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藏





  “我都舍不得用。” 
  “真骇人,若不是当日你不小心把披肩漏在实验室,现在就没有这个人站在你面前。” 
  “试想想你父母、老姐、以及井翊怎么过日子。” 
  他低头不语。 
  两人低声交谈,不觉天色渐暗。 
  女佣怕他们饿肚子,做了面食,端进偏厅,他们一边吃一边说个不停。 
  忽然累了,各自满心欢喜躺在沙发上休息。 
  精神抓过披肩,围在颈上,维元取笑说:“很好看。” 
  休息一会,维元说:“来,到我家稍坐。” 
  许精神说:“我一直想看看你家居环境。” 
  维元妈也出去了,女佣连忙斟茶。 
  维元带许精神参观工作室,只见到处都是一叠叠书本,书架子挤不下,全堆在地上。 
  精神点头:“我猜想就该是这个样子。” 
  正打开的是一本孙子兵法,精神笑问:“有用吗?” 
  维元答:“孙子说:打仗要靠耐力,有时不用一兵一卒,时间一久,敌人的身躯会得自上游淌下经过你眼前。” 
  “哗,待其自取灭亡。” 
  “孙子迷倒洋人,我无事也跟着读,有用无用,还不知道,家母常说:女子看那么多书干什么,她从不认识任何一个女子,因读书而比不读书的更加幸福。” 
  许精神不予置评,过一会他这样讲:“读书是个人嗜好,与幸福无关,不过,如果爱读书而可以读书,那么也是一种幸福。” 
  维元听了高兴的说:“谢谢你。” 
  她可以向他倾诉每一宗心事,这是她以前所有男伴都不曾给她的安全感,对他们,维元每次见面都尝试做得最好最礼貌,许多感觉秘密密藏心里,并不坦诚。 
  可是在许精神面前,她丝毫不需掩饰。她蓦然觉得,父亲离家之后,心里那处空虚,有机会填补。 
  这时精神说:“你有三具私人电脑。” 
  “这一部最快,那一部用来玩游戏,我最喜欢盗墓者罗拉,我爱煞她大腿配戴自动步枪的造型。” 
  “你变了很多。” 
  “我相信是,毕业时几乎打算立即结婚,那样可以逃避工作之苦,几乎成功,不过,接着发生许多事,接二连三,发展到今时,他们都说我有官运,不停受到提拔,如今已经习惯每周工作八十小时的非人生活,母女完全经济独立。” 
  精神点头。 
  维元叹息:“父亲离家抛下我们母女那日,我才真正成长。” 
  “很多追求者?” 
  维元笑,终于问到这个问题,“有三数名啦。” 
  精神也笑:“肯定都非常爱惜你。” 
  “他们都对我很好,是我亏欠他们。” 
  精神说:“我则长时间躲在壳里,不敢交际,有一阵子甚至蓄长须长发,怕被人认出。” 
  维元安慰:“现在没事了。” 
  “你的声音,维元,同我想象中一摸一样。” 
  维元别转头,留下泪来。 
  在街角咖啡座,许姐同维元妈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小井翊吵着要回家休息。 
  许姐问:“什么时候了?” 
  维元妈答:“九点多了。” 
  “有什么话,也应当暂告一段落了吧。” 
  “已经讲了好几个钟,换了是我,嘴唇皮干裂,要喝参茶。” 
  “他们年轻,不一样。” 
  “回去看看。” 
  维元妈与许姐同意,两个邻居原来一早认识,且已熟稔,今晚特地避开,给那对年轻人制造机会。 
  她们回转家中,女佣立刻通风报信,如此这般,详细形容。 
  这次,轮到两个中年太太在井家谈个不休。 
  “怎样处理婚礼?” 
  “一定要穿礼服拍照,五十年后金婚取出细看,不知多美。” 
  “维元也许不允。” 
  “不会啦,女孩子哪个不希望做美丽新娘,我立刻去电美国王薇薇礼服店。” 
  “配戴何种首饰?” 
