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沉璧
正想着,身旁托腮凝望的女孩叹了口气:“唉,我说……要是你给我买的臭豆腐还在……该有多好啊!”
面对阳春白雪的绝胜美景,却还惦记着下里巴人的臭豆腐,沉璧当属第一人。她也知道这话不搭调,可眼下都子夜了,她就不信慕容轩不饿,反正她眼中的花骨朵全变作了莲子羹。
“忍忍。”慕容轩摸摸她的脑袋以示安抚,他原本也饿了,但一听说臭豆腐,立即食欲全无。
沉璧幽幽的叹口气:“你上岸后还会给我买么?”
“洞庭北上经汉水,便是长安。”慕容轩无比庆幸道:“城里应该有很多小吃铺子。”
“羊肉泡馍?”沉璧咂咂嘴,若有所思。
慕容轩赶紧转移话题:“我进门之前,是你在包厢里弹琴么?平湖落雁?”
“嗯。”沉璧讶然道:“你也喜欢汉曲?”
“不大喜欢,但府里经常有人弹。”
“那不一样,她们弹的是闺怨曲。”沉璧不厚道的揶揄:“给我说说你的风流韵事吧,三千粉黛怀中过,总有动心的时候吧?”沉璧固执的认为性和情是不能截然分开的,如果慕容轩坚决否认,也只能说明他是个泯然于众的薄情花公子。
“动心岂不是害了她?”慕容轩不以为然:“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体内寒毒经年不散,只是发作不发作的问题,若长期只与一人,她体内寒毒累积到一定程度,随时都有可能猝死。”
“依我看……”沉璧斟酌好了才试着发表意见:“你并不一定要选择这种方式。我是说……你现在不也好好的吗?”
慕容轩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什么叫做好?仅限于活着?采阴补阳,女人存在的意义就是男人的需要。他每天在木桶里泡上半宿的热药汤,所有内力仍然只够用上轻功,凝冰决的一成都施展不出来,真要遇上劲敌,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好在他离开桃花谷不久便与越王府和天义门相继取得联系,若非两方合力暗中相护,今时今日哪有闲情清波漾舟。
后来的某天,郑伯问了他两个问题,其一,既然每晚都有呆在妓院泡药汤的时间,为何不直接找女人。其二,沉璧不是女人吗?
他一如今天这般沉默,那时,他找女人的频率已开始以天数计算,而沉璧,也成了真正的女人。
不过,人们生活的希望其实也在于未来的无法预知,比如慕容轩,他如果早知道此刻陪伴自己的沉璧将会给他的下半辈子带来怎样的困扰,没准会狠下心来除之而后快。但现在,他只是有点懒洋洋的小郁闷。
“不说这些了。你除了弹琴还会什么,小曲呢?”
“会……一点。”沉璧不明白慕容轩为什么突然有些闷闷不乐,本想顺着他的话聊开去,谁知话音刚落,他已经躺回船舱。
“想必也不好听,算了。”
沉璧“嘁”了一声,挽起裤腿坐上船舷,探身折下一茎荷叶。小船慢悠悠的晃过荷花荡,湖水柔柔的漫过脚丫,荷花独有的清香飘近鼻端,令人心旷神怡,她随兴哼出几个音符,旁若无人的摇着荷叶自打节拍。
洞庭青青无风色,玉界琼田三万顷,扁舟一叶,独唱西洲。
慕容轩人躺在舱里,耳朵却竖着,将沉璧哼唱的小曲一字不漏听了去,起先只道有点意思,到后来便不自觉的支起身子细细品味。
被后世国学大师奉为经典的《西洲曲》自然很美,沉璧从前便很喜欢它字里行间营造出的意境,而后从江南采莲女的歌声里听到,吴侬软语伴着晓阳薄雾,顿时惊为天籁。江南水乡盛行这首自南朝传诵下来的乐府民歌,婉转的吟唱时不时越过高墙深院,模糊了时间与空间的界限……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一别经年,魂魄不曾入梦来。
此刻的沉璧已化身于俏立船头等情郎的妙龄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未解相思愁的遥望。
