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藏





  他听说她的事了,上次到她家,她新婚,可是不久,又离婚,大家都觉得可惜。 
  是人没留住她,抑或是她没留得住人,没人知道。 
  又听说她工作顺利,升势快捷,凡是为职位无日无夜苦干的人都为上司所喜,这么说,她寄情工作属实。 
  他取过笔记离开演讲厅,脚步比任何时候都落寞。 
  她总是别人的女伴。 
  人人当她如珠如宝,他不敢现身。 
  每当他鼓起勇气追寻她下落,略有眉目,她又为人捷足先登。 
  像捉迷藏一般。 
  这迷藏游戏,外国人不过叫Hide and seek:藏与觅,可是到了华人口中,忽然多出一个迷字,份外黯然,意思也大为失落,有可能永远找不到。 
  他在门口险险与一人相撞,互相道歉,对方见他亦是华裔,便自我介绍:“杨志佳,来读速成管理科。” 
  他答:“许精神,生物实验室客座。” 
  “有空一起喝啤酒。” 
  匆匆招呼,匆匆分手。 
  杨志佳看着他背影,喝一声彩,到处都有出色的华裔,这人温文尔雅叫人难忘,相形之下,他只是粗人。 
  不过,粗人也有好处。 
  他毫不费力把女伴的自行车扛在肩上,向停车场走去。 
  维元拉一拉绒线披肩,回宿舍写功课。 
  对邻一个来自南韩的女子过来聊天,她说得一口好英语,她父亲是外交官,全家跟着周游列国,在瑞典住过两年,她遗憾地告诉维元:“渴望有一个永久住址。” 
  但凡没有的,都是值得盼望的。 
  “其实很多少年都希望有见识机会。” 
  “不是我,”韩女用手捧着白皙的脸,“我做梦都会看见从前的男朋友上门来找我。” 
  维元恻然,“一个,还是两个?” 
  “有时,两个一起争,只能挑一个,靠在那强壮的肩膀上,灵魂似找到归属。” 
  “会长久吗?” 
  她叹一口气,“拥有一刻也是好的,做梦时还有荡漾感觉。” 
  “或许,你想家了,父母此刻在哪个城市?” 
  “日本东京。” 
  “那也是一个叫人忙得透不过气来的都会。” 
  韩女问维元:“你最初,我指最早的男朋友是谁,你们可曾拉手或接吻?” 
  维元觉得这问题十分有趣,她斟出咖啡,同新朋友说:“我约十一二岁,他姓周,可能是邻居,每天放学叫我出去玩,我俩到附近公园散步,不,他从来没有碰过我四肢,但是我记得,他走路总是等我一起,对我很好。” 
  “后来呢?” 
  “家母告诉家父有这么一个男孩子,他同他说了几句,他以后不再来。” 
  “父母总是这般多事。” 
  韩女坐了一会走了,从头到尾,没发觉杨志佳在露台上用手提电脑做功课。 
  她们的对方,他全听进耳里,他诧异问:“你们女孩子时时谈起亲昵话题?” 
  “她是例外,同事因天天见面,不便多言,男人呢,男人在一起讲起些什么?” 
  “多数吹牛。” 
  维元微笑,“不用讲也知道言不及义,炫耀夸张。” 
  杨志佳微笑,“是,收入如何丰富,跑车多么快捷,还有,女友数之不尽。” 
  “我还以为你是例外。” 
  “叫你失望,维元,我是他们其中一员,芸芸众生之一。” 
  “我看你倒有些特别,”维元说:“你肩膀特别强壮,你的厨艺出色。” 
  “愧不敢当,维元,近日我见到一个美男子。” 
  维元嗤一声笑,“男子以才为貌,愿意照顾老幼妻小,便是好男子。” 
  这话给与杨志佳极大鼓励。 
  维元说下去:“不过,你懂得欣赏别人,证明你有器量,为人大方公正。” 
  “维元,谢谢你。” 
  维元说:“有些人老认为别人一无是处,唯他一支独秀,可能吗,当然不,这种人不能容人,做不了事。” 
  杨志佳心花怒放。 
  他们一直忙到傍晚,才驱车买回快餐,维元一边啃鸡腿一边问:“还记得你第一个女友吗?” 