  两人异口同声:“珍珠。” 
  大家都笑了。 
  “在教堂举行婚礼,摆满白色香花:晚香玉、牡丹。玫瑰……又简单又庄严。” 
  说到这里,两人感动得哽咽。 
  到底是中年妇女,忽然想到最实际问题。 
  维元母亲说:“还需征询男方家长意见。” 
  “这事由我与精神来办。” 
  “当然当然,那么婚礼费用……” 
  许愉快抢着说:“全由男方负责,怎可委屈新娘。” 
  维妈笑,“那也不太好,总之,凡是维元身上一切,均由维元本人负责。” 
  “那我许家先送聘礼过来。” 
  “维元亦薄有嫁妆。” 
  “维元的人品学问已是最佳嫁妆。” 
  两人舒坦地松了口气,在这个大前提上获得共识,那才最终要,否则,男女双方家长都揸紧荷包,岂非难为一对新人。 
  维妈忽然缓缓问:“那么,可要邀请维元父亲到婚礼?” 
  许姐迟疑一下,:“你莫怪我直言,我想,他应该出席。” 
  维妈不出声。 
  许姐试探问:“问维元吧。” 
  维妈又高兴起来,“对,问维元。” 
  忽然听见门声,原来是许精神回来了。 




  维妈趁机告辞。 
  回到家中,维妈原本想与女儿说几句心事,推开房门,看到维元和衣伏在床上,早已睡熟,红色披肩搭在肩角。 
  连接几日,维元早出晚归,见不到家人。 
  她尽量争取时间与许精神见面,即使是喝杯咖啡,说几句话也恨满足。 
  有时在挤逼酒店咖啡座门外轮候空位,相熟的同事有人纷纷招呼:“维元,同我们一起坐”,“维元,这边”,“王小姐,我们把作为让给你”,都先站起来。但还未等到座位,时间已到,上头电话催她:“王小姐,首长找,十分钟。”他们只得离去,酒店经理知道她是谁,不敢怠慢,追出来把打包好的蛋糕与饮料送到她手中。 
  全世界都势利,最势利还算这个都会。 
  许精神这时知道什么叫红人。 
  维元笑起来,“我并无实职,我只不过是个写讲词的人。” 
  “呵代言人。” 
  “不,只是一支笔。” 
  可见诸人自愿趋炎附势。 
  维元有点担心他不习惯这种喧哗,可是许精神对女友名气处之泰然,他的经历,叫他比一班年轻男子大方。 
  维元母亲给女儿留一张字条:“有话要说,请安排时间。” 
  维元苦笑,就快令家人与秘书预约,实在荒谬。 
  “星期六下午在家”,她这样回答。 
  一边穿外套一边问女佣:“太太最近还算精神?” 
  女佣笑答:“许久没有这般高兴。” 
  “为什么?” 
  “因为王小姐要结婚呀。” 
  可怜的维元一时还不醒觉王小姐是什么人,“啊”了一声,才发觉那可能是她,“不,不”,她气馁,这事要好好与母亲讲清楚。 
  赶回岗位,办公室几个同事正在研究西装牌子。 
  维元一边吃甜圈饼一边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同事看到她把甜圈饼往咖啡里浸了吃完一个又拿一个,哗一声:“王维元,你不胖得像猪是天没眼。” 
  “为什么谈西装牌子?” 
  “上头想改变形象,维元你说他合适穿什么,阿曼尼还是波斯。” 
  维元不以为然,“他不是男装模特儿。” 
  “可是,人要衣装。你男朋友穿什么?” 
  “他?他穿白衬衫卡其裤,有应酬搭一件外套,全身连领带不超过两百美金” 
  “多么潇洒。” 
  维元抹嘴,“至于首长,穿式纳吧。” 
  “真的,我们怎么没想到,立刻差人去找样子。” 
  “维元真有心思。” 
  大家都努力把握机会讨好她,维元知道。 
  星期六她不用上班,跑到许精神处帮他收拾衣物。 
  他有十多件衣裳掉了纽扣拆了线口;急需护理。 
  “现在即使拿到救世军,人家亦要钮扣齐全。” 
  维元勉强胜任,“来,”她说,“我教你。” 
  “我不学,你一辈子为我做这些。” 
  维元失笑,“如果我比你现走一步呢?” 
  他变色,“没的事。” 
  “好,好,由我来做。” 
  维元一贯运用管理科学办事,早已带来各种大小钮扣,拣适合的逐一钉上,再洗净烫好,衣物光洁如新。 
  许精神说:“不舍得穿,还是去买新的。” 
  维元一看时间,“我得回家,家母找我说话。” 
  精神把头捂在她肩上一会才放走。 
  维元匆匆回家。 
  “妈,妈,有话好说了,稍后我还得回办公室。” 
  维元妈没好气,“你们这一代最喜欢做这一台戏:叫做忙得不可开交,挟以自重,以示权威,你有多忙?你辞了职会不会有人痛哭,办公室大门还开不开?” 
