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街往事
缠满绷带,就跟一个新鲜的木乃伊一样。我爷爷发丧三天以后,我爸爸才去医院告诉我爷爷去世了。我爸爸说,你爷爷闭眼之前老是望着窗外,嘴里嘶啦嘶啦地出气,好象是在念叨你的名字。我不让我爸说了,我知道他一定是在念叨我的名字,一定不会在临终前还说那句“唉,近你妈”……他妈的,烂木头,是你害得老子连最后一眼都没看到最疼我的爷爷。
这些天,那场雪一直在下,时缓时急,整个厂区像是被白面包裹着。
因为机油经郴冻凝固的原因,我们车间决定放几天假。
我冒着漫天的大雪刚走到厂门口,一个老青年拦住了我:“兄弟,你叫张宽是吧?”
我点了点头:“有事儿?”
老青年拿过我的烟头给自己对上火,笑笑说:“没事儿,认识兰勇凯吧?”
“你说的是兰木头吧?”我不屑地偏了一下脑袋。老青年作大度状哈哈道:“小哥果然实在……那什么,勇凯在我们车间等你,说他有事情跟你谈。”“我没时间伺候他,”我往前走了两步,踌躇片刻,回头说,“他架子不小啊,想见我就自己来请。”老青年换了一付谦卑的笑容:“兄弟别上火啊,没什么,他弄了一瓶好酒,想请你过去喝点儿呢’外人,就他和我,还有王娇。王娇你也认识,就是洪武以前的老婆……其实我早就听说过你,我以前在下街电镀厂上过班,跟你哥的好兄弟可智是师兄弟。来吧,我们没有恶意。”我迟疑了一下,扑拉掉满头的雪花,说声“那就走”,跟着他去了钳工车间。
烂木头站在车间门口的一堆杂物旁边,见我来了,张开双臂迎了上来:“好啊,宽哥果然给面子!”
我站着没动,任凭他抱了一下。
老青年推着我俩往车间里走:“这就叫不打不成交,以后就是好哥们儿。”
烂木头跟着哈哈:“是啊是啊,这也叫山不转水转,俩兄弟成了同事。”
这样的景象早就在我的预料之中’来模具厂之前,我就料定他不敢与我抗衡,肯定会找时间来这么一出。我故意板着脸,用一种逛街的步态迈进了车间大门。车间里全是嘈杂的干活儿声,人就像倒扣在一只木桶里,那些嘈杂的声音让我联想到有人在木桶外面敲打。站在一个房间的门口,烂木头尖着嗓子冲里面喊了一声:“娇儿,快出来看看是谁来了?”王娇应声从里面出来了,嘴巴紧闭着,遮掩她暴凸的门牙,大脸盘子上满是机油,像被人踩了一脚的油饼。“哟,还真的是我弟弟……不,不能这么称呼,宽哥,应该称呼宽哥!”王娇扭着秧歌步,上来摸了我的胳膊一把,“宽哥哟,还认得我吗?”我是第一次听到有这么大年纪的女人称呼我为宽哥,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只好坚持着把一个不卑不亢的微笑甩给了她。
王娇反手揪着我的衣袖,一下子将我拉进了房间。
这是一个类似仓库的房子,里面堆满各种零件,一个充作桌子的木箱上摆着一瓶酒和几个装着菜的饭盒。
我没有说话,直接坐到了靠窗的一个油渍渍的马扎上。
老青年关了门,冲我一咧嘴:“大宽兄弟别嫌弃,随便喝点儿,完了咱们谈事儿……”“谈什么事儿?”烂木头拦住话题道,“今天什么事儿也不谈,都在酒里!”我乜斜着眼睛看他:“我也不想跟你们谈什么事儿,大家心里想的是什么都有数,说多了就没什么意思了。”烂木头随声附和:“对,对对,是这么个理儿,”回头冲王娇眨巴了两下眼,“王姐,我早就说过嘛,尽管当初我因为你跟宽哥闹了点儿误会,可我们都是闯荡江湖的好男儿,拿得起放得下……”王娇猛地把刚刚包住大牙的嘴唇撒开了:“哟,你他妈的什么意思嘛?合着你们闹误会还是我给你们造成的?你少跟姑奶奶来这一套!刚才不是你求我过来帮你说话,膘子才来挨你的‘刺挠’呢,”张开大嘴,冲我直吐蛇信子,“弟弟,别听他胡咧咧,那年的事情跟我无关,我又不认识你,凭什么找你的麻烦?你说是不是,亲弟弟?”这个表子又不喊我宽哥了,我无聊地哼了一声:“就是。”
烂木头把手藏到王娇的屁股后面,用力一捏:“你可真是个好姐姐啊。”
王娇把屁股往后顶两下,冲我嗖地使个飞眼,回头对烂木头呸了一声:“以后不跟你玩儿了,我有弟弟了。”
