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银沙飞逝






    “……呐,关于刚才的后续。”

    “啊?”

    秀丽没有说什么多余的事情,而是单刀直入地询问。

    “这一阵子,影月你为什么对香铃那么冷淡?”

    虽然影月似乎有些吃惊,但是看到他立刻就浮现出的沉稳冷静的笑容,秀丽确信自己并没有看走眼。虽然他没有半点内疚后悔的样子,但是至少他自己也有自觉——

    “冷淡吗?我自认为是对她采取了很普通的态度啊。”

    “是啊,如果说冷淡的话确实有点说过头了。不过怎么说呢,感觉上就是虽然很温柔,但却又划开一道距离吧。”

    如果秀丽本身没有注意到香铃的变化的话,大概也会看漏吧?

    香铃在面对影月的时候,为了掩饰羞涩而故意摆出逞强或是凶巴巴的样子已经是家常便饭。可是因为她本性直爽,所以还是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深藏在那背后的她温柔的爱情。因此在旁观者看来,也是令人欣慰的光景。因为影月在精神上要远比香铃成熟,所以就算面对的是有些别扭的爱情,他也可以绵里藏针(??)一样地泰然接受下来。

    每次看到他们两个的这种样子,秀丽就很高兴。

    就在不久之前还觉得连微笑都是罪孽的香铃,现在却可以露出比在后宫生活时还更加丰富多彩的表情。而引发出她的种种表情的人就是影月。

    秀丽曾经认为,如果这样下去的话,香铃就可以一点点把痛苦的过去收进回忆的箱子里,让受伤的心灵痊愈,进而对未来产生希望。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原本要做到这一点应该已不困难。——可是

    “……最近,香铃很奇怪吧?”

    影月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没有回应是还是不是,只是闭上了嘴巴。

    “影月不可能没有注意到吧。毕竟她最奇怪的就是和影月在一起的时候。”

    “……”

    “虽然她很努力地想要维持正常,可是……她的情绪很不稳定。经常叹息,眉头的皱纹也没有一天会消失,动不动就发呆、烦躁,然后又露出好象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香铃本身好象已经无法处理自己无路可投的感情。特别是在面对影月时表现得更为显著,能看得出她的神经紧绷到仿佛要溅出火花来的程度。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她身上若隐若现的对于影月的“特别”被收敛了起来呢?

    可是认真仔细地观察过情形后,也许就该说面对这样的香玲还能维持“常态”的影月反而更加不对劲了。影月之所以擅长默不作声地体贴关心他人,就是因为他的眼力过人,而且拥有可以察觉他人心情的敏锐神经。他明明不可能没有注意到香铃的变化,却绝对不肯踏足其中。

    如果换个角度来看的话,就是香铃试图感情外露地对影月进行干涉,但是影月却不容许她这么做。

    多半,这两个人的变化是影月在前,而注意到那一点的香铃索性开始一个人绕圈子。如果是反过来的话,影月早就已经在担心香铃,对她进行种种安慰了。

    虽然表面上的温柔没有改变。但是这一点无疑和以前的影月存在明显的不同。至少如果是以前的影月的话,眼看着香铃那么尽心尽力地避免让汤冷掉,就绝对不会当着她的面若无其事地说“回头再喝”。

    “……香铃对你做了什么吗?”

    “没有。”

    影月的沉稳微笑,时不时会让人忘记他只是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而已。

    “我可以问你理由吗?”

    影月好象有些为难地歪了歪头——过了一会儿轻轻嘀咕了一声。

    “……我忘记了。”

    静静地将视线落在手掌上的那张侧脸,看起来非常成熟。

    “我光是因为自己的事情就已经筋疲力尽了。”

    因为实在太过快乐了,影月轻轻地如此低语,但是他的表情,却给人一种在名为幸福的色彩上滴下了一滴墨水的感觉。明明应该是温柔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却好象淡雪一样,看起来脆弱得令人心酸。

    ——秀丽觉得自己好象无意中揭开了不能碰触的禁忌之箱。

    “我不能再进一步不知分寸地沉溺下去……我明明——”

    影月握住手掌,闭上眼睛,吐出了似乎是发自腹底的气息。

    “没有足以分割给其他什么人的心灵的余暇……”

    秀丽张开了嘴巴——然后又什么也没说的闭上了。

    如果是已经交换了某种感情或是约定的话也就罢了,既然是在什么也都还没有发生之前,影月就无言地采取了退避,那么她就没有权利责备影月。没有开始的事情就谈不上结束,除了影月心灵的状态,一切都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两样。可是——

    “……香铃为了你而做的包子,你高兴吗?”

