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
不为听了,握住他的手,「是,是。」落下泪来。
这一定是六十年前老人上幼稚园时背会的一课书,自记忆仓库最深处挖掘出来。
他的记忆已经打散蒸发,但是偶然还可以拾到一片半片比较完整的。
不为坐露台上,用手掩住脸。
忧伤使她疲累。
保姨轻轻坐在她身边。
「不为,在想什么?]「在想老一脱的人真勇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不言倦,也不抱怨。」
〔你们也干得不错。」
「爸说他赤条条南下,做经纪,四处奔波,赚些许佣金养家活儿,一日在街上遇到大雨只得走到工厂大厦檐篷下躲一躲,谁知守门口的印度人来赶他,爸说,他记得那家大厦属于骆驼漆厂。」
保姨讶异,「现在都没有这家厂了。」
「爸后来白手兴家,我们这些人,才有瓦遮头。」
「不为记性好。」
「爸现在像个小孩一样了。」
「不为,不耍太晚回去,我叫小于送你。」
「人家也是人,也要休息。」
保姨说:「我像他那年纪,一天只需睡三四个小时。」
可是不为坚持自己叫车走。
她在小公寓工作到深夜。
奇是奇在男生找翁戎的电话不绝。
终于,不为的电话也响起来。是翁戎问她住得可舒服,会不会开洗衣机等。跟着,是莉莉苏比耶斯基找她。
「大家看了摄影及说明都觉得动人,还有没有?继续传给我们。」
[今日去街市,拍了一些照片。」
「听说你们的街市最精彩,整只猪的尸体挂在钩子上陈列——」
「是」不为给她接上去:「女人梳长辫穿看七彩高跟木拖鞋,男子打赤上身,手持大刀,看着她们狰狞地笑,问道:「姐姐,斫板上的肉,你要哪一块?」
莉莉艳羡地说:〔哗。」
「你可要来看看?」
「那些男人,可喜欢金发女人?」
「我没有问,有些事,不能有中间人。」
「继续把照片传来。」
不为一直做到双眼涩倦。
她倒在床上睡着。
第二天早上,发觉已没有干净衣服,她只带来三套T恤长裤,十套八套内衣及袜子。她披着浴袍洗衣服,放进洗衣机里,半小时后取出烘干,光洁如新。
不为有一个很奇怪的习惯,她每件衣服都要熨得光滑,正在忙,门铃响起来。是保姨来了。
「住得好吗?自己做洗熨?何必呢,我天天开三次洗衣机。」
她带豆浆粢饭给不为。
「真不知你们在外国吃些什么,占美他们牙肉红肿,分明是吃煎炸食物过多。」
「不,许是水土不服。」
熨好了衣裤,立刻往身上穿。
「就这样粗布麻衣?」
不为笑,「官盖满京华,我乃是小布衣。」
保姨说:「来日你成了名,雷声响天下。」
「写作也是一门职业,我但求做妥本分,赚取温饱,于愿已足。」
「这间小公寓很舒服。」
「我朋友比我能干。」
「我不同你说了,小于还在楼下等我,一会来吃午饭。」
静下来,不为看过莉莉给的大纲。那是一个在唐人街开杂货店一家子的遭遇。
杂货店:大嫂家正在运河街开店……
不为决定双管齐下,努力工作,摄影集与文宇一起来。
写作需要的是大量耐力、耐力、耐力。真要忍得住凄清寂寞,天天专注地一个人坐在案头工作。
不觉保姨打电话来催:「十分钟后开饭。」
「马上来。」
她开门下楼去叫车。
小于在门口等她。
「保姨叫我顺路载你。」
保姨眼观八方。
「伍太太今日出院。」
「现在去接她?」
「吃完中饭才去,新司机今日上班。」
回到家,刚来得及喝汤。
他们分两路车去接母亲。
伍太太高兴得落下泪来,她丝毫不介意人多声乱,一由众孙女扶着上车回家。
不为注意到,是保姨拿着支票去付账。
到了家,伍太太根本没有休息机会。占美威利拉看她要她说当日病发过程。