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她鼓鼓的胸脯,心中竟然升起一丝淫荡,一时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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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木头招呼老青年把那瓶酒打开,咕咚咕咚地往我眼前的缸子里倒:“喝酒喝酒,啥也不说了。”
我极力保持着矜持,慢慢啜了一口酒,撕下一只鸡腿丢给老青年:“刚才你说你跟可智同事过?”老青年把鸡腿又塞给了我:“是啊是啊,我们俩关系好着呢,跟亲兄弟似的你我不分……不过他瞧不大起我。唉,咱没文化,还在街上胡混,人家哪能瞧得起咱?对,西真你也认识吧?我们是一个组的,经常在一起喝酒。西真可真是个才子,人长得漂亮,才分也高,琴棋书画……”我摇了摇手:“你还知道些什么?”老青年噎了一下,干笑道:“别的就不知道了……对,他好象在跟你们下街的一个女学生谈恋爱。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我吐出嘴里的鸡肉,猛喝了一口酒:“他把她操了,真幸福。”
烂木头好象瞧出了什么端倪,慌忙打岔:“自古英雄爱美人,正常,正常。”
王娇斜了他一眼,大嘴唇又包住了门牙,眼角不时瞟我。
喝了一阵,烂木头突然发话:“宽哥,有个事儿我得澄清一下,一哥挨那一石头不是我干的。”
我打个哈欠道:“不是你还是谁?”
烂木头一把撕开了胸口:“宽哥,真的不是我!要不要我把心挖出来你带给一哥看看?我……”
一阵风砸开窗户,在一片雪花中,烂木头血红的眼和我阴森又冷漠的眼神一碰,随即收声。
第二十章 金龙坐在洪武饭店里
在家里闲了几天,我的心又开始膨胀,到底去不去抢洪武的饭店呢?脑子乱得一团糟。雪停了,满街都是硬邦邦的雪堆。我踯躅街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往哪里去。我已经将近一个星期没有刮胡子了,胡子跟头发连在一起,摸上去像一堆乱草。前面有一家理发店,是张飞妹淑芬开的,我拧着下巴上的胡须,迎着风走了过去,听说淑芬刮脸的手艺很不错。
“宽哥——宽哥!”家冠在后面喊我。我站住了:“有事儿?”
“好家伙,宽哥你是不是病了?”家冠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刚从远古中复活的恐龙。
“没病。有事说事儿。”
“我看见金龙了,”家冠的嘴里呼哧呼哧地喷白气,“他在洪武的饭店里!”
这怎么可能?我一把将他扯到了身边:“你亲眼看见的?”家冠被我扯疼了,咿呀叫着甩手:“宽哥别用那么大的力气呀,又不是摔交……对,我亲眼看见的,就在刚才!”家冠瞪着眼睛嚷嚷,“刚才一哥让我去模具厂找烂木头……”见我怒视着他,慌忙摇手,“宽哥别生气,刚才我撒谎了……是这样,这不这几天炒栗子生意不好吗?哥儿几个缺钱了,就想让烂木头给哥儿几个买瓶酒喝……嘿嘿,宽哥,我再也不敢跟你撒谎了,你的眼睛‘杀底’呢。我去了他的车间,他说,家冠你以后别再来找我了,我把事情都跟张宽谈清楚了,我们那纯属误会,现在我们是好兄弟了,你再来找我,我跟你没完。你想,弟弟我是干什么的?我能听一个‘逼裂货’胡说八道?谈什么清楚了?难道你没打宽哥,你没砸一哥的黑石头?我直接给逼养的下了棍子!他起初还跟我顽抗,后来蔫了,不躲了,让我砸。嘿,咱也不是膘子,给他个下马威就是了,我不砸了,让他给我买酒去←不去,他说,我没有钱,张宽有,你找张宽要去。这时候他们厂出来不少人,我怕把事情闹大了,给了他一棍子就走了……”偷偷瞥我一眼,舔一下嘴唇,嗫嚅道,“宽哥,他说的不是真的吧?你怎么会跟他凑合到一起?”