  维元见母亲恼怒,只得陪笑,“妈,对不起,你有事?” 
  “对,我有事,这是礼服式样,这是教堂五月几个空日子,你拨冗挑一个吧。” 
  维元笑问:“妈,你结婚?” 
  维元妈岂会吃瘪,她说:“说不定。” 
  “我可没说要结婚。” 
  维妈跳起来,“精神没提结婚?” 
  “没有,至今一字未提。” 
  “那么,”维妈说,“你同他说。” 
  维元站起来:“我向他求婚?” 
  维妈十分开通,“条条大路通罗马,五十年后金婚,谁还记得谁向谁求婚。“ 
  “我并不介意,可是我也未曾想到结婚。” 
  维妈忽然泄气,她黯然,“我高兴得太早了。” 
  维元坐在母亲身后替她松肩,“我未能兼顾家庭及工作,即使结了婚,也浪得虚名:各自早出晚归,各有各生活,各有各朋友,完全不同圈子,一通电话,我立刻要向上司报到。” 
  维妈低头。 
  “我又不谙烧菜,至多只会注满一锅水放一只光鸡煮一小时,对方会妥协吗,恐怕日久生怨。” 
  维妈颓然。 
  “找女佣代替主妇,名存实亡,不是我那杯茶,凡事我均想做到起码八十分,我敬爱的老妈,你不是想女儿辞职吧,好像你说过,女性一定要有私人收入。” 
  维妈哑口无言。 
  “维持现状就够好,我俩能够互相体谅,这是我前所未有的经历;从前,一言不合,我最怕误了别人前程,故此立刻分手。” 
  半晌,维妈问:“像你这样进退两难的年轻女子可多?” 
  “满街都是,车载斗量。” 
  “唉。” 
  “有些年届四十还未注册,即使结婚亦无子女,看到偶然有人居然二子一女之类,妒忌变憎恨,把他们比作蟑螂。” 
  “是否家里太舒服,抑或,对婚姻失去信心。” 
  “我不是社会学家。” 
  半晌维妈说:“有个知己,比什么都好。” 
  维元听了很高兴,“对了,知己,精神的确是我知己。” 
  许精神自他姐姐处得到的待遇较差。 
  许愉快很直接:“我已知会父母,他们非常赞成你迎娶王小姐。” 
  精神正在吃松饼当点心,一听这话,呛到,咳嗽不已,连忙到厨房漱口。 
  愉快跟着进去,“令我把他们婚戒传给你,他们那样爱惜我,也没把那颗三卡拉钻石给我。” 
  精神抹干面孔,缓缓喝下暖水,呼一口气说:“我们还未提到结婚。” 
  愉快说:“这个岁数不结婚,以后机会就微了,我实在不想看到你到了五十多岁才去追求二十出头的无知女,做人正常点好。” 
  “姐你过分操心。” 
  “世上就我与你同胞而生,精神,你是好儿子,绝不是‘老母要什么也无’、‘老婆要什么都有’那种不肖子,可是不知怎地,你老叫我们担忧。” 
  “——故此叫我结婚,好把包袱转嫁那女生。” 
  愉快颓然。 
  “你与爸妈,都没忘记实验室之事吧。” 
  他终于在亲人面前说到这件事。 
  愉快看着弟弟,忽然流泪,“忘记,那件事叫我惊怖莫名,起码削我十年寿命,我会忘记?” 
  精神握住姐姐双手,“真对不起。” 
  愉快把一只小盒子取出来,“你看,盒子保养如新,戒指送出去要不回来,你得好自为之,务必把这颗钻石留在许家。” 
  精神沉吟:“我另有打算。” 
  愉快说:“一对年轻男女相爱,理应合法注册结婚,继而生儿育女,你看西方国家,同性还争取结婚。” 
  精神用手揉脸,“我害怕配不起人家。” 
  “据我观察,这回是你疑心,去,去求婚。” 
  精神微笑,“失败了我就失去一切。” 
  “胡说,失败了再接再厉,务求成功。” 
  “姐,求婚不比求学。” 
  “彼此如此含蓄,耗到什么时候,你怕自尊受损?维元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