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街往事
,两个人隔着一张桌子在喝茶。金龙拽了我一把,小声说:“怎么一哥怎么也在这里?”我说,没事儿,咱们喝咱们的,不搭理他。金龙迟疑着不敢靠前:“我有点儿紧张……那什么,我以前是洪武的人。”
金龙是洪武的人?我歪头瞟他一眼,直接进了饭店。洪武这个人我知道,可以说是非常熟悉,他跟我哥哥两个人是死对头。那是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人,身子结实得像个石头墩子←的家住在武胜街,从小就没了父母,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我哥哥还没劳教之前,在下街跟他打过一架。那天我正跟一帮同学站在大厕所那边说话,忽然看见一个满身是血的壮大汉子踉跄着跑了过来,我哥手里拿着一根擀面杖在后面追。那汉子跑到我身边的时候,我一伸腿绊倒了他,接着我哥就冲上来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阵擀面杖,那汉子一声没吭,死猪一般躺在尘埃里。我哥走了,那汉子的头顶上落满了苍蝇。
后来我知道,那个人叫洪武,是武胜街的一霸,我哥打他是因为他借着酒劲摸了林宝宝的奶子一把。时间不长,洪武就带着一帮人找我哥来了,没找着,把我家的玻璃全砸了,我的头上挨了几棍子,我妈的衣服也被他们给扯破了。我哥回家一看,二话没说,拎了一把菜刀就去了武胜街。我怕事情闹大了,喊上林志扬和王东他们赶了过去。正打听洪武家住在哪里的时候,我哥从一个胡同里出来了,菜刀别在裤腰上,一脸沮丧。问他,他说,这小子不在家。林志扬说,咱们也给他把家砸了吧。我哥说,那不是人干的活儿。立逼着我们走,他一个人蹲在一个阴暗处,狩猎的狮子一般盯着胡同口。
我们没走远,躲在对面的一个杂货铺里看他。天将擦黑的时候,洪武摇摇晃晃地从马路北边走了过来。我哥没动,等他走近了,跳出来,劈头就是一菜刀。洪武惨叫一声,撒腿就跑,我哥追上去又挥起了菜刀。洪武猛一转身,从腰上抽出一条钢鞭,闪到一边,刷刷地使了几个招式,嘴里不停地念叨:“来呀来呀,上步上步!”我哥将菜刀掖到后腰上,往两只手里吐了一口唾沫,搓两下手,扎个马步,冲他一招手:“你来。”洪武甩着一头鲜血,风车一般舞动钢鞭,两只脚跳抽筋舞似的来回倒腾,就是不敢靠前。我哥哥扎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只是一个劲地冲他招手。王东急了,打开自己背的黄军挎,抓出里面的砖头,瞄准洪武,猛地砸去。洪武哎哟一声滚到了地上,钢鞭死蛇一样摔到一棵树上,迎着夕阳悠悠地晃。
我哥疾步上前,一脚踩住他的脖子,慢慢蹲到他的头顶,挥起拳头,打夯一般砸他的脑袋。
洪武还是不吭声,龟缩着身子任凭我哥哥用功。
我哥打累了,站起来,踢他的脑袋一脚,丢下一句“再去找我你就死”,转身上了迎面开过来的一辆公交车。
我记得那一阵电视上正演《加里森敢死队》,我哥哥的脸硬得就像里面的那个酋长。
打那以后,洪武再也没来过下街,只是放出话来,我不会就这么饶了张毅的,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后来我哥哥去了劳教所,这事儿似乎暂时告了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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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哥,刚才一哥瞟了我一眼,一会儿他不会过来打我吧?”金龙摸一下胸口说。
“不会,你又没去我家折腾。”我拖过一个凳子,示意他坐下。
“宽哥,我跟你说实话,”金龙咽了一口唾沫,“那年洪武带人去你家,我也在。”
“真的?”我皱了一下眉头。
“真的宽哥,”金龙委琐地瞥了我一眼,“不过那时候我小,还在上学,什么也不知道……”
“算了,”我哼了一声,“我已经把那事儿忘了。哎,你那么小他就带你出来混啊?”
金龙把两只手合在一起使劲地搓,然后捂住脸,颓然叹了一口气:“你不明白……宽哥,你就别问了,这事儿以后我告诉你,”挪开手,冲我咧了咧嘴,“能跟宽哥认识真是我的荣幸。宽哥,这事儿咱们不说了,以后我就跟着你混了。你不知道,我已经不在武胜街住了,我妈早死了,我爸爸去年也死了,我姐姐……唉!我不想提这事儿了。现在我住我兄弟福根家,就是刚才跟我一起卖袜子的那个瘦猴子←家也是刚搬过来的,他爸妈都在中化公司上班,住在小黄楼……”一提小黄楼我就想起了杨波,心又是一沉,慌忙打断他:“不是你请客吗,吃点儿什么?”金龙倒头看了看:“老板娘不在,我不敢出去喊她,你喊她过来,我点菜。”我摸着他的肩膀站起来,走到门口冲林宝宝一招手:“姐,进来一下,有个伙计请客。”
我哥哥墩了墩茶杯:“谁请客?金龙?”
