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尔滨 作者:陈与





两只眼睛被掏空了,但是面部却没有血迹,这一来更显得吓人,两个红窟窿配着一张惨白的面孔,再加上张着的嘴,伸出的红舌头,简直就是一个女鬼!   
  塞上萧直觉得浑身的毛发都竖起来,在抖颤中一阵恶心,如果不是腹内早已空空,他一定会呕吐起来。   
  这时,葛明礼又发话了:“让他转过来!”   
  扒眼皮的手从塞上萧脸上撤下去,他被挟持着转过身来。这时他才看见露着一身白亮亮肥肉的葛明礼,正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他身旁站着以秦得利为首的特务崽子们,手里分别拿着大铁钩子、绳索,还有凿子、牛耳尖刀等等凶器。   
  葛明礼面对着塞上萧,瞪着凸出的眼珠子,一指女尸说:“看见了吧?那是你的下场!本警察官已经没工夫再和你泡下去了,只要我一挥手,你就会被倒挂在那女尸旁——听明白没有?对你是倒挂,让你大头冲下去见你的列祖列宗。不,不是见,因为你已经没有眼睛了,连舌头都要连根割下,让你在阴曹地府里变成聋子和哑巴。对了,你还能写,那就把你这只会写字的——至今还给你保存得溜光水滑的右手也剁下来,让你成为一个有苦无法说的糊涂鬼。话再说回来,本警察官为什么对你有这么大仇口呢?你也没抱我孩子跳井。我这仇口就在你竟敢对本警察官一硬到底,野狗吃肉连点骨头渣子都不吐,一句口供也不留。好吧,这回我就最后和你较量较量,看咱们谁能硬过谁。不过我也再给你提个醒儿,眼珠子这玩意儿是个水泡,抠出来就再也长不上了。命也只有一条,你爹妈也不会再给你造出来。你今年才三十多岁,听说那个赛天仙一样的美人儿柳絮影还要嫁给你,你这好日子还在后头。可是你现在偏偏要自走死路,死后你那小美人儿连尸骨都摸不着哇!说到这里我也动了慈悲之心了,我再放宽一步,把王一民的事抹掉,不再问了。这回只要你肯答应写那称道大满洲帝国是王道乐土的《朗朗天》剧本,当场立下字据,本官就立刻高抬贵手,放你出去,你就可以像天上飞的那小鸟一样自由,还可以和小美人柳絮影在一块儿飞。剧本写好了,再给你一笔赏赐,你就能飞得更高。听明白了吧,这可是你临终前最后一个机会,你要是再不点头,立刻就上大挂,送你回老家!”   
  葛明礼这长篇讲话刚一住嘴,特务崽子们就一同扯着嗓子吆喝起来:“快说!”“快点头!”“快立字据!”……喊声像鬼嚎,裂人心肺。   
  塞上萧浑身仍然战栗不止,他向四周看了看,一眼又看到那具女尸,忙一闭眼睛低下头去……   
  特务们的嘶喊声在继续……   
  塞上萧闭着眼睛,恍恍惚惚中好像看见柳絮影向他奔来。呀!多长时间没见,她憔悴了!她满脸泪痕,一下扑到自己怀中,嘴里好像还说着:“……不论你到天涯海角,我都忠贞不贰地等着你……”接着他就觉着她拉起他的手,往他的无名指上套那镶着碧绿宝石的金戒指……塞上萧猛然睁开眼睛,举起手,伸出无名指,无名指上空空的,他忽然一仰脖子,对着葛明礼竭尽全力地喊着:“还我戒指,还我戒指,还我戒指……”由于嘴里没有津液,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沙哑而含混不清。   
  特务们的嘶喊声立刻止住了,他们都伸长脖子侧棱着耳朵听,一时之间谁也没听明白他喊什么。只有摘下他这戒指的秦得利明白,他忙对寸葛明礼说:“他要戒指,他手上戴的……”   
  “好。”葛明礼忙对着塞上萧一摆手说,“你要戒指?那好办,只要你立了字据,什么都给你。要是没有了,本人下令给你现打一个……”   
  “不,不!”塞上萧拼力摇着头,“我,我要自己的,手上戴的……”   
  秦得利像变戏法一样,一举手,手指中间捏着一个镶着绿宝石的戒指,迎着屋里那些绿色的灯光一晃,更显得碧绿透明。   
  塞上萧的眼睛里好像也射出了绿色的光亮,他忽然来了一股力量,双膀一晃挣脱了架着他的特务。伸着两只手向秦得利手中的戒指扑去。秦得利忙往后一撤步,原先架着塞上萧的两个特务忙像饿狼一样向他扑过来,他又被挟持住了。   
  在塞上萧往前一扑的时候,葛明礼也腾一下站起来,他猛往后一退,太师椅被碰翻地下……在这一刹那,他仿佛又看见罗世诚那气冲霄汉的架势,惊恐地指着塞上萧吼道:“你,你要干什么?”   
