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一个人
京城内的山不少,可要独得清净却是难乎其难。每有佳节,士官闲客莫不靓
妆丽服,扰扰攘攘来吟咏山林之乐。飞鸟惊起,昏鸦啼喔,不过游子一付笑谈笔
墨。就是平日,也少不得樵夫挤涌,猎者千百,几时得个平静时日?
如此这般闪躲经日,好不容易在个山高风急之处,北呼才寻得着个平静地。
没亭没瓦没寺没庙,没人没轿没琴棋,一切似是当时,却又稍稍的变了面貎。物
已非,人如昨。到底不该走,不能走,悄然间老天爷给了一个答案,尽管相处的
日子再多,结局始终相同。
每每,他抱了头,恼坐在山石之上就是一天。有回发了狠劲,寻了几株笔直
杉树就甩刀猛挥,到那痕迹斑驳,忽然又后悔起来。贴近了仔细抚摸,掌心擦过
那里就那里的痛,鹊儿常常哄他傻子,如今想来也是。傻呀北呼,就不懂得一了
百了,不舍他人,也就宝贝自己。
日迭日,月转月,死掉不是办法,活着倒是无忧。捡拾掉下的果子,也能活
过长久。山间不时闪出几只黄鼠狼,探头又能见青蛇盘树,可北呼就是无心追逐,
随牠们缘来缘去,在山野间活得逍遥。奇怪的是这片山泽虽丰腴美好,可却鲜见
人迹。然而北呼到底心里有事,所以也没有多大在意。川间拂去时间以及日光,
山林的日子容易过去,就是北呼如果不去想,也就能活的平安自在。
展鹏?
世事往往如此,本以为年月消长,坐老年华就此一生,老天却偏喜出奇不意。
夜里枕在硬石之上辗转反侧,正是半睡半醒之际,忽闻一声低吼,他机警的往后
一翻,抬眼就对上了黑暗中闪耀的凶光。喘声沉沉,四足扒地之声清澈可怖,北
呼往腰间一探,不免自嘲的浮起冷笑。到底未能忘怀,方才感到些许暖儿,一时
意乱情迷,彷如当日温柔,没想到来的却是只兽他防备的蹲着后退,身子伏得极
得,两眼直视着兽就环着绕了一圈。突然双足一软,跌落在绵柔的东西上,耳间
传来小东西的哼叫声,北呼一时闪神,就让牠借机扑伏到身上。猛兽的大爪微踏
在他肩上,突发怒吼一声,又有几个小小的脚步飞快自身后一掠而过。北呼的刀
本扎稳了,就要一刺而下,可这时那兽却忽然往后一退,似乎尽消战意。
日华初耀,淡薄的光照进洞来。北呼这才见着了牠,原来是一只母大虫牠提
了三数只小兽从后跟着,见着了北呼,亦只是一脸淡然,大抵知道无力敌得过他,
只顾在一角舔着旧伤。仔细一瞧,方知牠为利箭所伤,断箭割开腐肉久久未愈,
煞是痛苦。小兽软软的倚在母亲身边帮忙舔着,间中或添几声悲呜,然而亦无补
于事。
此情此景,北呼不知安于何种心意,提了刀出洞猎得几只兔鼠又掉到母兽跟
前,寻了个位置又远远的察看着。母大虫迟疑的用鼻子推推猎物,最后大约真的
饿了,快快的噬下亦不哼声。那几只小兽大概亦未尝断奶,待母亲力气奶水足了,
纷纷涌到奶头处舔着吸喝。北呼张开腿从旁看着,不经意的浮现了久未露出的笑
容。
因为这个恩情,大虫和北呼之间似乎就促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牠们同居一
|穴中,竟谁也不干犯谁,一方睡在一角,偶然有几只溜过去的,也没惹来多少麻
烦,活的颇平静的。大虫躺在一角,北呼合眼睡的正好,要是给以往的自己说去,
大抵只换来一声骂和几下打。北呼着实是变了,心里直想就是有天牠真把他活活
吃了,他到底也不悔恨。盗窃过的温暖要用血肉来还,倒也是合适之至。如是这
般,北呼和大虫间的生活持续着,偶尔他拾一根树枝充当赶棍,陪那些小兽游历
山野,也捕几只猎物好饲育牠们母子。
某日抬头,满目一片枯黄,有些红了,有些褐了,叶影慢慢挡不住阳光,北
呼依旧淡淡的笑,夏去秋尽,到寒冷的风一吹,只怕这山内再也无可吃的肉。足
下小兽既长,母兽腿伤渐愈,也许亦没有多少时日共处。