慕容轩开始有些明白南淮文人为什么喜欢将女儿家的情思比作水,遗憾的是,塞北大漠塞南草原,孕育不出水的灵秀。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沉璧再看向船舱时,发现那个大俗人早睡着了。她将船儿划进荷花荡停妥,爬进所剩无几的空间里打盹。
水茫茫,夜露香。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唤她:“佳佳……”
她朦朦胧胧的翻身,似乎落进软软的被窝,比坐在角落硌硬木板舒服很多倍,于是主动偎上前蹭蹭脸,安心的酣睡。
温热的呼吸透过薄薄的衣衫拂上胸膛,更深露重,怀中的小人儿不胜寒冷般缩缩脖子,慕容轩脱下外衫裹住沉璧,安顿好后,自己再侧身躺下。又过了一会,他伸手环过沉璧颈项,小心的让她枕着自己的臂弯,唇畔贴近她的长发,带着满足的笑意睡去。
风乍起,吹皱一池涟漪。
所谓告白
小暑将至,太阳一日比一日威猛,沉璧将自己包裹成阿拉伯女郎,再热也只留一双眼睛看路,慕容轩问之,答曰防晒。
北祈关终于近了,沉璧的心情实非雀跃两字能形容的,相反,慕容轩就显得较为平静乃至漠然,不过他的行踪倒是越发飘忽不定了,沉璧大半夜里偶尔醒来,一般会发现自己正在独守空房,她往往会很高兴,因为这就意味着第二天睁开眼就有新鲜可口的早点吃。
她知道慕容轩应该是找到了他的部下,他不说,她也不多问,只要他能安全出关就好。
北祈关外就是茫茫草原,边界人民的关系并不像关内传说的那么水火不容,事实上,再怎么剑拔弩张的两个国家,老百姓的民间往来和自由贸易都是挡不住的。祈州的繁华甚至有点出乎沉璧的意料,小镇集市上各色打扮的人群川流不息,南来北往的货物集聚一堂。一间小小的钱庄就挤满好几个包着头巾挂满银饰的少数民族和穿着绸衣长发入冠的汉人。
沉璧将手头银票兑换成碎银,快步走向小镇东头的酒楼。慕容轩戴着黑纱斗笠坐在角落的小桌边饮茶,见沉璧动作娴熟的闪进门并机警的回头判断有无跟踪者,他的唇角不由微微扬起。
“渴死我了。”沉璧在慕容轩对面坐下,抓起茶壶猛灌一气。
“你就那么确定我是谁?万一水里有毒怎么办?”慕容轩故意粗着嗓子逗她。
沉璧愣了愣,随即不屑撇嘴:“省省,就凭呼吸我都能认出你。”
沉璧说的是实话,近三个月的同食共寝,由最开始的忐忑疑虑到现在的安之若素,每晚伴着另一个人的呼吸入梦,能不熟悉么?
只不过,普通的嗔怪被有心之人听去,自有另一番滋味。慕容轩半晌没接话,沉璧这才意识到言辞似乎有点暧昧,脸孔一热,忙自顾自的说开去:“你要真下毒的话,麻烦先把我体内的蛊虫毒死。”
“佳佳……”
“我都说了那是假名,我叫……”
“躺水底的破石头?”慕容轩成功堵住沉璧的抗议:“还是佳佳好听,又顺口。”
“再好听你也没多少机会叫了。”沉璧不满的嘟囔。
慕容轩不理她,低声道:“祈州是南淮的最后一道关口,城门必定设有重防,我的部下已另辟蹊径,今日便会离开此地。”
“那我不用再跟去了吧?”
沉璧如获大赦的神情让慕容轩顿感受挫。
隔着纱帘,沉璧看不见慕容轩的表情,窃喜归窃喜,她表面上少不了要装出几分依依不舍,谁让自己的解药和银子都在人家手里呢?乐了一会,她开始觉得他今天沉默得有些反常,正待追问,不料他一鸣惊人。
“佳佳,你是不是喜欢我?”
沉璧的嘴张成完美O型。
初时的微窘一过,慕容轩很快气定神闲。他琢磨了很久,在捍卫自己生来被灌输的人生信条基础上,最终只能这么解释沉璧在桃花谷的所作所为。他宠幸过的女子,大概也会有人愿为他舍身的,女人么,感性大于理性。这位闻名北陆的美男子从不怀疑自己的魅力,前思后想,得出这样的结论再正常不过。
“你开玩笑吧?”沉璧小心翼翼求证。
“你不用骗自己。我是过来人,自然比你清楚。你连女人必经的月事都不知道,自然也不懂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你若是不好意思,我便替你说了,你愿意跟我回北陆吗?”慕容轩越分析越有把握,他认为沉璧将来一定会对她感激涕零。
“我……你……”阵阵闷雷从沉璧脑中滚过,她竟拿不准该从哪说起:“你凭什么觉得我喜欢你?”
