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点点头。
  侍应捧来薄荷茶,不为替姐姐加蜜糖。
  「昨日我与母亲商量,我想到上海开婚纱店。」
  「人生地不熟,你怎么去?」
  「闯一闯,把西方最成熟“少即是多”概念带进去,推广明洁大方高贵式样,抬高品味,上海人有聪明天赋,一点即明,会得欣赏。」
  「几句话便讲明宗旨,不劳你真能干。」
  「好不好笑,不为,做婚纱女人没有婚姻。」
  不为问:「你问母亲借资本?」
  「我卖掉原先的店,手头还有一点现款,与其坐食山崩,不如睹一记,我已联络到朋友合作。」
  「那么你同妈妈商量什么?」
  「求她照顾占美与威利,好让我出去奋斗无后顾之忧。」
  「妈妈怎么说?」
  「妈妈是好妈妈,一口答允。」
  「其实她年纪已大,幸亏家里有女佣司机帮手。」
  「占美与威利两兄弟是顽皮一点,但还算懂事,待生意上了轨道,必带他们一起北上。」
  不为点头,到处有国际学校,不难解决读书问题,不劳并不是第一批上去做生意的人事实上再不去,真怕搭不上车。
  「不为,请你也帮帮眼看顾这两个孩子。」
  「占美与威利取了中文名字?」
  不劳点点头:「伍占及伍威。」
  「很现成很响亮。」
  「没有母亲这棵大树,不知怎么办。」
  「我也这么想。」不为握住姐姐的手。
  「我们真不如她。」
  不为说:「今日她也成了孤掌,幸亏生性豁达。四个孙儿,不分内外,男女一般爱惜孩子们也成为她忠诚伴侣。」
  「七分付出,一分收获。」
  姐妹俩淡淡笑起来。
  不为说,「我陪你逛时装店。」
  不劳说:「我哪有心思看那些,密锣紧鼓要准备开业。」
  「那你去谈生意吧。」不为想一想,提醒她:「毕竟也有许多人喜欢宫廷式大蓬裙子别忘了添几件。」
  「是,我省得。」
  伍不劳吸进一口气。挺胸收腹,继续前程。
  叫不劳的她其实甚为劳碌。
  那天晚上,不为看见母亲数钱给大嫂。
  大嫂手上已经抓着一卷大钞,意犹未尽,伍太太索性把手中一叠也送了给她。
  大嫂出房来看到不为,把钱往口袋里塞,低看头回房去。
  不为问母亲:「现在由她当家?」
  伍太太笑笑,「孩子们的学费零用诸般开销。」
  不为说:「许多老人都羡慕从前大家庭,子孙满堂,对长辈毕恭毕敬,就没想到,老人负责所有支出,才获得这种尊敬。」
  摊着手一味向子女要,一边又想子女尊重真是天方夜谭。
  不为在厨房碰见大嫂,她斟茶给不为。
  不为想:现在连她做女儿的亦有面子,若老母没有能力,连带她也被兄嫂践踏。
  「不为你不如搬回来住。」
  不为说。「我住不惯,我将回多伦多。」
  「你可以放心,不劳去做生意,由我来照顾妈妈。」
  真是黑白讲,明明是母亲包下他们衣食住行。
  不为笑笑不说话。
  她对这几个女眷的忍耐力已经炉火纯青。
  「妈妈真是无分彼此,对不劳的杂夹种也爱护有加。」
  不为不出声。
  「此刻他们也跟着母亲姓伍,是什么意思?」
  奇怪,在美国出生的大嫂不会说中文,但是思想落伍封建,口角一如七老八十无知妇女。
  「那两个孩子真顽劣,我亲耳听见他们叫小仍白痴。」
  不为开口:「现在不会了,他们已懂得照顾姐妹。」
  「不为你最会开导人。」
  「凡事往好处想,朝黑角落越钻越深,走不出来。」
  大嫂说:「你我虽不是亲姐妹,到底是自己人,有话直说,你比不劳容易亲近。」
  不为忽然问:「你说,这头家每月开销多少?」
  「听保姨说,卫生纸一箱一箱那样抬回来,瞬息用空,那两个男孩子用水用纸像报仇。」
  「一日买千元小菜。」
  「还未算水电、煤气、长途电话、卫星电视、佣人薪水及房屋维修。」
  「爸妈真能干。」
  大嫂说:「不劳丢下儿子去做生意,这两个孩子又全部由他们外婆负责,吃得比大人多,每餐猪排鸡汤吃营养大菜,千元一双球鞋这样子花下去届时不知还有多少剩下?」
  原来大嫂也并不糊涂,她也想到了这点。
  若不是老妈愿意牺牲,这班子女会不会在这种要紧时刻陪伴左右呢。
  「妈妈一定财源充足,大树好遮荫。」
  不为问:「大哥去了什么地方?」
  「出去谈生意。」
  「那些人可靠吗?」
  「都是从前的同事与同学,三个臭皮匠,合在一起说不定出一个诸葛亮。」
  这些成语她也懂得。
  大嫂叹口气,「我小时候,想都没想过美国华侨回中国大陆做生意。」
  「这十多年局势不一样了。」
  「金山搬了位置。」
  「沧海桑田。」
  保姨进来,「姑嫂在聊天?可口渴,喝碗参汤。」
  不为悻悻然,「不同你这叛将说话。」
  保姨笑,「这不为脾气自小到大如此。」
  大嫂感谓:不为最幸福,像我,谁耐烦记得我幼时点滴,十一二岁已像大人,到了十六七岁,捧出去在唐人街打工觅食,自生自灭。」
  不为劝:「有人记得小仍小行生活点滴不就行了,你已成年,还念念不忘过去干什么?
