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





  〃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他站起来。
  荷生跟他进书房,烈战胜指着书桌上一只小型电动打字机说:〃你试打一下。〃
  荷生坐好,取过一张白纸,卷入打字简,顺手打出〃很久之前,有一位公主……〃
  荷生呆住。
  她不由自主,改变字句,打出〃令媛在我们手中〃,同样的字模,一式的字键,荷生记得字条中每一个字母的尖端都带一点点红色,同这部打字机二色带的效果一模一样。
  荷生抽出纸,悬亮光处一照,水印透出厂商标志,同她看过那张完全相同。
  荷生张大嘴巴,那封勒索信,分明是在这间书房写成。
  烈战胜到这个时候,声音仍然刚强,只稍带无奈,〃我是一个失败的父亲,没想到孩子的生活竟然这般不愉快。〃
  荷生静静地看住他。
  〃我已让烈火去销案。〃
  〃昨夜一宵并无消息?〃
  烈战胜终于疲倦了,他轻轻摇头。
  荷生已不觉得他有什么可怕,蹲下来,轻声说:〃我相信烈云不会做这样的事来伤害你。〃
  〃你好像了解她比我为多。〃
  〃世事往往如此,也许你了解我,比家母更多。〃
  烈战胜只得苦笑。
  〃给她一点时间,她冷静下来,自会出现。〃
  烈战胜脸色凝重,如说旁人把事情看得太简单。
  荷生叹口气,她希望这只是一宗安排失当的私奔案。
  门外有汽车引擎声。
  荷生探头出去看,与言诺打个照面。
  言诺如释重负,〃原来你在这里,我们到处找你,差点以为失踪的是两个人。〃
  烈火跟在他身后,他无暇闲谈,匆匆走到父亲身边,低声讲了几句话。
  烈战胜说:〃那么,请荷生帮帮忙。〃
  荷生连忙问:〃我能做什么?〃
  〃烈云要跟你说话。〃
  荷生答:〃没问题,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我愿意去。〃
  时间安排在清晨两时,私人住宅区内一个公众电话亭。
  电话亭边有一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夜阑人静,只得两个店员,没有顾客。
  言诺把车子停在一边,问荷生要不要咖啡。
  荷生看看钟,他们提早大半个小时来到。
  只剩便利店有灯光,似一隔透明的盒子。
  荷生接过纸杯,问言诺:〃你有没有去过烈风那里?〃
  〃烈风不在本市。〃
  〃这资料可靠吗?〃
  〃烈先生已派人二十四小时监察。〃
  荷生低下头,〃言诺,我们能不能开诚布公地同那边谈一谈?〃
  言诺看着她,〃由你做代表?〃他揶揄她。
  荷生不去理他,还有二十五分钟。
  〃对不起。〃言诺又为刚才的话道歉,〃我太鲁莽。〃
  〃不要紧,这两天大家都太累太苦。〃
  言诺从倒后镜里看见,〃烈氏父子到了。〃他马上下车。
  荷生坐在车里,直到喝完咖啡。
  同车来的还有其他人,把一只小小录音机交到荷生手中,教荷生运用。
  亭子里的公用电话在黑暗中响起,比预定时间早了五分钟。
  荷生连忙拉开门,取过听筒。
  公用电话亭里有一股不愉快的异味,荷生无暇理会那么多,开着录音机,贴住话筒,提高声线说:〃我是夏荷生。〃
  那边没有回答。
  〃烈云,是烈云?〃
  〃荷生。〃确是烈云的声音。
  〃烈云,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出来,一定答应你。〃
  烈云呜咽,〃荷生,叫父亲救我。〃
  连荷生都忍不住说:〃回家来,烈云,别再闹下去。〃
  电话在这个时候啪一声挂断。
  〃烈云,烈云?〃
  烈火拉开电话亭子玻璃门,〃你听到她声音?〃
  荷生本着脸,把录音机还给他。
  他递给父亲,荷生只听得烈战胜说了三个字,〃付赎款。〃
  他们钻进车子,预备驶走。
  荷生拉住烈火,〃慢着,你没有把整个故事告诉我。〃
  烈火说:〃现在不是讲故事的时候。〃
  荷生固执地说:〃现在马上告诉我。〃
  这个时候,烈战胜忽然开口:〃荷生,请到这边上车。〃