可比冬天来的要快的却是一个失足小兽一声悲呼,崖下碎石滚落,北呼不知
出了什么傻劲,舍身抱住了那脱出地面的一只,深深包在怀内,还未感着地,突
然天旋地转,万物散离,天地在一息间翻了几转,也没容得下他惊嚎一叫,失速
的渐明渐灭……
……展……鹏——萧源在厅心打了几圈,抬头,叹气,又问明了垂手而立的
鹊儿:「你家主儿,当真一直如是?」
「是的,萧大人。一直如是,只怕有增无减。」鹊儿咬咬嘴唇,她要真知道
是谁害苦了展鹏,只恨无从怨怼。人要是有影了,主子又何会如是?她只恨当初
笑着当主子一时玩闹,纵容的留了个祸恨在此。她的髻儿重重垂着,双手涂了丹
青合在膝前,在萧源脸前亦只得忍住那怨毒模样。
萧源轻轻的看她,回头又叹一口气。不中用了,这个老朽的身子经不起一点
闷气,展鹏如今又这个模样,只怕自己就这样撤手尘世,到时在黄泉之下亦不好
向老朋友交代。他反复的回步走着,似是含住一腔热血在口,又不知向谁经说。
他又瞧了瞧鹊儿,手交迭在后头走着,绕过那烧着的线香,隐隐的,叹出了
经久的积累。「唉,鹏儿这傻小子……不过一个佞幸,怎做得着这么消磨自己。
那个傻孩子,展涛兄就那么一个孩儿,他怎能……唉……」
鹊儿低着头,也只敢说一句:「大人说的甚是。」
此时萧源停下了脚步,有着敲杆终于着钟摆的欣喜,他摆摆脑袋,摸着苍白
的羊须又道:「你知道鹏儿今日向老夫说什么着来?他竟想要借老夫手上的令符
调兵去找人。唉呀,那怎么得了,在京师调兵……一旦坐实什么罪名,那老夫又
有何颜面去见故人?」
「也烦请大人多为主子操心。」鹊儿朝他拜拜,发髻上的珠儿敲了敲,响得
萧源心神和悦。
他放了杖,上前执住鹊儿的手,温厚又敦和的向她道:「老夫瞧鹏儿不过一
时被迷了心性,才会如斯失态。唉,老夫实在不该放他野太久,瞧他都玩疯了,
竟也当成是真心?鹊儿,你说是不是该找个人好好治他,也许要替他成个家能定
下?」
「大人的意思是?」鹊儿娇怯的缩了缩手。好好的说着主子的事宜,怎么又
谈到自己的终生?想着她不禁绯红了两颊,一片粉嫩挡不了娇涩,满目就要含出
水来。
萧源笑笑,执了鹊儿的手又轻拍着。「鹊儿,老夫看你也治侯他这些年了,
事事都做的好,怕冷着了怕烫着了,可见你也心上有他。何不乘就这段良缘?」
说着,他轻瞧向鹊儿,见她双颊滚烫,也知道她有那个意思,于是亦说的越发顺
畅起来。「老夫想收你当鹏儿的小妾,虽知道是委屈了你,可也算是个名份,好
给鹏儿成个家,也不枉费你这般心机。」
「可是大人……」鹊儿嘴上这般,心里那有半点不情愿?如今虽然为妾,但
她这般出身,展鹏又无正室,算来也是半个主儿,那里又有不依的道理?可女儿
含蓄,不拒到底不行。
「不要可是了。老夫看,这头亲事就这么定了吧。」萧源金口既开,着实就
是个金漆保证。鹊儿半抬起头,眼睛也不看前方,半低下来,随着娇声羞羞的答。
「那……一切请长辈定断。」
22:乱曰此去经年。
山下有一菜寮,粗备菜水包子,单作路过行客和樵夫生意,竟也人来人往,
好不热闹。樵夫背了各自收获,偶尔夸夸某猎户神勇无匹,又说说山上幽冥怪事。
吃过茶挘麙{嘴,太阳正烈,樵夫们懒洋洋的享受着日晒,一边展示着傲人的健硕
脚丫。
「老王﹗你家那神勇小子真不頼,吃食少,力气大,打条大虫也不怕。哼嘻,
我看你是走了天掉下来的狗屎运气了,怎么无端能寻着个好帮手?」一个粗汉嚼
着饼猛向王六喷去。
王六低下了老而小的头,向小二要过一杯好茶吃香了嘴,才又要应。「哈哈,
说的也是。力气好不在话下,就是要他一年到晚没一块肉吃也不哼一声。你也不
知道那个傻小子呀,前些日子做冬,俺宰了只鸡要和他吃去,也不知是不是吃素
吃傻了脑子,那小子竟还甩着头说不要呢。」
「哦?竟有这等事﹗那小子敢去打大虫,原来却是个和尚?哈哈,老王,你
捡到个宝贝了,说不定是少林武僧下山学艺呢,嘻哈,你捡着个高人了﹗」那汉