  保姨说:「不为说的话有时又蛮有意思。」
  不为仍然说:「不要与这人说话,这人抛弃我们。」
  她不舍得老管家,忽然落泪。
  大嫂微笑,「不为感情丰富。」
  保姨也鼻酸。 
 
  
 

第六章 
 
                 
                 
  大嫂忽然问,「不为,你究竟有无亲密男友?」
  不为回过神来,「大嫂,小仍的老师要见家长,你去还是我去?」
  大嫂连忙说:「哟,我去我去,叫司机走一趟。」
  保姨收拾天井,把鱼缸水换掉。
  她似自言自语:「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好嫁人了。」
  「什么?」不为装聋,「谁说话,说些什么?都快升格做老板去了,还理东家的事?」
  她一个人走开。
  伍太太问:「都出去了?」
  「是,只剩我一个人。」
  「七嘴八舌,这阵子真热闹。」
  「这八张嘴,除出说话吵闹,就净会吃喝。」
  「人当然要吃饭。」伍太太满不在乎。
  「长期这样,吃得消吗?」
  伍太太答:「人老了,还有什么长期,过一天算一天,每天都是拣回来,我一直想,上次小中风,摔倒在地,若不醒来,就这样息劳归主,如今每天都是恩赐。」
  说得极对。
  「不劳去上海,你替她置些行头,置点参考书,有备而战。」
  这次真的要穿名牌戴首饰了。
  你说你有真才实料,那是个陌生地头,鬼认识你,排场最重要,先敬罗衣后敬人。
  同不劳说起,她笑,「你以为还是十年前?现在要到上海去买名牌。」
  不劳手中拿着美国人写的「上海一日游」,读出来:「人民路二百零一号的上海博物馆展出最佳铜器瓷器及书法,往对面的人民广场可以练太极及放风筝,南京西路三百二十五号旧跑马厅今日已成为上海美术馆,东海路古董店林立,复兴中路五百九十七号有最佳指压按摩院,恒山路九巷有间叫‘中华少男’的法国菜馆」
  不劳收抬行装,「外滩呢。」
  「外滩无恙,有一间叫M的地中海式酒吧在黄浦江上,可上七楼眺望浦东银行区。」
  「谢谢你指教。」
  「听上去新鲜又刺激。比北美小城热闹多了。」
  「不为,祝我成功。」
  「祝你马到功成,一本万利。」
  不为把孩子们也叫来。
  两个孩子预祝母亲心想事成,生意兴隆。
  不劳笑得合不拢嘴,「十划还没有一撇呢。」
  伍太太朝大女儿招招手,不劳走过去。
  伍太太把一副钻石耳环交到她手中。不劳摊开手掌一看,只见晶光闪闪,每颗约三卡拉大小,大方华丽,刚好平日配戴,有了这样名贵装饰,衣物略差,也没有关系了。
  不劳有点羞愧,鼻子酸酸,连忙戴上。
  「不为你也有。」
  不为连忙说:「给大嫂,她劳苦功高,我在家工作,毋需排场。J不劳对牢镜子一看,只觉整张面孔有了光彩,信心十足。
  当大下午,不劳就北上了。
  孩子们在外婆家好吃好住,生活正常,正像占美说:「猪排煎香了真好吃」,此地乐,不思蜀,也不似挂念出走的父亲。
  外婆安排他们学中文、画国画,还有,翌年春假往日本观光。
  由于忠艺开车送不劳在飞机场。
  不劳说:「小于,祝你前途无可限量。」
  不为却咳嗽一声,「不,有不如意之处,伍家欢迎你。」
  于忠艺很感动,「谢谢两位。」
  「保姨一向怕热,听说上海热起来可达摄氏三十八度,你得看住她。」
