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街往事
不清他看的是谁,也说不清目光里的明确含义,我在这样的目光里感到自己在模糊着。
第四十一章 金龙是个戏子
第七天,我被一个瘦高个管理员喊出去,填了一张单子——逮捕证。那上面写着,涉嫌窝藏、抢劫。
回到号子,我搭拉着脸问天顺:“你估计我会被判多少年?”
天顺说:“估计不会少了,窝藏倒没什么,也就年儿半载的光景,抢劫可就麻烦大啦,最少五年。”
我说:“可我抢的不是干净钱啊,那钱的来路也不正。再说,法律不是还讲究情节吗,我的情节不严重。”
天顺哼了一声:“你还别犟,这事儿要是摊在去年,不‘打眼儿’(枪毙)也是个无期,知足吧你就。”
记得那天是六一儿童节,我们似乎是跟儿童们沾光了,中午吃的是白胖白胖的大馒头,一人俩,菜也不错,白菜炖豆腐,只是油水太少,绿豆大的一个油花漂在碗里,用筷子一戳,油花散开,满碗只是一面大镜子。天顺吆喝牲口似的吆喝着,让大家拿出吃酒席的态度来对待政府的优待。大家的眼睛全是绿的,口水拖拉在地板上,被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一照,镭射棒似的放着艳丽的光。一个个贴紧墙根,以大便的姿态蹲瓷实了,等天顺砍柴似的一挥手,眼睛刷地变成红色,狼吞虎咽地开始了,大有风卷残云的态势。我吃不下去,倒不是因为刚刚签了逮捕证,我在那面油花做成的镜子里看见了我爷爷……我爷爷倒影在水中似的晃悠,后面站着我爸和我妈。我爷爷恍惚在说,大宽,一定要吃饱饭,不吃饱长不成好汉子。我知道他这话里的意思,他一定是想起了当年的事情,当年很多人吃不饱,很多人饿死了,他不想让我当饿死鬼。我爸爸从我爷爷身后晃出来,他说,你还是别吃了,你饿死拉倒,你不是我们老张家的人,你不是,你哥哥也不是,你们是两个混帐。我妈在哭,声音细得像线,我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他们身边的风太大了,话听不清楚,人也模糊起来,最后一晃没有了。
“大宽,你怎么不吃?”天顺用膀子扛我一下,喷着满嘴豆腐气问我,“不饿?”
“不饿。”看着他翘着小指抠牙缝的姿势,我感觉很别扭,难不成你还能抠出三两猪肉来?
“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天顺将抠出来的一片菜叶填回嘴里,一撇嘴,“有什么呀,来这里的都是一个‘捕’。”
“不是因为这个,”我笑了笑,“我就是感觉自己进来得有些冤枉。”
“冤枉什么?”天顺哼了一声,“你没抢劫,你没窝藏?操。”
“我都干了,”我推了他的脑袋一把,“你还不许我发发牢骚了?妈的,我遇人不淑……”
“呵,词儿不少嘛,”天顺一笑,正色道,“蝴蝶不是都跟你交流过了嘛,还怨人家王东?”
前天早晨放茅的时候,天顺趁乱把我喊到了厕所最里面,指着站在窗口微笑着看我的一个面相清秀的人说:“这就是蝴蝶,他找你谈点事儿。”我跟他握了一下手,刚想客套几句,蝴蝶摇了摇手:“兄弟你节省着点儿时间,我说两句就走,我们号儿的人全回去了,我回去晚了不好。”我知道蝴蝶跟管理员很熟,因为他在这里干了将近一年的劳动号,他应该可以稍微随便一些,握着他的手说:“你说,也别太简单了,有些事情我很想知道。”蝴蝶拍拍我的肩膀说:“哈,好实在的伙计。是这样,王东在我那个号儿里,他把你们之间发生的事情都告诉我了←暂时不想跟你接触,一来是怕弄个串供的罪名,二来是他知道你一直在误会他,跟你说不进去。我简单点儿说啊……你们一起办的那件事儿不是在他身上出的,那天他本来想回家拿家伙跟你一起去救你侄子,刚把家伙找出来就被警察堵在门口了。进来以后他知道你跑了,也知道警察是为什么抓他了。一开始死活不承认,两天以后就支撑不住了,因为你们那个叫金龙的兄弟已经把一切都招供了,据说他是自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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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我冷冷地打断了他,“这事儿不可能!如果真是那样,金龙跟我躲在外面的时候,他完全可以出卖我。”
“呵,你这个脑子啊……”蝴蝶眯起眼睛笑了,“尽管具体情况我不知道,可我会分析,你钻进他的肚子里看了?”