  荷生过去坐在烈氏父子当中。
  车子驶出住宅区。
  烈战胜沉着地说:〃开头的时候,这件事只是一个游戏,烈云被邀请做女主角,她欣然接受,天真地一心一意要帮助一个人,心想事后最多被我放逐到外国几年,作为惩罚。〃
  烈火一直看着窗外。
  烈战胜说下去,〃她遭人愚弄了,主使人的目的是要利用她来伤害我,她中了圈套。〃
  荷生马上明白了。
  烈火沙哑着喉咙说:〃烈云如不无恙归来,我会杀他。〃烈火紧握拳头。
  荷生闭上酸涩的双眼。
  她也被人利用了,从头开始,烈云便把她当一只棋子。
  那么怯弱秀美的烈云。
  荷生用手捂着脸。
  这是一个连环套,夏荷生是最末的一个环节。
  烈战胜看着她,〃你的面色很差,荷生,回去休息吧。〃
  荷生颤抖的手拉住烈战胜的袖子,〃我不该多管闲事。〃
  烈战胜转过头来,双目炯炯,〃这件事与你无关。〃
  〃烈云回来的时候,请通知我一声。〃
  荷生从来没有觉得如此寂寞过,放了学她就成日守在家中等消息。
  一个星期不到,衣带渐宽,人憔悴,连她自己都讶异会瘦得这么快。
  算一算,烈云失踪,已经有七天。
  第八日,下课,荷生在钟楼下看到比她更萎靡的言诺。
  荷生的心咚一跳。
  言诺说:〃烈先生叫我来同你说一声:烈云回来了。〃
  〃谢谢天。〃荷生大力呵出一口气,拍着胸口,〃不然我会难过一辈子。〃
  言诺脸上没有喜色。
  荷生觉得双腿乏力,坐倒在石阶上,〃好家伙,以后我才不会再妄用我的同情心,言诺,你教训得好,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言诺静静坐在她身边。
  〃小云是否自行返家?〃
  言诺摇摇头,〃她被丢在一个废车场。〃
  荷生一怔。
  〃她坐在那里有好几个小时才被管理员发觉,通知警方,又隔了半日才领回家。〃
  荷生觉得不妥,〃小云现在何处?〃
  〃医院。〃
  〃她受了伤?〃
  〃没有表面伤痕。〃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6章 
 
  言诺忽然握住荷生的手,〃她竟不知道她是谁,荷生,她神志不清。〃
  荷生听到这个噩耗,张大嘴巴。
  〃荷生,医生说她可能不会痊愈,永远不再认得任何人。〃
  〃不,〃荷生嚎叫〃不!〃
  她撇下言诺,一直向前奔去,不知道要跑向什么地方,一直跑一直跑,奔到校园,筋疲力尽,倒在草地上,面孔埋在泥中。
  言诺终于追上来,荷生颤巍巍站起来,伏在言诺肩膀上,放声痛哭。
  接着好几天,荷生都没有烈家任何消息。
  她麻木地往返学校与寓所,早上洗脸的时候,慨叹一具行尸还要活泼一点。
  正当她以为与烈家的关系告一段落,烈战胜却到夏宅来找她。
  荷生开门进去,看见他与母亲正在闲话。
  他们在谈关于移民的问题,从母亲钦佩的神情看来,烈战胜一定提供了不少忠告。
  他见到荷生,立刻站起来。
  这一次,荷生发现他脸上有太多的哀伤。
  〃荷生,我想请你去看看烈云,也许会唤起她若干记忆。〃
  荷生点点头。
  一路上烈战胜没有再说话。
  烈云已经返回琪园。
  她穿着整齐,坐在安乐椅上,看到荷生进去,一脸笑容。
  荷生伸出手臂,〃烈云,你认得我,说你认得我。〃不由自主,泪流满面。
  烈云见她哭,吓一跳,踌躇起来,收敛了笑容,狐疑地看着荷生。
  不,她没有把她认出来,她似受惊小兔似瑟缩在椅中。
  荷生过去摸抚她的脸,〃烈云,烈云。〃
  烈战胜在旁边一声不响。
  看护过来干涉,〃小姐,请勿影响病人情绪。〃
  荷生只得神色呆滞地退出房间。
  良久她才抬起头问:〃烈火呢?〃
  烈战胜答:〃我让言诺陪他出去散心,暂时他不宜留在本市。〃
  〃你要不要我陪着烈云?〃
  〃你能每天来与她聊天就好。〃
  〃我愿意。〃
  〃司机会来接你。〃
  〃烈先生。〃
  他转过头来。
  〃我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
  他看着她,从来没有人敢这样问他,他亦从来没有机会说过一句心中话。
