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街往事





  烂木头像擦黑板那样摇晃了两下拿大哥大的手臂:“嗳,这就对了嘛,”猛一回头:“呦,宽哥在呢。”
  我站着没动,依旧保持微笑的姿势,冷眼看着他。
  烂木头开始不自在了,小偷似的将墨镜摘下来,挂到了上衣口袋上:“我,我……”
  我嘬了一下嘴巴,一偏头:“进来说话。”
  见他委委琐琐地跟进来,我自己点上一根烟,示意他坐在我的对面:“找我有事儿吗?”
  烂木头见我不冷不热的样子,有点儿不知所措:“这……不是你让我来上班的吗?”
  这小子倒是挺守信用,我淡然一笑:“今天就算正式加盟了?”
  烂木头站起来点头哈腰:“是啊是啊,今天算是正式投奔宽哥来啦。”
  “你那边都安排好了?别耽误了自己的事儿啊。”
  “我能有什么事儿?本来就在家闲着。”
  “不会吧?闲着还玩儿大哥大?”
  “咳,假的,”烂木头将大哥大往屁股底下掖了掖,“电话分机,我一个兄弟的。”
  “既然来了,就先下基层吧,”我早就给他设计好了,一本正经地说,“在下面锻炼锻炼,有好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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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我什么都能干,穿上围裙是小工,拎起斧头是杀手,样样精通。”
  我把身子往后一仰,做出一付关心的样子,柔声说:“很辛苦啊,哈,很辛苦。一定要注意身体,别太劳累了,该休息休息就休息休息,别让钱累着人,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我记得上学的时候,老师就对我讲过,列宁同志说,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那意思就是一定要休息好,啊,休息好。再就是,一定要跟同志们搞好关系,可不能动不动就拿大哥派头,咱们都是阶级弟兄,不能搞论资排辈那一套。你想想,如果你是大家的大哥,我怎么办?我还是老板呢,是不是这个道理?”
  烂木头让我这一通说教弄得很难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几乎都冒出汗来了:“宽哥,别说了别说了,我全听你的还不成吗?唉,我怎么觉得你这些话像个国家干部说的?列宁没那么说过吧?列宁说,没打过劳改的人不是好人这倒是真的,也不对,人家苏联没有劳改队吧?他是怎么说的来着?没蹲过监狱的不是好人?简直胡说八道嘛,蹲过监狱的都是雷锋?”
  看来这小子的脑子也够乱的,我换个话题问:“木头,我从厂里走了以后,你跟着谁玩儿?”
  一听这话,烂木头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马彬。”
  马彬我知道,83年严打之前,他是我们这一带有限的几个大哥级的人物之一,后来沉了。
  我点点头,笑道:“哦,马哥现在还好吗?”
  烂木头把头垂得更低了:“他死了,被人杀了……”茫然地扫我一眼,接着说,“我们不玩社会以后,他回了原来的单位上班去了。去年八月结了婚,结婚的时候,他老婆就怀着孕,年前生了一个儿子。差几天过年的时候,他出门给孩子买奶粉,那天下着大雪←刚买上奶粉,就被一个人用枪从后面顶住了脑袋……公安把他的尸体抬上车的时候,他已经凉了。”
  这个话题太沉重,我苦笑一声,说:“出来混早晚是要还的,大家都这么说〉点儿轻快的吧,老提这些事儿我怕得抑郁症。”烂木头说声“好嘞”,直接吹上了,他说有一次去一个小酒馆喝酒,喝到一半来了一个村姑,那个村姑躲在门帘子后面用那双肿眼泡子一个劲地冲他放电←就跟着那个村姑去了村姑的房间,村姑说咱俩来来不要钱,白来。烂木头纳闷,问她,那你不是吃亏了吗?村姑说,俺爹是个卖盘子的,你日我一下买我爹一个盘子,我夹你一下你买我爹俩盘子就行了。一个盘子才几个钱?一听便宜,烂木头就骑上去了√兵相接,那村姑开始记数:一盘、两盘、三盘……烂木头大吃一惊,大姐,这一次下来我得买你多少盘子呀?就趴在上面不动弹了。人家村姑也不“膘”,用下面记数:一夹、两夹、三夹……
  “去去去!”我笑瘫了,“你这是败家呀,完了事儿你连房子也得卖了。”
  “我是膘子?咱快呀,她还没念到八夹的时候,咱完事儿了,不过走的时候麻烦大啦,装了一车皮盘子。”
  “假的,”这小子太有趣了,我故意逗他,“这分明是个故事,有本事来段儿真的。”
  “真的咱也有啊,”烂木头举起酒瓶子咕咚咕咚灌了一气,抹着嘴巴说,“听着啊宽哥,这次可是更有意思。有一次我去了郊区的一个野鸡店,因为去晚了,家什儿都让别人占了,我就对老板娘说,不行我就吃点儿亏勉强跟你凑合上一把?老板娘见我长得还算不赖,就同意了。上了床,我直接就跟她干上了。我最喜欢关键时刻掐着对方的大腿干,这一掐不要紧,扑通一声把我闪到了床底下,你说吓不吓人?我的手里竟然抱着一条大腿!妈妈的,那个老板娘的一条腿是假的!”