  杨志佳腼腆,不发一言。 
  维元心想:守口如瓶,此君有私德,很好很好。 
  他穿着白色棉布衫及牛仔裤,强健身段显露无遗,十分性感。 
  维元想靠到那肩膀上去,可是又一次压抑。 
  在那三个月当中,她与许精神擦身而过,有时,在饭堂只坐前后座,但是,他没有看见她,她也没有看见他。 
  倒是杨志佳,有时碰见许精神,他俩会打招呼,喝杯啤酒,聊几句。 
  一次许问他:“你好似有女友跟着一起来。” 
  “我正在苦苦追求她。” 
  许一听变色,沉吟一会,忠告说:“太辛苦就不必了。” 
  “不,她对我很好。” 
  许精神微微笑,“傻子,对你好就不必苦追。” 
  杨志佳留下名片,“有机会来探访我们。” 
  许觉得他过分乐观,但是不方便再泼冷水。 
  杨志佳说:“很高兴认识你。” 
  许精神回答:“我也是。” 
  他回宿舍收拾东西,两人的上司均来电催促:即使回朝,切勿耽搁。 
  下午,他们在电视看地球另一边的中文新闻,看到维元的上司开记者会,她读出的预算报告,由维元撰写,一字不易。 
  杨志佳也发现:“她照原稿读出,恭喜你,维元,你已成为她的心腹。” 
  一时维元也不知是福是祸,一旦成为一个人的心腹,那么也必须与该人共荣枯。 
  有人敲门,韩裔女郎推门进来。 
  “要走了,”她无限感慨:“一对来,双双去,我仍然孑然一人。” 
  杨志佳不喜韩女的染红发,他忙着把行李搬下楼去。 
  “你看他多强壮,真想问你借他双臂,拥抱一下,可以吗?” 
  杨志佳逃一般奔下楼去。 
  “看他对你多么忠诚,这样的男朋友何处去找。” 
  维元只是笑,“我得走了。” 
  她披上旧货摊买来披肩。 
  韩女艳羡说:“颜色真好看,在什么地方找来?” 
  维元想一想,告诉她:“你若珍惜它,我可以送给你。” 
  她又惊又喜,“真的?也许会带给我好运。” 
  维元把披肩解下打在她肩上,衬着她白皙皮肤,也十分标致。 
  “好看极了。” 
  韩女转一个身,高高兴兴奔下楼,“我到图书馆去。” 
  维元与杨志佳会合。 
  志佳喃喃说:“十三点。” 
  “人家蛮喜欢你。” 
  “东方女子这样疯疯癫癫却是少有。” 
  维元没想到他会那样保守,忍不住微笑。 
  他们那辆悍马军车驶往飞机场,路上志佳问:“学到多少?” 
  维元回答:“没有新意,管理哲学年年旧瓶新酒,益发使人觉得,做人与办事都讲运气,即使天时地利人和。” 
  杨志佳点点头,扭开收音机。 
  维元听到一首乡村歌,一个男歌手这样唱:“啊假使你爱我让我知道,如果你不爱我放我走……” 
  维元听得无限内疚。(不是不内疚,真正是情难却,对人对己都难做,何必) 
  幸亏杨志佳转了气象台:“今日西岸阳光充沛,气温……” 
  车子接近飞机场,他们要回家去了。 
  只差了十多分钟罢了,韩女站在图书馆,问管理员可有一本新到的小说,那条披肩十分瞩目。 
  有人在不远处看到,犹疑片刻,终于走近。 
  不,不是她,他在心底说,她头发漆黑乌亮,不会染成橘红色,这条披肩,不过颜色相似,花样粗糙得多。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轻轻问:“你是——” 
  韩国女立刻转过身来,一脸笑容,咦,这披肩果然带来好运,她问:“什么事?” 
  他看清楚了她的面孔,“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韩女看着他,“你找王维元?” 
  他吃惊,“你认识她?” 
  “她在这里住了三个月,她刚走。” 
  他如遇雷击,“三个月?” 
  “是呀,她与男朋友,你是他们什么人?” 
  他不相信双耳,她与他在同一个校园三个月之久,但是却恰恰错过。 
  他发呆。 
  韩女咳嗽一声,“可有时间去喝杯咖啡?” 
  他摇摇头,半晌不知如何回答。 
  他嗒然离去。 
  那边杨志佳与王维元安然登上飞机。 
  上司电话追来,“可是在飞机舱里?” 
