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幻影





  三和同自己说:喂,你怎么尽在琐事上兜圈,提起精神来呀。
  易泰看着旧女友,发觉她清丽如昔,那不爱说话的脾气也似旧时。
  他怎么会离开她?这是世上最愚昧的行为。
  “或许,你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聚一聚。”
  “啊。”三和不置可否。
  她伸手拨一拨毛毛的头发,拉一拉运动衫,今日不在状态,又无装扮,一定大扣分数,不过,她也没打算做这份试题。
  她站起来,“我们再联络吧。”
  易泰愕然。
  大富大贵知道要走,呜呜不舍。
  三和说:“你好象不久之前到过我家。”
  “是,你睡着了。”
  “以后,还是预约的好。”
  这时忽然有人跑过来,“三和,你没事吧。”
  原来是王星维。
  三和松口气,“我碰到一个朋友。”
  易泰站在他身边,足足矮了半个头,大了三个码,肩膀有点垮,面孔有点油,三和猛然发觉,易泰有点像个中年人。
  他几岁?她记得比她大五年。
  三和轻轻说:“再见。”
  她挽住王星维强壮手臂,拉一拉两只狗走回家去。
  转了弯,她轻轻叹息。
  她问星维:“你怎么来了?”
  “场记说他买点心回来,车子经过,看见一陌生男子叮着你不放,他有点担心,所以我出来看看。”
  “你们对我真好。”
  “那人是谁?”
  “为什么不约一个时间一个地点?今日你根本没准备见人。”
  “可不是。”
  三和把头靠在星维肩膀上片刻又移开,莫让记者拍照片去。
  “你先进屋。”
  回到书房,发觉苏冬虹留下一地一桌字纸。
  助手说:“她回家休息一会。”
  三和笑,“我还以为编导毋需睡眠。”
  她将纸张略为整理,坐在椅子上,把心事在电脑荧幕上打出来。 
 
  
 