  “还我戒指!”被架住的塞上萧仍然挣扎着向前够,又拼力喊起来。   
  葛明礼忙指挥着:“往后拽!往后拽!”   
  塞上萧被两个挟持着的特务硬拖到距离葛明礼五六步远的地方站住了。经过这一阵激动地挣扎和呐喊,塞上萧仿佛又精疲力竭了,他大张着嘴喘着,但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那颗发着碧绿光亮的戒指。   
  大师椅被扶起来,葛明礼又坐在那上面,他眼睛也盯着那戒指,对秦得利一伸手说:“什么宝贝戒指?像摘了他心肝一样?”   
  秦得利忙递过来。葛明礼接到手中左右端详着看了看,然后一撇嘴,举着对塞上萧说:“就这么个玩意儿还值得你死乞白赖地挣命。你要爱绿宝石,我可以赏给你一个猫儿眼……”   
  “不,我要自己的,给我……”塞上萧又拼力往前够着。但是已有准备的两个挟持特务像老虎钳子一样把他夹得寸步难移了。   
  “好吧。”葛明礼一晃戒指说,“你要是立了字据,我会亲自给你套到手指头上。快立字据吧。”   
  葛明礼话音刚落,特务们又都喊叫起来:“对,快,快!立了字据立刻给你!放你走!让你去找姓柳的小娘们儿……”   
  塞上萧的眼睛又闭上了,头也垂下去。葛明礼这时把大凸眼球一瞪,直指着塞上萧吼道:“姓塞的小子,老子再问你一句,你说,立不立字据?”   
  众特务异口同音地跟着吼起来。   
  塞上萧仍然无言地低垂着头。   
  葛明礼呼一下站起来,一挥手厉声吼道:“开始!上挂!”   
  “啪”的一声塞上萧被撂倒了,呼的一下特务们围过来,绑绳于,挂大钩,转眼之间塞上萧被倒挂在女尸旁。女尸染满血污的脚正挨着他的脑袋。他直觉天旋地转,血好像灌到脑袋里来了,直觉眼珠子往出凸,耳朵也嗡嗡直叫……那双紧挨着他的血污的脚好像忽然变成了一双小脚,一双旧式女人的缠足,那是他结发妻子的脚,多年不见的结发妻子的大脸盘也在他的眼前出现了,接着是他死去的爸爸,年高的母亲,都在他眼前晃动起来……他忽然意识到这是将死的征兆,一想到马上就要被……他的眼泪夺眶而出,眼泪经过眼睫毛、眼眉、额头向地下滴着……柳絮影又出现了,但这回她的面貌模糊,怎么看不清她?哎呀!絮影你怎么了?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呀!可是现在……塞上萧忽然惧怕起死来,不,不能死,要活着……   
  这时,葛明礼和特务们都在紧张地盯视着倒吊着的塞上萧。葛明礼忽然从那倒流着的眼泪里看出一线希望。正当他要再次厉声喝问的时候,秦得利忽然俯身在他耳边嘀咕道:“大哥,他那么看重那个戒指,其中必有缘故,如果咱们拉上要砸那戒指的架势,让他看着,是不是……”   
  “好!我明白了。”葛明礼把戒指往秦得利手中一塞说,“拉好架势,听我号令!”   
  秦得利忙抓起一把铁钳子,夹住那戒指的金圈部分,让绿宝石露在外面。然后又抓起第二把铁钳子,张开嘴,对准那绿宝石,就像狮子大张嘴对着绣球一样。   
  葛明礼一看秦得利已经拉好架势,便忙命令小特务将还没稳定下来的塞上萧扶正,让倒挂着的脸部正对着他,然后喊道:“姓塞的,你睁开眼睛瞧瞧,在送你上西天——不,送你下地狱之前,先把你这宝贝戒指夹碎了,让你这心爱的宝贝物件也像你一样粉身碎骨,不得好下场!”   