我靠过去,小声说:“是,他请客。你别过来,他怕你打他。”
我哥笑了笑:“我那么没有档次?喝你们的吧,我不谗酒。告诉金龙,别怕我,我的脑子里没有他。”
林宝宝拧了我的胳膊一下,吃吃地笑:“小小年纪就开始喝酒,当心娶不着媳妇。”
我挡了她一下:“姐,别再拿我开心了……你上次跟我讲的那套理论不好使。”
林宝宝一怔,眼睛睁得溜圆:“哪套理论?”搡我一把,扑哧笑了,“我知道了。嘻,你可真是个好弟弟啊,还真当那么回事儿了。调戏人家杨波了吧?吃了钉子了是吧?”偷眼一瞥我哥,搂着我的肩膀往里走,“弟弟,你还别说,她那是装的,姐姐的理论一点儿毛病都没有。不信你就慢慢试试,我说的要是假话,咒我当一辈子寡妇……”猛一捂嘴,呸呸两声,回头望了我哥一眼,眼圈忽然红了,“我这是说了些什么呀……不能这样赌咒,我就说,如果我说了假话,我当一辈子破鞋。”
我说,你是曾经的破鞋,生命中尽情狂欢之破鞋,生命中无限孤独之破鞋。
林宝宝吃惊地望着我,嘴巴张得像煤窑:“你生气了吧?你怕你哥……你怕我当寡妇。”
她这么一说,我还真的有些生气,我说:“你去死吧,最好让人给操死。”
林宝宝倚到墙面上,眼睛斜着看我,嘴里好象在说,她要让我成为下街第一个太监。
第十二章 丧失人性的洪武
金龙点了四个菜,林宝宝扭着屁股去了厨房,接着传出哗啦哗啦的洗菜声。
金龙瞄着厨房里林宝宝的影子直咽唾沫:“这就是扬扬他姐姐吧?真来劲哦。”
我扳回了他的脑袋:“听说洪武现在发展得挺厉害?说说。”
金龙的脸阴沉下来,仿佛是在极力回避着什么:“不说他了……你喝什么酒?”
我说喝啤酒。金龙说,我不喝那玩意儿,没劲,要喝就喝白的。上来一个菜,我对林宝宝说:“给这位猿人兄弟拿瓶白的,给我来三瓶啤的。”林宝宝把眼一瞪:“就这么少啊,怕姐姐这里没酒是不?”我知道她是想加入进来,故意“拉杠”:“我兄弟钱少,怕赊着你的。”林宝宝冲金龙翻了个白眼,一撅嘴巴:“就他?他可比咱们有钱多了,”一拍金龙的肩膀,“弟弟,我以前我见过你,你跟我家扬扬挺好的。怎么,现在不‘赶车’(掏包)了,开始做买卖了?”金龙尴尬地摸了摸脖子:“金盆洗手了,金盆洗手了,现在做商人……嘿嘿,姐,你可真好记性啊,我都忘了还见过你。刚才我还跟宽哥说这是哪里来的美人,漂亮得跟画儿上画的似的。”林宝宝将一瓶白酒墩到桌子上,矜持地把耷拉在胸前的头发捋到脑后:“又是一张好嘴。喝吧,别怕钱不够,姐姐这里可以赊帐的。”金龙讪笑着打开酒,到处找杯子:“来,姐姐不嫌弃就一起坐下。”
林宝宝说:“一会儿吧,我先给你们把那几个菜炒上来,”扭头冲门口嚷了一嗓子,“过来喝点儿?”
我哥哥闷声说:“忙你的吧。”
金龙敲了敲我的手背:“把一哥喊过来吧?我不好意思过去,你去。”
我说:“算了,他在照看他的摊子呢。”
金龙瞪大了眼睛:“那些栗子锅是一哥的?咳,一哥可真能闹,那能赚几个钱?”