“不用看。如果他自首了,他应该一直跟警察有联系,他知道我藏在哪里,为什么不去告发我?”
“他傻?他一辈子都有警察保护?”蝴蝶沉下脸来,“他还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因为他不想死。”
“这……”我恍惚有些明白,“那样,他完全可以不去给我送钱啊。”
“他还给你去送过钱?”蝴蝶皱起眉头,猛地一挥手,“这小子是个人精!那叫退赃!可惜他不懂法律。”
他这么一提醒,我恍然大悟,一下子想起上次提审时唐向东对我说过的话来〉到赃款的去处,我说,我跟王东的那份给了林志扬,金龙的那份让他自己拿走了。唐向东阴着脸笑了:“这个混蛋……”语焉不详地说,金龙打错了算盘,他以为把钱给了我,他的责任可以减轻,这是不可能的,甚至还罪加一等。当时我就有些明白,金龙去见我的目的并不是想与我同甘共苦,他是想把钱给我,然后一身轻松地走人,唐向东说“罪加一等”的意思很可能是说金龙知道我藏在哪里,可是他没有报告警察,这也应该属于窝藏。不管金龙出于什么目的去见我,他当时没有带着警察回去抓我,这已经让我对他有些感激了,甚至还有一点儿内疚的意思,觉得他为了我,说不定要被重新收监了。也许是唐向东提审我的时候,我的脑子乱,这事儿竟然没有在脑子里留下什么。现在蝴蝶这么一提醒,我的脑子像是突然亮了一个闪电,金龙的面目豁然明朗。
“王东这小子也有不对的地方,”蝴蝶见我绷着脸不说话,叹口气说,“在女人方面他太小心眼了。”
“这不怪他……”我回过神来,感激地握了一下蝴蝶的手,“多谢杨哥,你回去吧。”
“不想让我给王东带个话?”蝴蝶矜持地抬了抬下巴。
“告诉他,我错了。以后我们还是好兄弟。”我突然发觉自己的嗓子在发颤,心也揪得厉害。
“好,”蝴蝶转身就走,扒拉着身边的人,回头一笑,“以后咱们都是好兄弟。”
天顺摩挲着我身边的馒头,仿佛是在喃喃自语:“我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不知道挨饿的滋味,不知道人不吃饭是会死的。这回我知道了,不吃饭是要死人的±了以后见了阎王爷,阎王爷都不待见你,你是个饿死鬼,再托生也拉倒,转过世来还得当抢劫犯,抢别人的饭吃……”“别朗诵了,我吃。”我一把抓过自己的馒头,一下子将自己变成了一只饿狼。
瘦高个儿管理员在外面喊:“吃了饭打扫卫生啦!”
臭虫凑过来,腆着脸冲我笑:“大哥,悟空让咱们打扫卫生呢,把你的饭赏了我吧?”
我拧下一块馒头塞进他的嘴里,笑道:“悟空?谁?”
天顺接口说:“就是外面吆喝打扫卫生的管理员,姓鲁,是咱这里的一把手。”
臭虫笑得一脸坏水:“大哥你看,一把手姓‘撸’多好啊,我们都管他叫‘撸一管’。”
身边的伙计们刚嘿出一声,天顺暴吼一声:“反了?连政府都敢糟蹋?干活儿干活儿,鸡操驴,都给我飞起来!”