  心情愉快地笑了一阵,我换了个话题:“不说这些无聊的了。我问你,你手下还有几个弟兄?”
  一提这个,烂木头更加来了精神:“有,几十号人呢,随时听我的调遣。”
  这我倒是相信,像这样的伪黑道人士,笼络人是有一套的。我点了点头,说:“那就好。”
  “宽哥,”烂木头抻着脖子咽了一口唾沫,“要不你再松松口,解决几个指标?伙计们全没有工作。”
  “以后再说吧,我这里也很紧张,我自己的兄弟都没全照顾过来呢。”
  “他们干什么都可以啊,装卸、守摊,来不及了出海打鱼都行啊。宽哥,帮帮忙。”
  我突然对他产生了一丝好感,这是一个比较讲义气的人,尽管上来一阵显得有些虚伪。
  我想了想,慢条斯理地说:“这样吧,你挑两三个关系最亲近的,让他们来帮我。”
  烂木头忽地站起来,伸出手就要拍我的肩膀,一想不妥,啪地拍在自己的大腿上:“好兄弟!”
  第二十四章 路见不平一声吼
  一个月后,我去麻三那里找了王东,问他在这儿干得顺不顺心。王东丢下手里的活儿,蔫蔫地说,还行吧,累不着,就是挺憋闷,没有那边热闹。麻三凑过来说,东东心野着呢,还想让我做枪,他要贩卖军火,跟国际上的军火贩子接轨。我知道王东的心思不在这里,想劝他回去,当着麻三的面儿又没提,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些过去的事情〉到麻三做枪的事情,我问,三哥现在还做那玩意儿吗?麻三吓得脸都黄了,哪敢哪敢?不想留着腚眼儿攒粪了那是。开了一阵玩笑,可智带着几个民工进来了,一见我就笑:“跟刘梅处上了吧?”我说,没呢,她太漂亮了,我不敢“抻动”。可智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肯定还想着小黄楼里的那个姑娘,人家早走了,你找不到的。我忽然觉得他这话里有话,莫非他有杨波的消息?拉着他走到了门口。可智好象故意躲我,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大宽,我辞职了,现在干自己的,承包工程呢,干钢结构……”
  “我知道。赵哥,”我伸出一根指头,一下一下地点他的胸口,“咱哥儿俩的关系不错吧?”
  “这是什么话?”可智拿开我的手,把眼一瞪,“咱两家是世交,我跟你哥也不是一天一日了,跟你……”
  “那你就告诉我,你是不是有杨波的消息?”
  “胡来,”可智躲闪着我的目光,笑得很不自然,“我一个半大老头儿,有人家大姑娘的消息干什么,没有。”
  “别跟我绕了,”我拔下他嘴巴上的烟头,丢到地上用脚碾着,“告诉我,西真现在在哪里?”