我厌恶地哼了一声,小子你先别跟我装,你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我还没弄明白呢……那天在车间喝酒的时候,烂木头趁着酒劲对我说,别小看家冠这小子,他很有头脑,听说你们家跟他家以前闹得不是那么愉快,没准儿那一石头是他干的呢。我说,你别胡说八道,我们下街人没你想得那么下作。我知道家冠曾经打着我哥的旗号去“滚”过他,他这是在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呢。想归这么想,可是听他这么一说,我还真的把我从前对家冠的怀疑勾起来了……喝完酒,我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宝宝餐厅。饭店里没有生意,林宝宝搂着来顺在打盹,我哥坐在火炉边一个人喝闷酒。我刚开口说了家冠两个字,我哥摇摇手不让我说了,瞪着窗外的雪花念叨:“老婆孩子热炕头,神仙日子啊……呵呵,天塌下来关我屁事。”
我看看拍打着来顺昏昏欲睡的林宝宝,再看看状似幸福的哥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我哥念叨了一阵,开口说:“可智让你劝我别召集些孩子在身边,你怎么没告诉我?”
我说,我那是闲的。
我哥笑了笑:“就是,可智神经了,他把我想得也太简单了。听说你打过家冠一次?”
我说:“打过。这小子搅混水,找人家西真要钱。”
我哥点点头,眯缝着眼睛我看了一会儿,摸一把头皮笑道:“咱爹让我结婚呢,结不结?”
我说,我不管,你自己看着办。
我哥突然咧开了嘴:“一朵红花向阳开,贫下中农干起来……我结个屁!不定哪天就死了……”
沉默了好久,我问:“洪武那边再没有动静?”我哥用舌头顶了一下嘴唇:“不知道。”我说:“你得防备着点儿,‘严打’还没过去。那天你开了一枪,当心警察抓你。”我哥仰头灌了一口酒,哈哈一笑:“要抓早来抓了,留着我红烧?别担心,警察来过了,把枪搜走了,爷们儿没伤人啊,猎枪又不是管制枪械,我打猎又不犯法……不过我听说,以后不能有枪了,私藏枪支算是犯罪了。爷们儿也不指望扛枪打天下,爷们儿依靠的是拳头!其实我早就把那帮小子研究透了,他们就是一群没有头的苍蝇,经不起我这一拍子,一拍子下去,这帮孙子全他妈‘尿’了……哈,洪武啊,以前我还真高看你了。”
说完,我哥突然话锋一转:“听说金龙最近失踪了?”
我说,好象是,我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他了。
我哥说:“那伙计靠不住,我以前就提醒过你。”
我说,你的意思是,他利用完了咱哥儿俩,然后“顺尿一滋”(溜走)不管了?
我哥说:“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可也是,当初我帮他那是虚的,借个引子罢了。我就是瞧不起武胜街的那帮孙子,一个个猴精猴精的,还喜欢充‘大头’瞎晃,真揍他们了,全是一堆屎。现在我担心的并不是洪武,我担心的是凤三这个老混蛋……算了,这些事情你少知道也好。我还是那句话,你别跟我一样,咱们家有我这么一个就够了,你得学好,当个好人。不管以后金龙出现不出现,你别跟他在一起搀和了,那伙计一肚子花花肠子,不用分析,看他的眼神就明白。”我想,金龙大小是跟我在一起混的兄弟,万一他出了什么事情,我怎能袖手旁观?岔开话题不谈这事儿了。胡乱聊了几句,我起身出门。现在金龙突然出现在洪武的酒店里,确实令人费解。我盯着家冠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继续说你的,撒谎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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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冠的眼里闪过一丝凶光,旋即消失,一个劲地舔嘴唇:“不撒谎,撒谎你真的杀了我。”
我扳过他的肩膀,口气有些舒缓:“我知道你不会撒谎。来,告诉我,你是怎么看见他的。”
家冠放松肩膀,让我的手滑下来,轻声说:“钢子被一哥吓‘尿’了,我想去‘诈厉’他一把,就……”
我拍了拍他的脸:“你真他妈的给下街人丢脸。”
家冠横了一下脖子:“反正我去了……刚走到洪武饭店的门口我就愣住了,金龙坐在里面。”
淑芬烫成鸡窝的脑袋在理发店门口一晃:“哟,这不是宽哥嘛!谁在说金龙,金龙怎么了?”
家冠扫了她一眼,啪地吐了一口痰:“操他妈,新一代的表子出现了。”
我冲淑芬笑了笑:“没人说金龙。你先回去,一会儿我找你刮脸。”
淑芬吐了一下舌头:“你的脸也真好刮刮了,像个刺猬。”
我回头推了正歪头斜眼冲淑芬扮鬼脸的家冠一把:“继续说你的。”
家冠说声:“等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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