臭虫一惊,刚咽一半的馒头卡在嗓子眼里,脸色陡然泛紫,青眼圈被反衬得更加明显了。
我想把自己的菜汤递给他,让他往下压压,天顺说,别管,慢慢你就习惯了,在这里,心越硬越好。
第四十二章 下了判决
也许是因为我交代得痛快,也许是在我进来之前案子就已经清楚了,后面发展得很快,八月初,我接到了《刑事起诉书》。我觉得这份起诉很公正,我确实参与了那上面说的事情。《起诉书》上说,江湖义气害了我,我因为帮助一个逃犯,一时冲动参与了一起抢劫案,涉嫌窝藏和抢劫,事实清楚,情节严重,认罪态度较好……我一直以为是唐向东在帮我,因为我的认罪态度实在是谈不上“较好”。过了大约十天,开庭了。在法庭上我没有见到金龙,公诉人员只是念了一下他的证词。在证词里,他说,这一切都是我和王东策划的,他是被迫参与,后来他积极退赃,把钱都还给了我。我没有辩解,我觉得辩解没有什么意思,事情我做了,该怎么判决那是法官的事情。王东好象跟我的想法一样,一直鼓着嘴不说话。
休庭合议的时候,我蹲在法庭门外看一群蚂蚁搬家,似乎又回到了在学谢老师罚出教室的状态。
王东蹲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不时往我这边踅摸两眼,我没有理他,说不上来什么原因。
一个警察推我的脑袋一把,我抬起头来,警察冲站在一棵树下的一个法官模样的人一努嘴:“过去,杨庭长找你。”
我定睛一看,那个人竟然是杨波的爸爸←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目光锐利,似乎要将我穿透。我走过去叫了一声“杨叔”,感觉自己在他的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粒沙子。杨波的爸爸摇了摇手:“不要紧张。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多可惜呀……无论判你几年,一定要认罪服法,去了劳改场所好好改造,争取早一天回到人民的怀抱。”话锋一转,“在没进来之前,你见过我家杨波没有?”我说:“没有,自从去年我们厂放了假我就没有见过她,后来我躲在外面,就更联系不上她了。”杨波的爸爸盯着我的眼睛研究古董似的看了半天,问:“你知道她还跟谁有联系吗?我的意思是,除了你,她还跟谁有过接触?”
“别的我不是十分清楚,我只知道他还认识电镀厂一个叫西真的,以前经常在一起。”
“这我知道,”杨波的爸爸点了点头,“还有呢?”
“再就不知道了。杨叔,你是知道的,我跟杨波认识的时间不算长。”
“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吗?”杨波的爸爸顿了顿,接着说,“我指的是什么,你清楚。”
我跟杨波发生过什么?工地那堆沙子上面的屁股坑儿在我的眼前一闪,脑子忽然有些乱。我躲闪着杨波他爸爸的目光,嗫嚅道:“我们什么也没发生,我们就是在一起聊聊天,连手都没拉过呢。”杨波的爸爸不看我了,反着手挥了挥:“回去蹲着吧。不要顾虑其他问题。现在你首先应该端正态度,听从法院的判决,相信法律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的∵吧。”
蹲回原来的位置,王东蔫蔫地嘟囔了一声:“江湖义气害人不浅啊哥们儿。”
我不明白他这话是说《起诉书》上的意思还是揶揄我逗杨波搞“江湖义气”那事儿,乜他一眼没有说话。
阳光凛冽,蹲在太阳底下的我很快就变成了狼狗,舌头耷拉在外面,有气无力地喘息。
判决是当庭宣布的,窝藏罪一年零六个月,抢劫罪五年,合并执行六年。王东四年,金龙因为“情节显著轻微且有投案自首情节”,不予起诉,送交劳动教养委员会处理,后来我听说,他被劳教了一年。宣判完毕,审判长问我上诉不上诉,我说,不上。王东嚷了一声:“我上!”我瞪他一眼,嘟囔道:“上死了我可不给你烧纸啊。”王东立即改口:“不上。”声音略显羞涩,轻得像刚被人掀了盖头的小媳妇∵出法庭,我冲王东笑了笑:“你这个驴鸡芭操的。”王东红了脸:“你也是。”
回到号子,我收拾了铺盖,跟在鲁所长的身后来到了集中号。
天顺前天已经判了,也在集中号等待发往劳改队。
集中号在前走廊最南头靠近厕所的地方,很清净,里面有一个很大的窗子,阳光直射进来,灿烂无比。
“哈哈,抢劫犯终于来啦!”刚在门口放下铺盖,天顺就从那片灿烂的阳光下蹿了起来,“哥们儿,真没想到你判得这么快!来来来,”用手指着一个歪躺在窗下阴凉处的一个看上去像狗熊的人,大声嚷嚷,“看看这位是谁?”不用看我也知道,这个人是金高。我忽然有些紧张,上前不是后退也不是,干笑两声道:“是金哥吧?我是张宽。”金高支起半边身子,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把头往旁边一歪:“坐下吧。就你自己?不是还有个同案吗?”听他的口气不像是要找我麻烦的样子,我舒口气笑道:“一会儿就过来,在那边收拾东西呢。”天顺把我的铺盖抱到窗户底下,一推金高的胳膊:“大金,别玩造型了。我跟大宽在一起两个多月,这伙计不错,跟林志扬两道劲。来,大宽,坐下说话。我跟金哥把事情都说了,那事没你什么事儿,金哥分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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