  可智又来摸烟,我按住了他的手:“说话。”可智讪讪地笑了:“你不是打听过了嘛,他早在你劳改的时候就走了。不错,他跟我联系过,开始在西南财经大学进修,进修完了就没有消息了……真的,骗你我是孙子。”可智从来不赌这样的咒,我松开了手,心里依然觉得他有可能知道杨波的下落,苦笑一声说:“我不逼你了赵哥。你知道的,我跟杨波的关系已经很不一般了,如果你有机会联系上西真,就告诉他,别跟杨波好了,那是我的。如果他还跟杨波好,就别怪我手黑。还有,如果他跟杨波两人之间没有联系,你就告诉他,一旦有杨波的消息就跟我打声招呼,我会好好感谢他的,就这样。”


  可智的脸色很难看,盯着远处的一棵树喃喃地说:“这种事情是讲究缘分的,缘分尽了,说什么也是白搭。”
  麻三以为我在跟可智闹别扭,过来拉走可智,冲我一笑:“老赵就这脾气,蔫坏,谁都‘滚’,这不,又来‘滚’我。”
  可智搡了他一把:“让你焊个破架子就是‘滚’你?干你的活儿吧,劳动光荣。”
  王东抓起电焊在地上磕了两下:“回去吧二哥。活得要洒脱一些,别自己跟自己别扭着,要充实一些。”
  回到市场,独自在屋里闷坐了一阵,一种强烈的失落感当头袭来,心里老是想着王东对我说过的那句话,感觉自己像是漂浮在半空中的一粒灰尘,一点儿没有落在地面上的塌实。我踱到窗前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时竟觉得自己活得还不如那些忙碌着的人充实。透过人缝,我看见驴四儿趾高气扬地吩咐烂木头搬这搬那,像个旧社会上海滩码头上的把头。烂木头崭新的西装外面穿了一件粘满鱼鳞的皮围裙,滑稽得像个小丑。我的这帮伙计非常能干,他们也很快活,不时跟旁边的女摊主打情骂俏,惹得女摊主杏眼圆睁地用水泼他们。我讪笑着坐回来,眼睛盯着墙上的一幅字出神。那幅字上写着胡耀邦的一句话——“凡是辛勤劳动,为国家为人民做了贡献的劳动者,都是光彩的”。我算是劳动人民吗?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闷坐一阵,重新走到窗口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看着慢慢开始空荡的市场,我的心渐渐黯淡下来……我要回家,回家陪我爸爸和来顺。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郁闷得像是罩了一团雾【以为林宝宝会逐渐好起来,可是她却越来越差了,大夫说,过年的时候她又一次犯病了,嘴里呼喊着我哥哥的名字,满院子乱跑。这样,我打消了接她回来的念头,慢慢来吧,不行就让她一辈子呆在那里,只要我有钱。家里的事情乱,市场上更乱。那些天,金龙简直疯得比林宝宝还厉害,不是跟棍子他们“打唧唧”(吵架)就是跟魏三和王娇明火执仗地对骂,一不顺心还找我诉苦,仿佛我是这里的法官,有时候还拐弯抹角地指责我在背后害他。王娇就更有意思了,满市场散布小道消息,说我是她的妹夫,今年十月一就跟她的表妹结婚,她表妹是清华大学的校花,当年连教授级别的都追求她呢,她能看上我,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这让我很后悔当初把他们弄到市场里来,感觉跟我以前设想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像金龙那样的“逼裂”(窝囊)汉子,我怎么会用那么大的心思去“设计”他呢?
  烂木头一来市场就跟王娇“飚”上了,干完活儿就捏着把小茶壶往王娇那边跑。王娇开始的时候还跟他“搭各”几句,后来就烦了,烂木头一去,她就轰鸡似的往外撵,最后把他的茶壶丢到了棚子顶上,把烂木头搞得很是尴尬,瞪着她的眼睛跟兰斜眼差不多←跟我的那帮兄弟相处得倒是很融洽,见了谁都喊大哥,把那帮兄弟喊成了刚踩完母鸡的公鸡,时不时排成一行在鱼市上练猫步,以为他们全是这里的大哥。街道上一帮管事儿的也经常来找我,名义上是商量建冷藏厂的事儿,实际上是让我请他们喝酒。那帮人可真够黑的,吃完了还得拿,他们可不管你是什么来历,该要的,一点儿要少不了他们的。
  走着走着我就站住了,还是不回家了吧,找个地方清净一下再说。
  点了一根烟,我漫步进了一个停车场。
  坐在一个台阶上,我百无聊赖地看着夜幕下那些黑栩栩的汽车发呆。
  我注意到几个中年汉子神秘兮兮地把脑袋凑到一起商量着什么,有一个很面熟,可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了。这几个人商量了一会儿就散开了。那个面熟的汉子四下看了看,摇摇晃晃地走到了一辆卡车的后面←刚站下,那辆卡车就开始倒车,那个汉子大叫一声倒下了。好家伙,玩黑的?我打起精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刚躺下,旁边的那几个人就呼啦一下围住了卡车,大声嚷嚷“轧人了”。一个外地人模样的司机下来了,刚想说句什么,脸上就被人打了一拳,司机想跑,没等挪步就被一个人跳起来踹倒了【机跪下了,说他父亲在这里住院,眼看不行了,让他们别打,该赔钱赔钱,该上医院上医院。一个人凑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