——「有没有看到一条有强烈白光的隧道?」
「有无天使来接你?」
「你灵魂可有浮起到天花板看到自己躺在手术台上?」
小行有纹有路,问外婆:「痛不痛,怕不怕?」
小仍最好,不大会说话,只是依偎在外婆身边。
伍太太看了看情况,叫不为过去:「你睡哪里?]「我住外边宿舍。」
「这——」
不为按住母亲,「嘘,我很好,妈妈别担心。」
这时伍先生走出来,不劳把他扶到妻子身边。
他看住老妻很久,忽然笑了,「你回来了。」
伍太太笑答:「是,我回来啦。」
老人又问:「英伦天气好吗,有无下雨?你毕业没有?」
伍太太忍不住问:「你记不记得我是谁?」
他不加思索回答:「你是岑美伦。」
不虞问:「谁叫岑美伦?」
伍太大叹口气,「他的一个表姐,自小在伦敦读书。」
又记错人了。
大家正在欷殻В先巳唇衅鹌拮拥拿掷矗骸赣嚼ぃ嚼ぁ!?br /> 伍太大连忙回应:「这里,我在这里。」
老先生却指着电视荧幕上一个花枝招展的歌星。
大家不禁颓然。
不为一声不响,替父亲搥背。
一切爱与恨都在伍先生脑海中一笔勾销。
夜深,一家人倦得抬不起头来,纷纷淋浴上床。
不为刚想离去,经过书房,看见不虞还在那里。他盯牢小型保险箱发呆。
不为讶异问:「你看什么?」
不虞问:「密码是什么?」
「我不知道,问母亲好了。」不为只觉好笑。
她已经不再为这种事生气。
背后传来母亲的声音:「谁想知道保险箱号码?」
不虞不好意思,〔妈,你怎么起来了?」
「不必猜度,密码是十二九十一,正是你们三人生日日子,你把箱子打开来看好了。」
不虞嘻嘻笑「我去休息。」
「不」伍老太坚持,「现在就打开,免得三更半夜有人睡不着爬起来偷偷看。」
不虞红着睑,照密码打开箱子,里边空无一物。
伍老太问:〔放心了?以后再也不必锁上。」
她转头慢慢走回楼上。
不为叹气,「这下你可满意了?」
不虞讪讪地,〔没想到老太太火气十足。」
不为看着大哥,小时候他一脸精灵,功课也好,没想到越老越蠢。
她又叹口气,转身离去。
听到大哥在身后喃喃说:[财物一定是挪到银行去了,必是防着艾历逊一家。」
不为默默站到门口等车。
于忠艺开着吉甫车过来。
不为问:「这么晚还未收工?」
他笑笑不答。
不为说:「那么,请载我到山上散心。」
她叫他在便利店停车,买了半打啤酒。
车子驶上山,不为喝酒解闷。
〔你也来一罐。]「我需开车。」
不为点点头,「你是个好青年。]口气像一个大妈,不为自己先笑起来。
于忠艺不介意,只是笑笑。
车子停在山顶,一天星光灿烂,衬着满地霓虹灯,像煞整个宇宙铺满珠宝。
「小于,说说你自己。」
他想一想这样开始:「我在上海中学毕业后本想出国读书,可是经济情况欠佳,于是申请出来打工储蓄留学费用。」
一句话解释了他为什么在伍家做护理人员。
「你受过训练?」
「有,我有证书,学过一年病人护理。」
不为说:「你一定去得成,有志者事竟成。」
「谢谢你鼓励。」
「当年我学校有不少人半工读,一个男生早上四时起来往鱼市场帮父亲宰鱼,八时来上课。浑身腥臭,大家忍了他四年。」
于忠艺点点头。
〔多得你悉心护理家父,这些事本来应该由子女来做。」
「子女各有家庭工作,还是由专人负责比较妥当。」
「家父有无给你麻烦?」
他欠欠身,「不可以这样说。]不为近年已经很少碰见这样有礼的人,十分欣赏。
他想一想「不知怎地,老先生不大愿意剪指甲,他说会痛。」
不为笑出眼泪「我两三岁时候,一剪指甲,便雪雪呼痛,因为指甲也是身体一部分肯定会痛。」
于忠艺也微笑。
不为叹气:「其实指甲与头发都是死物,真是越短越好。」
不为开了第三罐啤酒。