  当葛明礼刚一喊话的时候,塞上萧那流着泪的眼睛并没有睁开,但是当他一听见要把他那珍爱的订婚戒指夹碎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睁开了,睁得很大,泪水模糊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他要擦,手被捆着,便用力挤咕几下眼睛……   
  这一些细微的动作葛明礼都看在眼里了。他从塞上萧这些动作里看出了希望,他忙又发布命令:“去,用抹布把他眼睛擦干净,再把戒指拿到他眼皮前边去夹碎,让他清清楚楚地看着,再听个响儿。”   
  一个小特务忙抓起一块沾满血污的碎布片跑到塞上萧前边,蹲下身子往他眼睛上蹭了蹭,他的眼眶子被蹭上了血污,蹭去泪水的眼珠子也显得红红的,不知是被泪水泡红的,还是倒着控红的。   
  秦得利快步走到塞上萧的面前,将夹着戒指的铁钳子往塞上萧面前一伸,又将张着嘴的空钳子往起一举,拉好要夹碎的架势……   
  塞上萧的红眼睛瞪得好像要出血,眼泪止住了,汗珠子却从额头上纷纷滚落到地下……   
  这时葛明礼大喝了一声:“开夹!”   
  秦得利的张口钳子向绿宝石伸去……   
  就在钳子已经碰到绿宝石的时候,只听塞上萧扯着喉咙高叫道:“别夹,别夹!我写……”   
  秦得利的钳子立刻定住了,就像又被王一民点到穴位上一样,一动不动地举着钳子……   
  葛明礼呼一下从太师椅上跳起来,腾,腾,腾几步跨到塞上萧面前,抻着脖子问道:“你说什么,你写?”   
  “我写。”塞上萧充血的眼睛仍然盯着那钳子。   
  葛明礼忙又叮问:“你写什么?”   
  “写那字据。”   
  “你说了算数?”   
  “算。”   
  葛明礼心里刷一下打开一扇窗户,他几乎要放声大笑。他一转身,背对着塞上萧那倒挂着的脸,一甩手大声喊道:“松刑!”接着他假装咳嗽,掏出手绢堵在大嘴上,把嘴角上的笑纹挡住,把笑堵回去。   
  塞上萧被迅速地放下来了。   
  葛明礼又端坐在太师椅上,让秦得利把那绿宝石戒指给塞上萧套在无名指上,又指挥小特务将一张桌子抬到地当中,那上早已准备好笔墨纸张。   
  塞上萧看着,抚摸着那戒指……   
  葛明礼面有得色地一指塞上萧,第一次客气地说:“请吧,塞先生,写完了立即送你回府。”说完又对小特务们挥着手说,“把桌子抬到塞先生面前去,给塞先生看座。”   
  一把椅子放在塞上萧身后,他刚被扶着坐下,又“哎哟”一声站起来,屁股上的伤痛使他无法落座。   
  葛明礼忙又说:“好,塞先生不愿意坐着就站着写。塞先生学问大,怎么写都行……对了,塞先生方才不是说渴吗,快倒茶,喝完水再写。”   
  茶水端过来。塞上萧不接茶杯,眼睛却盯住那纸笔,忽然他像被针扎了一样,身上一抖,猛然往后退了一步……葛明礼竟然也跟着塞上萧抖动了一下,他意识到要反复,忙一拍大腿,又厉声吼起来:“怎么,要坐坡!你说,写不写?”   
  众特务又跟着喊起来。   
  塞上萧惊恐地向四周望着,脸上露出了绝望的可怜相……“   
  葛明礼又腾身站起来,用尽所有能表现他声威的力量喊道:“不写就再给我挂起来!砸碎戒指,挖眼,割舌,抽筋,扒皮,快给我动手!”   
  特务们也都扯起嗓子呼喊着向塞上萧围过来。   
  塞上萧忽然扑到桌子上,叫喊着:“我写,我写!我……”   
  葛明礼两步跳过来,分开特务,用手“啪,啪,啪”拍着桌子喊:“写!写!写!”   
  一个特务迅速地铺好纸,一个特务递过笔,塞上萧接笔在手,哆嗦着向纸上写去……  
第66章    
  将近中午十二点的时候,塞上萧被从警察厅地下室里放出来。他仍然穿着被抓进来时那套漂亮的西装。因为一进刑讯室就被扒得精光,除了一条裤衩被扯得七零八落之外,其他衣物还都保存得完好无损。再加上葛明礼知道日本人还要用这个笔杆子,将来说不定还会飞黄腾达,能和玉旨雄一对上话。所以当塞上萧立完字据以后,葛明礼立时就客气起来,不但把衣物如数归回,甚至还请他查查钱包里的钱少了没有,又帮他穿戴得整整齐齐,临走时还送他出了地下室,以表敬重。   
  这是一个晴朗的天气,夏日的骄阳正像喷火一样照射着大地。塞上萧一迈出警察厅的大白楼楼门,直觉得阳光刺眼,一阵头晕目眩,好险没有栽倒在那高台阶上。他打了一个趔趄,一下靠在门廊前的白色大圆柱上,闭着眼睛,停了一会,才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