、大小瀛州,名人掌故、诗词歌赋,数说不绝。 

顾言雪冷冷看着他:〃你怎么那么高兴?〃 

裴鹤谦愣了愣,脸一红:〃我总觉着,你若见了玄真子,也许这一去,再不回来了。〃 

顾言雪这才明白过来,裴鹤谦是因为没遇着玄真子、留住了自己在开心呢。那患得患失的样子,真跟个小孩子似的。顾言雪又觉得好气,又觉得好笑,便问他:〃不想让我来,你不会编些话哄我?或者说玄真子闭关了,或者说他生病不见客。说不定我就信了,在你家多住几日也未可知。〃 

裴鹤谦看着他,摇了摇头:〃留得了一时,留不了一世。心不在我这儿,哄你还不等于哄自个儿?〃 

裴鹤谦的目光灼热如火,被这样的眼光烤得久了,顾言雪也有些晕眩,不由侧过了脸去。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等回到清波门,天都黑了。蔡观巷里开的多是些药铺、布店,关门都早,白天还算热闹,到了晚上,两边的铺子合上了门板,蓝幽幽的月光照着石板路,单是看着,就觉着寒意逼人,偏偏那秋风也来凑趣,〃嗖嗖〃地直往人身上招呼。顾言雪禁不住袖拢了手,裴鹤谦见了,默默地将他拉到身侧,替他挡住了风。 

顾言雪心里一动,抬头去看他,却见对面的屋顶上飞出一蓬银光。 

顾言雪不及细想,左手将裴鹤谦往后一拽,右腕一转,〃啪〃地展开了折扇。 

〃叮、叮、叮〃,仿佛有什么撞上了扇面,不等这些东西悉数落地,顾言雪左袖一卷,接住了这蓬银星,手臂一振,将它们甩回空中。 

屋顶上响起声极细的呜咽,随即便是一片死寂。 

事发突然,裴鹤谦几乎看愣了,等回过神来,忙拉了顾言雪问:〃怎么了?你没事吧?〃 

顾言雪也不理他,俯下身自地上拈起些什么,拢进掌心,细细抚摩。裴鹤谦凑过去一瞧,却见顾言雪手里空空如野,什么都没有。裴鹤谦干瞪了半天眼,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再问:〃你在摸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 

〃所以说,你是肉眼凡胎。〃顾言雪说着,朝着他的眼睛吹了口气。 

 

裴鹤谦只觉双目一凉,不禁阖上眼皮,等再睁开眼来,却见顾言雪手心里放出一团融融的微光。裴鹤谦低呼一声。 

顾言雪微微笑了,漫舒五指摊平了手掌,只见他的手心里伏着丛银白的毫毛,晚风穿巷而过,掠过他的指间,将那毛团吹散,一丝丝、一缕缕,宛如杨花,翩翩迁迁,没入夜空。 

等银毫都散尽了,裴鹤谦仍望着天幕,舍不得调回眼来,虽然是夜晚,眼前的世界却仿佛是洗过了一般,说不出的清明,他把视线下移,发现原本静谧的街上,此刻却多了几条人影,那些人或站或走,或蹲在街边,双脚却不曾沾地,仿佛飘在空中,脸上的表情也是恍惚的,似睡似醒。 

裴鹤谦惊愕不已,回头去看顾言雪,目光碰着团刺目的白芒,逼得他闭起双眼。两根温暖的指头划过眼皮,耳边是顾言雪淡淡的声音:〃看够了吧?也该回来了。〃 

裴鹤谦再睁眼,世界已恢复了常态,诡异的人影消失了。 

〃那是什么?〃 

顾言雪笑了:〃小小法术,帮你开开眼罢了。裴大夫,这世上多的是你看不到的东西。〃 

〃那是鬼魂?〃裴鹤谦一怔:〃这么说,刚才偷袭我们的也不是人,而是精怪。〃他想了想,猛地抬起头:〃陈三病得蹊跷,我们替他看了病回来,便遇上这事,莫非。。。。。。莫非他不是生病,而是遇邪?〃 

〃咦,你不傻么?〃 

顾言雪的话充满了讽刺,裴鹤谦也不计较:〃你既然会法术,就捉了那妖怪,救救陈三,已经死了九个人了。〃 

〃陈三贪淫好色自寻死路,本不关我的事,〃顾言雪长眉一挑,〃只怪那畜生有眼无珠,欺到我头上来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早晚找它说话。〃 

裴鹤谦拉住顾言雪:〃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你?〃顾言雪笑起来:〃算了吧,你一个凡人,能做什么?况且你心又软,不是这一路的人才。〃 

〃也许我们很不一样,可我想跟你在一起。〃裴鹤谦看着顾言雪的眼睛:〃不懂的事,我可以学。我不是会画符吗?还有,其实我很小的时候,是能看见那些鬼魂的,我还跟他们一起玩过。〃 

 

顾言雪猛一抬头,紧紧盯住了他。 

裴鹤谦叹了口气:〃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长大了,就再也看不见了。〃 

〃你哥哥也见过这些?〃 

裴鹤谦摇头:〃我们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他看不见这些。〃 

裴鹤谦神色坦荡,顾言雪相信他没有扯谎。这个人不但能书灵符,还有神玉护身,小的时候又能见鬼怪,看来倒也有些来历。 

〃你娘是怎样的人?很少听你提她。〃顾言雪问。 

〃据说很娴静,不爱打扮,也不喜说笑,她和玄真子是师兄妹,嫁进裴家之后,便一直闭门修道。我两岁时,她就过世了,这些事我都是听家里人或是玄真子说的。〃 

顾言雪不免惊异:〃玄真子多少年纪?竟是你母亲的师兄。〃 

裴鹤谦摇了摇头:〃他的年纪,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看得出来,日后你见了他,自然明白。〃 

 

次日清晨,天边堆起一层彤云,到了午后,那云越堆越厚,窗外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不一会儿,便落下层融融的初雪。 

裴鹤谦想起顾言雪没带几件衣裳来,带来的又都是轻衫,怕他受寒,差小丫鬟请了顾言雪来,商量着要带他去买冬衣。顾言雪起先一再推辞,说自己就喜欢轻巧的打扮,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