    “非常高兴。”

    “她对你的众多关心和体贴,并不是要期待有什么回报的。”

    “我明白。”

    “……你喜欢香铃?”

    “是。”

    这个“是”到底意味着什么,因为被温柔的微笑所掩盖,所以秀丽也看不出来。

    而秀丽也无法再进一步地踏入他内心的领域。

    “……反正今天也已经被燕青狠狠地教训过了,所以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汤的话还剩下两三碗左右的量,你多吃一点吧。回头要好好向香铃道谢。”

    “当然!”

    那是看不到半丝的动摇,和平时一样的完美笑容。

    如果考虑到影月深思数虑的性格的话,他的语言应该都是经过再三考虑后才说出的,所以也应该具备相应的深刻理由。隐藏在笑容背后的坚定意志绝对不会脆弱到第三者就可以轻易推翻的地步,而那足以让秀丽察觉、就算是自己也不可能改变他的心意。

    (……再说了,我又有什么样的资格呢——)

    有着柔软卷发的青年身影掠过她的脑海,簌簌作响的簪子声紧紧地绑住了她的心脏。

    秀丽摇了摇头,赶走了似乎会无限坠向消极方向的思考。

    “我会去燕青那里,告诉他朝贺的由我去出席。晚安。”

    “好。啊,因为看起来会很冷的样子,所以最好还是多盖一条毯子哦。”

    “影月你也是。”

    侧眼打量着若无其事、手脚麻利地去重新盛汤的影月,秀丽离开了房间。

    而香铃正低垂着头颅靠在门侧的墙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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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果然还是由小姐去出席朝贺啊。”

    燕青没有呆在自己房间,而是位于改造成书库的州牧府的一个房间中,正带着疲劳到极点的样子和手上的卷轴进行格斗。秀丽刚一露面,他似乎就决定要给自己个休息时间,于是以电光火石的速度合上了卷轴。

    “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你不用担心啦。因为还有悠舜帮你呢。”

    秀丽慎重地眺望着燕青微笑的面孔。

    “……怎么了?小姐。啊,胡子的话我明天早上保证刮掉,所以今天就先放我一马吧。”

    “不是啦。我只是有点不安。我好象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越来燕青了啊。”

    虽然外表看起来豪爽磊落、粗枝大叶,但是每次转过头去的时候,他总是做好了必要的准备,起到了完美的辅助作用。不管什么事情总可以笑嘻嘻地面对——这么想起来的话,秀丽从来没有看到过燕青的笑容,就觉得总会有办法的。而且因为最后真的总会找出办法来,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有燕青在就能让她觉得安心。

    这不是作为官员的经验、能力或者是人品的问题。秀丽觉得这也许应该算是身为治理者的天赋素质之类的东西吧。

    “你这话让人听着真开心。嘿嘿嘿,和我分开会让你那么寂寞吗?”

    “嗯。”

    因为秀丽间不容发地做出了肯定回答,燕青吃惊到连支撑着下颚的手都一下子滑落的地步。

    秀丽噗地笑了出来,然后挥着手掉转了身体。

    “我说的是真心话哦。不过这次我会在没有燕青的状态下加油的。那么,晚安。”

    “等等等等等等!”

    燕青探出身体,慌张地隔着桌子抓住了秀丽的手臂。

    “——我、我这就给你沏好喝的茶,你再稍微留下来放松一会儿啦。”

    秀丽虽然微微地瞪大了眼睛,不过还是老实地坐在了一把椅子上。而燕青则转而从椅子上跳起来走向了茶桌。似乎他是真心想要为秀丽沏茶。

    “这么说起来,静兰呢?他不是回来了吗?”