  于忠艺点点头。
  回程他在花档停车,买了一大柬姜兰,然后往街市买菜。
  少不了男孩们爱吃的猪排及女孩子喜欢的南瓜饭。
  「最后一次买菜。」不为咕哝。
  小于说:「女佣不会挑选,就看你的了。」
  「我?」
  「太太喜吃炖肘子,你不要挑大大大肥的,像这一只就很好——J真的,在家总不能白吃白住,保姨一走。怕要她伍不为带女佣人出来买十个人的菜式。
  于忠艺把街市诸小贩郑重介绍给不为认识。
  不为觉得她可以写一本叫「华南街市」的小书。
  回到家里,于忠艺把姜兰枝剪短,花蕊并排浸在玻璃缸中。花瓣吸了大量水分,立刻打开,清香盈室,伍太太喜欢极了。
  「你爸也喜欢姜兰。」无限依依。
  回到小公寓,不为邀小于进去坐一会儿。
  于忠艺替她拎着干粮上楼,门一打开,只见一个穿着泪袍的妙龄女郎出来笑道:「哗,这许多吃的,我真幸福。」
  是翁戎回来了。
  于忠艺涨红面孔,进不是退不是,连忙道别。
  翁戎问:「不为,你的男朋友?一表人才。」
  不为笑:「回来了?精神焕发,红光满面。」
  「托你鸿福,已向公司报到,此行有功,可升一级。」
  「我才向母亲说耍搬回去。」
  「不为,你可以睡书房。」
  「不,我姐姐去上海做生意,家里少了人。」
  「都去上海?」翁戎说:「上海挤破了投机分子。」
  「可是上海一贯是东方巴黎,投机者的天堂。」
  翁戎笑了。
  「说一说,沪人与粤人有什么分别。」
  「那里,男女都有一双会笑的眼睛,皮肤白皙,冰雪聪明,善解人意,你说呢?」
  「晔。」
  「而且从不自以为是,心中想什么也不大让你知道,凡事可商量,永远有转安余地,你说,是不是无往而不利?」
  「哗。」
  「我们要学习的地方多着呢。」
  不为收拾衣物,来时一只手提包,去时也一只手提包。
  肩上挂着她的手提电脑。
  「真潇洒。」翁戎赞她。
  「这是讥笑我身无长物。]「今晚八,点金兰街滴滴金酒馆,介绍男人给你。」
  不为笑笑,走了。
  于忠艺却在楼下等她。
  「你怎么知道我立刻就走?」
  他笑笑不出声。
  「你知道我脾气。」
  他还是不出声。
  「我们回去吧,菜肉在车厢快晒熟。」
  到了家,不为仍然搬回自己房中。
  老父生前的房间正在刷油漆,拆除了屏风间隔、给占美他们做书房兼睡房,外婆置了簇新私人电脑给他们。
  这样慷慨,一定有孝顺儿孙。
  物理治疗师来了,帮伍太太运动手臂,她雪雪呼痛「哟哟哟,弯不过去了,病前也伸不到背去」
  大哥回家,一边喝冰冻啤酒一边口沫横飞说着他与朋友的计划书。
  吃过晚饭,不为抹上一点口红,出外赴约。
  她找到滴滴金酒馆。
  酒吧名字好听得没话说,装修却普通,气氛则非常好。
  翁戎穿着小背心,被大群男生包围,桌子上全是酒瓶。
  这些男人,只要女性愿意,立刻可以跟你回家。
  不知怎地,不为没走过去。
  她本来已觉得无趣,倘若还与他们厮混,更觉乏味,且对不起自己。
  翁戎没看见她。
  不为悄悄自原路离去。
  有人把车子驶过来,不为一看,笑了。
  「又是你?」
  「保姨叫我看你一人去了何处。」
  「你同保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