  “正是,我得挂断电话。” 
  “明天见。” 
  志佳说:“你看,老板一刻不能没有你,幸亏是个女上司,不然一定惹人说话。” 
  维元闭上双目休息,她的头与眼皮同样沉重,不知不觉往杨志佳的肩上靠去,找到舒适位置,就安然入睡。 
  杨志佳一垂头便可以看到她细致五官,他已经心满意足,他不怕她耽搁他,也不怕她不让他走。(遇着了这个,怨不得其他) 
  维元到家,淋浴洗头,头发还湿漉漉便出现在办公室。 
  上司立刻传她进房间,给她一叠稿件,着她修改,“都不像我口气。” 
  “我立刻处理。” 
  这一做就到傍晚,同事买了寿司,大伙一边吃一边把讲稿改了又改,老板特别疙瘩,挑剔不已。 
  终于满意了,大家才能下班。 
  走往停车场,同事问她:“累吗,维元?” 
  维元微笑答:“还好。” 
  同事叹气,“怪不得叫做少壮派,我已经腰酸背痛。” 
  有人轻轻唤她:“维元。” 
  同事一看,“咦,男朋友来了。” 
  可不就是杨志佳,一刻不见,如隔三秋。 
  他说:“我送你回去。” 
  “在家你开什么车?” 
  “小小环保车。” 
  “不像你呀。” 
  “适应环境为首要。” 
  到停车场一看,维元大乐,原来是辆平治出品最新两座位小小聪明车,省油经济。 
  她立刻坐进去,“咦,十分舒适。” 
  由杨志佳送她回家。 
  她母亲来开门,看见一个粗眉大眼的年轻人,便请他入内喝杯茶。 
  杨志佳很识趣,说了几句便告辞给维元休息。 
  维元倒在床上,母亲却跟进来。 
  “你在何处认得这小杨?” 
  “他是局里保安部同事。” 
  “他配枪。” 
  维元一怔,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老妈的法眼,“你看到了?” 
  “他腋下配着皮套子,那不是枪是什么?” 
  “是,他是便衣。” 
  “他廿四小时带着枪走路,甚至走入民居,维元,我们不欢迎那样的人,我不喜欢他。” 
  “亲爱的母亲,那是他的职业。” 
  “维元,他不受欢迎。” 
  维元只得说:“好,好,我明白。” 
  “维元,枪会失火,易有意外。” 
  维元握住母亲的手,“我累了,妈妈,我们改日再谈。” 
  她再也睁不开眼睛。 
  第二天一早闹钟一响,维元又跳起来上班。 
  桌子上又是一叠文件,她立即着手处理,十时许,上司自首长室回来,满面笑容,她说:“做得好,大家都开心。” 
  那日比较早下班,杨志佳来接她。 
  他穿着深色西装,十分冷峻,维元忍不住问:“枪在何处?” 
  他一怔,轻轻掀开外套,一秒钟又合拢,维元只看到小小皮套子。 
  她点点头,老妈好眼力。 
  “你此刻当更?” 
  他点点头,“稍微走开不碍事。” 
  “我想不太好,你回去吧。” 
  “维元我只想见到你。” 
  维元温言劝说:“公管公,私归私,你说是不是。” 
  他不出声。 
  她大力拍他肩膀,待他像老同学一般,他知道再也不能再进一步。 
  “几时休息,出来喝杯啤酒。” 
  杨志佳轻轻说:“我永不放弃。”(呆子,人生太多起伏,永不说永不) 
  他们都那样说,可是不消多就,又会碰到最最理想对象,死而无憾,结伴而去。 
  维元一点也不替他担心。 
  维元错了。 
  那一天她在办公室准备一个记者会,做得很晚,忽然心神不宁,接着打印机卡住不出纸,电脑插头坏掉,她左眼皮不住颤跳。 
  维元喝口热茶,定定神,打电话回家,母亲来听,维元叮嘱:“早点休息。” 
  有人揭开一大盒巧克力,大家各吃了几颗,心情略好。 
  维元用热水敷脸。 
  就在这个时候,同事过来拍她肩膀。 
  她指着办公桌上小小电视机叫维元看突发新闻报告,主持这样说:“肇事之际首长正欲上车离开音乐厅,忽然鸣枪数响,有人倒地,据说有保安人员受伤,现场混乱……” 
  只见大队警车警察阻挡记者及围观途人。 
  记者大声报告:“首长没有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