子拍一拍腿,一下又从松歪歪的嘴中抖出许多话来。
王六全神贯注的听,时而随着哄笑,时而显得惊讶,一道听来,不觉天色已
晚,四周围的人也早作鸟散,剩了个王六也只好乖乖归家。他的家离这茶寮不远,
就在北山以下,近着河川的一角。
他先把身上的柴枝卸下,赶过养在门前的鸡鸭,又察看过四周才推开了门。
一进门王六就喊了:「喂喂,在吗?今天的柴斩得怎样?」
里头的人默默的走出来,没有回答,只用腿踢了踢身边的火木柴,就随手提
起了茶壶要给王六倒茶。只见王六摆摆手,拉过一板凳就要坐下竭息。「我在外
头喝过了,对了,小子。最近出大事情了,你有听说过吗?」
那人看王六不要喝,早就坐到一旁要抽出刀来抹,听了他的话,也只懂摇摇
头。这小子来他家里也三、四年了,人不坏,就是话不多,容易教人寂寞。当初
捡他回来时,那一身伤,真吓得王六呱呱叫。他当了一辈子人,几曾看过一滩血
绵绵流在地上,也只管得又惊又怕。还好最后人还是活过来,不然那晦气是会跟
一辈子的,想起也教人头皮发麻。
王六移开目光,月光恰时扫过墙上的幼虎皮,照出一片松松软软的黄光。他
点起了灯草,暗暗的在四周晕出一团圆光。风卷过阴冷的气,害王六缩在单衣中
耸起了肩,摸摸的,又擦又不出暖意来。
小子还是瞧着他的刀看,那寒光只使王六感到更冷。他舔舔唇,最后还是吐
出了暖肚的话。「哈,小子,你知道京城那位待御史大人吗?」
「他怎么了?」出乎意料,小子竟垂了刀抬头问他。
王六一脸得意,巴不得就要把晓得的都吐出来。「还不就是生生死死那回事
吗?听说为了救人,还重金悬赏呢﹗唉,这世道,不过被蛇咬了一口嘛,就是富
人才会……」
他就要接上下一句「当年俺也这样误打误撞救了你,是不是应该也去踫踫运
气」时,刀触地的声音回响,到王六抬头时,人就已经不见。他摸摸头,奇怪,
坐着呆呆的盯着那度门在风中摇来摇去。
风急了。
鹊儿抚手搓揉着,梳起的发髻慌乱得都挑出丝来,她皱着眉走着,过了那床
帷不禁又把浓眉连成一起。说去找人,怎么遭蛇咬了?而且都已经这些年了,大
人的身子原来还未补回来。今日不过遭蛇噬了一口,又受了点风,怎么就要起不
得来呢?大夫默默在她旁念着什么郁闷攻心,孩子哭哭闹闹的在叫,她心里正是
烦得要命,不料下人这时又冲进来叫了。
「有人,有人来了﹗他说要见老爷,正在门外待着呢﹗」那小丫环抓了鹊儿
的襟子,半伏在她身上就要嚷。
鹊儿厌恶的一推,拍拍袖就厉声喝道:「我的好丫头﹗什么人的官威把你吓
成这样,这里是别人要来就来的地方吗?他们把待御史府当成什么东西了?真不
成样子﹗」
被她这样一挥,那丫头吓得忙倒在地。她本来就是要传话的,现在白含了鹊
儿的一口怨气,心里满有不甘。扁着嘴,蝴蝶般的袖儿一散,伏在地上就说:「
可是……可是那个人说他是来救主子的…而且………而且你又不知道他那个样子
啊﹗」
「你还敢说这话﹗这里那是闲人能随便来的地方。」鹊儿拂手就要打,可却
被背后一咳声阻止了。
「鹊儿,你莫要打。」萧源扶着手杖而出,岁月的摧逝使他不堪支撑,终于
裸露出疲惫的老态来。他慢慢的走到鹊儿旁边,低头就向伏在地上的人道。「去
吧,你就把客人请进来。」
回头又教训鹊儿。「你都是当妈的了,怎么还是这般脾气。唉,人是我们要
请的,只要救得了鹏儿,又管得了是谁?你就莫要这种样子了。」
「可是来路不明的人……」她语音未落,重重的脚步就跑进了来。回首,只
见一个蓬头垢面的脏东西跪在床前,他提起弓展鹏的手,又来回察看他的神色,
转身就要从怀内摸出什么来。
鹊儿看他那样子着实可怖,又怕他害展鹏病上加病。纵是到了病急乱投医的
时候,她也不愿让这人来治。半伸纤手,就要把他拉开,不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