    “啊,我想他应该在隔壁的书库。”

    秀丽为了腾出摆放茶具的地方,适当地移开了堆积在桌上的文书和卷轴。

    燕青拿来了两个带着盖子的茶碗以及装满了白开水的瓶子。燕青直接把茶叶放入茶碗,没有使用小茶壶就开始把水注入茶碗。最初看到的时候,秀丽曾经因为觉得这再怎么说也太过粗枝大叶而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后来她才发现在地方上类似这样的喝法反而比较多。

    秀丽沉默地看着燕青的动作,从连茶托都没有的部分来看,就能看得出这是多么随随便便没有太花心思的泡法,可尽管如此,却一滴也没有洒出来,这种地方也很符合他的风格。

    温暖的水气和绿茶清爽的香气轻轻地溢出来,茶叶在杯中缓缓起舞。

    倒完热水后,燕青分别给被子盖上了盖子。

    然后,房间暂时被温和的沉默所笼罩。

    秀丽嘻地笑了出来。——这份安静而舒适的空气对她来说是记忆犹新。去年夏天,在自己因为梦想和现实的矛盾而摇摆不定的时候,燕青就是这样单手拿着饭团突如其来地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看起来这么没精神吗?甚至到了要让燕青为我沏茶的程度?”

    秀丽出乎意料的成熟微笑,让燕青微微有些吃惊,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去,胡乱揉了揉秀丽的头发。

    “哪里,只是我擅自在操心而已。”

    “骗人。燕青明明什么都心知肚明。”

    微微移开了一点盖子,就发现原本打着圈子在水中起舞的茶叶已经沉淀到杯底。为了不动摇茶叶而轻轻地抿了一口后,秀丽决定首先从外围开始进攻,于是丢出了一个话题。

    “……那个崩溃的别庄,好象人员已经完全成功撤离了吧?”

    “啊,很幸运。在全体撤退之后,真的就在最后一个人完成避难后立刻就塌掉了。就好象有什么人一直在那里支撑着一样。”

    在茶本家的骚动的时候,为了选定宗主,茶一族的重要任务全都聚集在了那座别庄里。而因为茶仲障扭曲的执念,那里被设计成了只要一施加一定重量就会倒塌的样子。而且清楚瓦砾之后,又在地板下发现大量的火药和油壶,也就是说如果有人趁着崩溃后乱成一团的时候随便丢下一个火种的话,一切就都会被毁灭在大火之中。所以当得知那时真的是标准的千钧一发后,就算是厚脸皮的茶一族似乎也都对此从心底感到了凉意。

    “茶本宅的搜索已经完全结束,派遣过去的州武官们也已经撤回……去世的人士们的葬礼也完成了……”

    “只有朔,直到最后的最后也还是没有找到啊。”

    面对一针见血地切入正题的燕青,秀丽苦笑了出来。

    燕青没有被她轻松的口气所迷惑。而是好象安慰一样地拍了拍秀丽的手背。这个动作比语言更加温暖,深深地渗透进了秀丽的心中。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很容易地浮现出来。就好象是由一流的工匠费尽心血制作出来的纤细精致的面孔、优雅的言谈举止。眯缝起好象猫一样的眼睛,微微吊起嘴角微笑,用低沉温和的声音,每天晚上好象撒娇一样地央求着二胡和茶水。

    ……直到最后的最后都非常狡猾的大少爷。

    “……那个人,一次也没有在我面前露出过冷酷的表情。”

    给我拉二胡嘛。给我沏茶嘛。帮我结一下头发。

    他向胥吏索取的,就仅仅是这些而已。

    “他从来不曾勉强过我什么。那个人所做过的种种‘游戏’,直到最后对我来说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和传说故事一样,没有任何真实感。”

    好象对待玩具一样玩弄人类、生命和人生,一旦厌倦就好象丢垃圾一样地舍弃,操纵‘杀刀贼’,对仲障的疯狂冷眼旁观,因为祖母和母亲的请求而出手相助,将自己的亲生父亲的人生就此脱轨,多少的生命就此烟消雾散呢?

    ……可是,秀丽所知道的他……不管何时何地,对秀丽都那么温柔。

    “……我,无法讨厌他。”

    听到秀丽好象忏悔一样的轻声细语,燕青温柔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