于忠艺劝说:「别喝太多。」
「一个人喝不了多少。」
于忠艺说:「我也喜欢啤酒。j I对于这个都会呢,有什么看法?」
他笑笑不说。
[没关系,我离开本市已久,感情也颇疏离。」
「都会居民,十分幸运,机会多多,时势造英雄,二十多年繁荣,发掘不少人才。」
「今日呢?」
「今日竞争比较大,需要脚踏实地,沉住气努力做事。」
「说得很好。」
他打开吉甫车天窗。凉风习习,一只草蛾轻轻飞进来,停在椅背上。
于忠艺说:「我送你回去休息。」
不为不想失态,点点头。一进公寓,便倒在床上睡着。
半夜醒来,觉得口渴开亮灯,发觉那只飞蛾跟了她回来。
不为轻轻说:「你朝生暮死,为何打来扑去?」
开了窗让它飞走。
这一醒睡不着了,淋浴洗头,起来工作。
看看天亮起来。
翁戎在窗台上摆了一盆小小茉莉花,零星三五朵小花,可是清香扑鼻,叫人无限欢喜。那些男生的电话仍然不绝,录音机贮存量已满,统统成为遗珠。
门铃一响,不为知道又是保姨送早饭来。
她去开门。
「今日换换口味,吃碗雪菜肉丝面,不为你胃口甚差,人人长肉。独你消瘦。」
不为看到玄关地下有只死去的飞蛾,已变成焦黄色,它始终没有飞走,不为用纸巾轻轻包起。扔到垃圾桶。
「我要去买菜,你爱吃什么?」
「妈,有天觉得人多事烦?」
「她不知多高兴,心甘情愿照顾全家。」
「睡得可好?」
「好极了,一早起来张罗早点。」
「手臂呢,活动得可好?」
「年纪大了,即使没有病痛,也不能同后生比。」
保姨是避重就轻高手。
「我中午时分过来。」
保姨出去了。
不为自有烦恼。
翁戎十天八天后出差回来,她得找地方搬走。否则,就得回外国去。要不,在外头租地方住,这需要钱。不为手头上没有现款。
一个人要争气,可得有点钞票才行。
毕业已经好几年,老是挣不下钱,不是没有收入,可是左手来右手去,又一向贪欢。香槟一箱箱抬回,旅行乘头等舱。连珠子都穿凯斯咪。
真正等钱用,又不想问母亲要,她会到酒吧客串酒保,她有一件在唐人街买的宝蓝色缎子旗袍,穿上非常夺目,头发梳髻,插两枝筷子,问洋人:「给你来一杯苦艾酒如何」,小账麦克麦克,塞满口袋。
酒吧里同事全是尚未成名的演员。写作人、画家编剧……
她叹口气,可是,伍不为没有节蓄。
大姐都觉得父母有钱,不为却不那么想。开始的确有,但是已经用了那么多年,华人说坐食山崩,就是这个意思。
父亲退下来已有十年,开始还不肯看医生:「忘记车匙放哪里有什么稀奇,渐渐连车子在何处也不记得了,跟着,人名、地名,全部遗忘,医生立刻知道是阿兹咸默症。
伍太太决定在家照顾丈夫,支出庞大。
到了今日,不为不觉得他们还有巨额存款。母亲的首饰像不劳说的那对西瓜玉镯,还有两只五卡拉左右的钻戒,都好久没见,下落不明。
可能已经变卖。
既无场面可出,不如套现。
是以小保险箱内空无一物。
中午,回到娘家,发觉孩子们上学去了,只剩小仍一人,姐夫艾历迅也不在。不劳说:「他到中文大学去面试。」眼角瞄着大嫂,表示艾历逊不是吃白饭的人。
大嫂立刻笑道:「捞一两节课教,也够剃头吃午餐的,有个去处好过没有。」
奇怪,这两个人,谁要是饶了谁,身上像是会少了一块肉似。
大嫂讲完了,看着不为。
不为想,咦,轮到我了吗。
果然,来了:「不为,我见昨晚由阿忠载你回家。」
「是。」
「他是司机,你应坐到后座,免人误会。」
不为一怔,她没那样想过。
「这个阿忠,虽不说话,一双眼睛却四处留神,日夜都在父亲身边,什么都一清二楚,不是省油的灯。」
「若不是保姨的亲戚,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