二十三、 
 
  ——“我已忘记他?不,我永远记得他。”
  “但见到他十分陌生,因为几乎完全不认得今日的他,也没有失望或是震惊。”
  “还以为与他分手已有十年,不,只得,让我数一数,四十七天,啊,两月不到,这是怎么一回事?一个人的容貌体型不可能在两个月之内发生太大变化,那么,一定是我从前的眼睛有毛病,把他看得太好太大。”
  “女性双眼构造奇突,这样重要的人都会看错,上天对我们不公平。”
  “即使如此,假使他没有提出分手,我会仍然同他在一起吧,喜孜孜围着他打转,以他为中心,我从不是事业性女子,我赞成努力工作,女子也需要固定入息,但我更盼望有一个温暖家庭,本来,以为他是理想伴侣,现在明白,我是太天真了。”
  “现在我确比从前明敏,可是,谁需要这许多痛苦换来的些微智慧。”
  “真叫人唏嘘,他仿佛想回头的意思,怎样从头开始?我根本不喜欢这一类有欠诚信的男子。”
  三和打出一连串惊叹符号。
  稍后,又把符号改掉。
  世事根本如此,有什么值得惊值得叹的。
  这时世琦轻轻走进来。
  她说:“你与冬虹真能干,电脑在你们手中,像驯服小狗,对我们,似咆吼怪兽。”
  三和微笑,“打字员,一毛子一打。”
  “太客气,你好像什么都会。”
  三和答:“我们学的是这一行。”
  化妆师过来替她补粉,她闭上眼睛,天然长睫毛像小扇子般闪动,煞是好看。
  “三和,星维同我说了。”
  三和无奈垂头。
  “星维说他整个人有点油腻,过时的女人杀手,讲话腔调故意销魂,十分可笑。”
  三和吃惊。
  真的?真的那样不堪?
  世琦笑,“曾经有人说他似王星维,不可能。”
  三和轻轻维护前男友,“你们不喜欢他。”
  “许多人比他有钱有地位有学问有家势,也不会嫌弃女友。”
  三和咳嗽一声,“我们和平分手。”
  “三和,你太和气了。”
  副导演来叫。
  世琦握住三和的手一会,才走开。
  三和继续她的日志。
  “……。像小女孩看电影或读小说入了迷,不能自已,代入剧情,幻想自身就是女主角,我亦如此遭到戏弄,一心以为易泰是故事中男主角。”
  “受到创伤,痛的清醒过来,离远用客观眼光看清楚,吓一跳,什么,这就是他?”
  展云走进来,“你在这里?”
  只见她穿一条束腰裙,那腰身只得一点点,这种细腰并非天生,它的主人大概许久没有尝过淀粉。
  “星维说那人——”
  三和答:“我已经知道了。”
  “我们都讶异你会为那样一个人神伤。”
  “我年幼无知,不知好歹。”
  “全中。”
  三和说:“由你们三人来评估他,我比较服气,以你们的条件阅历,确有资格说长道短。”
  展云嗤一声笑,“我们整日被报章杂志评头品足,难得有机会也过一下这种瘾。”
  三和吁一口气。
  “三和,那个人,算了,向前走,一定有更好的,星维喜欢你,他说,你一声口哨,他立刻奔到你身边。”
  “他真客气。”三和笑了。
  下午,三和回房休息。
  世琦进来睡在她左边。
  展云又跑来挤到她右边。
  三个年轻女子咕咕笑,王星维推开门,“没我份?”
  他打横躺到床脚,三女索性他脚搁他身上。
  除出在大学宿舍,荣三和从来没有这样放肆过,所以大学岁月永远令人怀念。
  他们说一会笑,楼下叫人,他们就散了。
  晚上,三和独自站在后园看雨景,王先生在篱笆那边说:“儿媳叫我去过年呢。”
  三和笑,“那多好。”
  “孙女发觉我并非古怪老头,乐意与我相处。”
  “对,凡事不要计较。”
  王先生答:“我想清楚了:凡事出钱出力,他们若欣然接受,那是我的荣幸面子,我必叩头如捣蒜。”
  三和拍拍他的肩膀。
  “若果他们吃了拿了,还要生气,那也是我的福气,以后不必再烦。”
  三和安慰:“不会的,他们也是明白人:今时今日,哪里去捡便宜。”
  “以前,我不明白,怎么会有老人遗产全赠慈善机构,现在才知其中凄惶。”
  “嘘,你不是他们,你别多想。”
  “你猜他们喜欢什么礼物?”
  “现金最好,爱买什么都可以。”
  “三和,你说得对。”
  “王先生,别想太多,早睡早起身体好。”
  他回屋里去了。
  雨声渐急,越是这样,玫瑰花香气越浓,三和回到楼上休息。
  第二天清早,冬虹来敲门。
  她走进书房,伏在书桌上,一声不响。
  “冬虹,怎么了?”
  她呜咽地说:“我一个字写不出来。” 
 

  
 