  她比他第一次见她时瘦得多,也憔悴得可怜,一个无辜的外人,为着烈家的缘故,受尽精神折磨,烈战胜低声答:〃当然你可以,请随我来。〃
  荷生跟他走到楼上,他推开一扇门,里边是一个宽大的私人书室,长窗对着花园。
  荷生走到窗前往下看,她的记忆告诉她,有一次,在参观花园的时候,她发觉有人在露台看她,〃是你。〃她冲口而出。
  烈战胜正在斟酒,〃是,〃他答:〃是我。〃
  那天,他听到银铃似笑声自窗缝钻进来,他遭了迷惑,谁,是谁有这样的笑声?他已有多年未曾笑过,也有多年未曾听过如此可爱悦耳的笑声。
  他放下手中的文件,身不由主地走到窗前俯视。
  他看到的是夏荷生。
  可惜夏荷生现在也不大发出那样的笑声了。
  荷生坐下来。
  〃你的问题呢?〃烈战胜像是已经准备好。
  荷生抬起头,〃琪园原本属于周琪女士,可是真的?〃
  〃屋子的确由她父亲所建。〃
  〃现在你是它合法业主?〃
  〃是。〃
  〃你如何得到它,你又如何承继了周氏大部分产业?〃
  烈氏不假思索地答:〃一切由我合法赚得。〃
  〃怎么样合法?〃
  〃很简单,即使你也听得懂,十三年前,周氏被控涉嫌行骗,而实际主使人是周琪与银行主持朱某,周氏在案发前一直被蒙在鼓中,兵败后由我与言氏透过私人及业务上关系,得到六家公司援助,注入资金,令烈氏不致倒闭,琪国早已成为抵押品,其后由我本人赎回,此事路人皆知。〃
  〃周琪背叛她的父亲?〃荷生觉得难以置信。
  烈战胜看着她,〃看样子你情愿相信烈战胜强行霸占周氏产业。〃
  荷生深深吸进一口气。
  〃还有没有问题?我怕你受不了这些答案。〃
  〃有,〃荷生固执地说,〃还有问题。〃
  烈战胜叹口气,再斟一杯酒。
  〃烈风是不是你的孩子?〃
  烈战胜讶异地转过头来。
  荷生自他眼神上得到答案。
  〃不,他姓朱。〃
  〃啊!〃
  〃现在你明白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烈战胜不是坏人。
  荷生忽然歇斯底里地笑,抑或只是面部肌肉不由自主抽搐?天底下哪里这么容易分黑与白、忠与奸、好与坏。
  她伸手,抚着面孔,才收敛了这副悲惨的笑脸。
  〃一时接受不来吧?〃
  荷生不知如何回答。
  他说下去:〃周氏是我恩师,当年由他恳求让这个外孙姓烈,我没有拒绝。〃
  书房完全静寂下来。
  过许久许久荷生才问:〃一家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恨?〃
  烈战胜看着她,〃你还愿意成为这个家的一分子吗?〃
  〃为什么把这一切都告诉我?〃
  他简单地答:〃因为你问我。〃
  这当然不是真实答案。
  他放下酒杯,转身离开书室。
  荷生一个人坐在房内,情绪激动。
  她已听过周氏与烈氏的故事,如果言诺肯把他的版本也告诉她,当年的恩怨,就会变得更加立体。
  回到家中,荷生惊见母亲已收拾好行李。
  她缓缓坐下,惘然想:要独立生活了。她曾经向往过这种自由,但它一巳真正来临,她又满心不是滋味。
  夏太太出来看见她,〃荷生,那位烈小姐情况如何?〃
  〃烈先生已聘了良医。〃
  夏太太似有点放心,〃如今没有医不好的病。〃
  心病呢,心病又如何?
  〃烈先生十分热心,给我几个联络,相信有用。〃
  〃你几时动身?〃
  夏太太一呆,〃荷生,我早说过好几次,是下个星期一。〃
  唉呀,荷生呆呆地看着母亲,她一次都没有听进耳朵里,为着使母亲放心,她强笑说:〃我故意不要记得。〃
  〃你随时可以来,这并非生离死别。〃
  〃你也是,假如移民生涯不适合你,马上回头,切莫犹疑。〃
  〃当然,〃夏太太笑,〃我可没有包袱,我可毋需争一口气给什么人看。〃
  荷生握住母亲的手。
  送走母亲那日,荷生才发觉她还没有换季。
  自飞机场返回家中,她收拾毛衣,找不到最好的两件凯斯咪,便扬声叫〃妈妈——〃出了口才想起母亲正飞越大西洋,寂寥地坐下。
  小小公寓似有回音。
  门钟骤响,荷生去开门,言诺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