“如果不喜欢,你为何拼死相救?为何那么在意我的安危?明明有很多机会向我索取解药,你却……”
“停!”沉璧深吸一口气:“虽然起初是迫于你的挟持,但我做事向来有始有终,我既答应护你周全,自然会尽力履行我的承诺。当日在桃花谷,换作他人,我一样会那么做,只是不忍见血腥屠杀而已,其实事后我也深悔自己行事冲动,若非巧合,不但救不了你,还得白搭一条命。至于解药,我以己之心猜度于你,我相信你不会骗我。”沉璧顿了顿:“或许是我想错了,一路共闯生死关,我以为,你我称得上朋友两字。”
“你对我,仅止于是朋友之谊?”慕容轩握着茶杯的指关节泛白,平淡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沉璧无比坚定的点头:“汉人或许不及草原儿女豪爽,但甘为朋友两肋插刀的道义却也根深蒂固。我不想骗你,尽管谎言可能更容易帮我拿到解药。”她想了想,接着问道:“你喜欢过一个人吗?”
夏日午后的风钻过窗缝,调皮的撩动沉璧耳侧的碎发,慕容轩静静的看着,形同雕塑。喜欢,那是女人的事。失望倒是有一点,然而,更多的是空,心里突然少了点什么,却不甚分明。
沉璧等不到他的回答,笑了起来:“不是对谁好就喜欢谁。我可能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好,唯独他,只以真心相待,无论喜怒哀乐,首先都会想到与他分享。无论分开多少年,始终牵挂如一。大难临头之时,我会义无反顾的保护他,唯一的担忧是离开以后,没有人比我……更爱他。”
沉璧抚弄着颈项间的红绳,低下头,笑容淡淡消隐。
慕容轩惊讶不已,原想说些什么,却在沉璧低头的瞬间重归哑然。她的眼神让他困惑,十四岁女孩哪来千帆历尽的沧桑?
然而,再真实不过,灵动的忧伤,风一般蔓延。
“少主,时辰不早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沉璧身后响起。郑桓宇其实已在邻桌等候多时,他第一次看见少主人这么有耐心的陪着女人说话,确切的说,那还只能算是女孩,莫非少主人口味有变?回头得赶紧通知内务府,但祈州绝非久留之地,他不得不跳出来扮演讨人嫌的角色。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慕容轩回过神来。
“是。”
沉璧回头见到一名庄稼汉,半挽的裤腿沿沾着泥,黝黑憨厚的面孔隐在草帽下,只有一双锐利的眸子透露出些许端倪。
“佳……”慕容轩轻咳一声,驱散堆积于心的莫名情绪:“走吧,给你安排一下回程的事。”
以吻道别
穿过热闹的集市,他们停在一排青瓦灰墙的平房前,郑桓宇躬身推开蓬门,屋里几名商贩小卒打扮的男子忙起身行礼,慕容轩略一颔首,径直走向后院。沉璧来不急细看,匆匆跟了去。
院子里,站着一匹通体雪白四蹄墨黑的小马。
“好漂亮。”沉璧第一眼就忍不住称赞,随即惋惜道:“就是矮了点。”
这话被刚跨进院门的郑桓宇听到,脸部肌肉跟着抽搐几下。
矮?若非少主人有令,他们怎舍得拿这三岁大的雪域神驹送人,别看它个儿小,灵性与速度就连成年汗血也只有望其项背的份。这种马原本只存在于传说中,直到少主人数年前进深山行猎时发现了一对,捕捉驯化至今才诞有一子,便是眼前这可爱的小家伙,而外界鲜有人知。
“它叫越影。”慕容轩取下斗笠,小马别过脑袋,亲昵的蹭着他的手臂。
沉璧瞧得羡慕不已,伸手摸摸它的鬓毛。
慕容轩解开缰绳交到她手中:“以后就是你的了,越影很聪明,等到认新主了,怎么也不会跑丢。”
小马咀嚼着慕容轩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