我说:“摊子多了照样赚钱。我哥心大,要成立联合公司呢,下街所有的栗子摊儿都归他管。”
“那多没意思?你看人家洪武……”金龙一看我,猛地打住,“说不说他了,又开始了,哈。不过我总觉得像一哥这样的人应该干点儿大买卖∪如开个大饭店啦,控制整个市场的小商小贩啦,收个保护费什么的啦……”舔舔舌头,把脸一正,“算了,我干脆告诉你吧。人家洪武现在的买卖可是做大了,在武胜街开了一个最大的饭店,开春的时候又在西区开了一家,正准备在下街再开一个呢。人家现在可有钱了,手下的兄弟也多,那派头跟旧社会的黑帮老大一样。现在人家也会玩儿了,自己不冲锋陷阵,看谁不顺眼,唤狗似的一招呼他养的那帮兄弟……操,提起这个我就生气。我好几年前就不跟着他混了。知道为什么?他把我姐姐……”鼻子头悠悠地红了,“这个畜生把我姐姐给,给那个了。这事儿也怨我爹,我爹怕他,拦着自己的闺女不让报案。我姐那个哭啊,就差上吊了……后来这个混蛋就住到了我们家,把我们家当成了他自己的家。我爹就是被这个混蛋活活给气死的。当初我不知道实情,还高兴呢,觉得有这么个姐夫真不赖。后来他整天打我姐,我姐就把事情告诉我了。我想杀了他,可是我哪有那么大的胆量?我就离开家了,到处乱晃。我爹死了之后,他把我家的房子给卖了,带着我姐住到了他家。去年我去找过我姐,你猜碰上了谁?王娇!洪武跟王娇结婚了,可是还霸占着我姐……”
我听得糊里糊涂,打断他道:“王娇不就是那个外号叫‘一笆篓’的破鞋?她不是结婚了吗?离婚嫁给洪武了?”
金龙给我倒上酒,自己猛干了一杯,抹着嘴唇道:“离婚了。可她嫁是嫁了,也是个玩具,跟我姐姐一样。”
我问,这话什么意思?
金龙说:“王娇是个破鞋,还带着一个儿子,你想洪武能对她好了?暂时穿一穿就是了,洪武在外面有的是女人。”
“妈的,全乱套了,”我干了一杯酒,猛地一墩杯子,“那么你姐姐还不赶紧走?”金龙低着头,家里刚着了火或是死了人似的摇晃着脑袋:“那么简单?洪武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会杀了她的。”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我,“你不知道洪武的心有多么的狠。去年因为王娇跟一个伙计在路上说了几句话,这个畜生先是派人把那个伙计的腿打断了,接着给王娇剃了个光头,让她光着身子站在他家的楼上,对着大街喊,我是破鞋,我是破鞋……把我姐姐给吓得尿了裤子,死心塌地的给他当着佣人。后来他把王娇的脖子上刺了一个‘武’字,打发她回模具厂上班,不让她回他们家住了。前一阵我听说,王娇找了烂木头,通过烂木头找了凤三,凤三托人给洪武带了个话,让他放过王娇,这才拉了倒。现在王娇跟烂木头好上了。”
想起因为我冲王娇吹口哨,挨了烂木头的一顿揍,我的心就是一阵不爽。我咬咬牙说:“像王娇那样的女人应该折腾折腾她,不过我还真不知道她跟烂木头好上了呢。烂木头敢动洪武的女人?”金龙说:“你别小瞧烂木头,他的能力也不小,起码有凤三这么个大靠山,凤三又跟大有关系不错,大有的兄弟里有金高他们这帮人,洪武不傻,他会轻易去得罪烂木头?”
“那也不像那么回事儿呀,”我笑道,“他就不怕别人说他戴着绿帽子?”
“就他?操,”金龙哧了一下鼻子,“那整个是一个杂碎,想得开着呢,只要不是操他娘。”
“是啊,操他娘他得管人家叫爹,他会算这个帐。”
“我为什么到下街来住?全是被他逼的,”金龙用筷子不停地戳那盘菜,“年初的时候我去找过他,我说,既然你不放我姐走,你就对她好一点儿。起初他还笑着说,小舅子,没问题啊,我跟你姐姐那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啊。我刚要出门,他就冲坐在他家客厅里的几个兄弟喊了一声,打上门来了,你们还闲着?接着我就被他们给打了……最后他说,金龙,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了,再让我看到你,我让你姐姐伺候你一辈子。宽哥,现在我活得都不像人了,真他妈的,寻死的心都有了。”
我不说话,冷冷地看着他,我感觉此刻他不像猩猩了,像一只在寒风中哆嗦的羔羊。
林宝宝一手端着一盘菜扭了过来:“弟弟你说什么了,我听着怎么比我还惨呢?”
金龙的眼泪流了出来,嘴巴一歪,抱着脑袋放声大哭:“姐姐,我真的比你还惨啊。”
我哥一挑门帘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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