二十四、 
 
  “怎么会,你一向运笔如飞,是枝神笔。”
  “可不是,我一向自负,上天虽无赐我身段容貌,但我才华盖世,可是现在完了。”
  三和强忍着笑,“也许新婚期过后,一切会恢复正常。”
  “真是鱼与熊掌可是,”冬虹颓然,“顾此失彼。”
  “你不写,自然有别人替上,还是永久过新婚生活为佳。”
  冬虹说:“我既不爱吃鱼,也不知熊掌何味,生活中最少不了的是——”
  三和替她接上去:“巧克力。”
  两人都笑了。
  冬虹说:“三和,这也许是我最后一个剧本。”
  “恭喜你以后脱离苦海。”
  她收拾桌上及地上字纸,整理好,放进一只大公事包,“朱天乐叫我准备护照陪他周游列国,以后不必再写。”
  “现在你知道,你不写他也爱你。”
  冬虹笑得合不拢嘴,“这些年来许多人以为他利用我。”
  “那些都是小人。”
  “连我都不知他真心待我。”
  “那,你还有什么遗憾?”
  “像我们这种捱惯了的人,一旦懒下来,不会享福,顿觉彷徨。”
  “那么,不要写导演的故事,写你自己的故事。”
  “三和,你指写小说?”
  “什么都可以:小说、诗歌、散文……”
  “多谢指教。”
  “认识你是荣幸。”
  这时,花园外有狗吠声,咦,什么事?
  冬虹抬起头,“大富大贵在走廊,这不是我们的狗。”
  三和微笑,他们真的已把这里看作自己的家。
  她们两人走到花园视探,只见隔邻王老先生的狼狗不住高吠,看到三和,又伏地哀呜。
  三和比较懂得狗性,她一怔,走近去,“告诉我,什么事?”
  狗只奔进屋内。
  三和跟着推开落地玻璃窗进屋。
  冬虹在身后说:“小心。”
  只见三和一进去就出来说:“冬虹,打三条九,叫救护车!”
  冬虹一惊,高声答:“我立刻去。”
  三和一进去便看见有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轻轻走近,“王先生?”
  脸朝下躺地板的正是王老先生。
  三和不禁流泪,“王先生。”
  她过去探他鼻息,他一无生命迹象。
  三和无助跌坐在地上。
  狼狗过来伏在她脚跟。
  她是最后与他说话的人。
  十多小时前,他还与她谈及为人长辈之道:出钱出力、必恭必敬,此刻,他已辞世而去。
  老先生神色平和,像睡着一般。
  三和的头垂到胸前,她与狼狗依偎成一堆。
  冬虹在门口喊:“三和,你没事?”
  这时,警车与救护车已经赶到。
  三和站起来让他们工作。
  她在门口接受警方问话。
  “你是他什么人?”
  “邻居。”
  “认识他多久?”
  “两年左右。”
  “昨夜可有听到异声?”
  “没有,一切正常,他的亲人在美国,我有地址。”
  这时法医出来说:“看情形是心脏病猝发。”
  警官向三和道谢,三和回到自己屋内,两只狼狗跟了过来。
  三和轻轻问:“你俩暂时住我家可好?”
  狗好象懂得她说话,立刻走近。
  “去同大富大贵做朋友,在我家,暂时就叫大恩大德吧。”
  它们跑到后园去了。
  三和把王家美国的地址电话交到警方手上。
  警官唏嘘,“独居老人下场悲哀。”
  三和不出声。
  第二天下午,王先生的儿子前来敲门,他总算赶回来。
  三和立刻问:“你的家人呢?”
  “她们走不开,由我独自来办理遗产事宜,荣小姐,你也住在这一区,现在的屋价如何?”
  三和张大嘴,又合拢,这也是人之常情吧,她终于轻轻答:“我不清楚,你可委托律师及经纪处理。”
  “是,是,”他搓着双手,“屋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会叫搬运公司清理。”
  “王先生——”三和说:“有两只狗——”
  “送到——”他想一想:“爱护动物协会之类的地方去吧。”
  “王先生,你如果不介意,我愿意领养他们。”
  中年王先生有点讶异:“是吗,随便你。”
  三和强忍着不满情绪。
  中年王先生又说:“屋里杂物你要?要不你也可以进去挑。”
  三和点点头。
  他走了,片刻有房屋经纪陪着他回来,看两人笑逐颜开的样子,便晓得地产市道还不算太差。
  冬虹看在眼内喃喃说:“你看,从前,我觉得上天刻薄这种人,没配给他良知,今日,我认为无痛无痒是一种福气。”
  三和轻轻说:“他打算把屋内杂物全部丢到垃圾箱。”
  “我们过去看看。”
  “冬虹,算了,别多事。”
  “我是一个写作人,我对万事好奇。”
  她们跟着中年王先生及经纪进屋。
  是,屋内的确没有特别值钱之物:家具、灯饰、瓷器、统统平平无奇,但,这是长辈住了几十年的地方呀,处处有他的足迹手印。
  只听得经纪说:“面积相当大,景观也好,装修后焕然一新,一定吸引买家。”
  书房桌子上有一张旧照片,冬虹叫三和看。
  只见是年轻时的王老先生与一个秀丽少妇合摄,这一定是他妻子了。
  三和轻轻说:“此刻他们已经重逢,不再寂寞。”
  冬虹拿起照片,一直走向客厅。
  经纪还在说:“……我可即刻替你放盘,你回旧金山去好了,这边有我,全无问题。”
  冬虹走近中年王先生,把照片塞进他手中,“你,把照片带走。”
  王先生愕然。
  “这是你父母合照,带回家留作纪念。”
  中年人瞪着苏冬虹,“你是什么人?”
  冬虹也瞪大双目,“我是路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中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