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巷
杜二闷声不语,谢景琛道:“长此以往,国事堪忧。”
杜二双眉一挑,面现诧异之色,注视景琛良久,缓缓说道:“公子即有此心,为何不往朝中效力?”
景琛笑道:“我父兄均在朝为官,家中无人照料,而且小弟年齿尚幼,真要出仕,尚需些时日。
两人正说着,只听得小斯来报警桓峤闹得厉害,一叠声地叫景琛,请公子过去瞧瞧。
杜二站起身来拱手道:“天色也不早,我也该回去了,咱们杜府上见。”
景琛颇有些留恋,拉了他手道:“我与公子一见如故,还有好些话不曾说得。等到杜府上再好生详述。”
杜二笑了一笑,作别而去。
那杜府在城南玄镜巷中,这玄镜巷冷清偏僻,从谢家到杜府,几乎要穿通城,景琛掀开车帘看时,却见桓家、王家的车马都往城南而去,便对赶马的小厮道:“怎么桓家和王家也去的吗?”
那小厮道:“还不止呢,这一城的老爷,只怕半数要在杜府上去呢。”
景琛皱眉不语,杜少宣自来到琅琊便像是与一众公卿世家有深仇大恨一般,再寻常的事到他手里也能捏出个不是来,今日这宴只盼别是鸿门宴才是。前去赴宴的都是这些人,杜二个布衣白丁不知会不会去?
他去赴这宴席,原本是为了杜二。
果然不出所料,杜府高朋满座,通城的达官显贵几乎都在。那杜家将席就设在后园,那里地方虽不华贵富丽,到也宽敞,园子里一大片湖水,席便开在湖中心的燕楼这上。
几个华服家人守在楼头,将这些显贵子弟一一迎入楼上,景琛半路上遇着桓峤,两人携手上楼,桓峤道:“ 景琛,你看这人是什么意思?”
景琛道:“谁知道,也许他做得太过,被陛下申饬过,所以开宴来陪罪的?”
桓峤嘴角痛苦地一扯道:“你还真想得出,却不知这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景琛道:“这人迂腐愚顽,定然生得獐头鼠目。”
桓峤哈哈大笑道:“他曾是陛下跟前的宠臣,咱们这位天子可是出名的丰姿俊丽,逸秀无匹,只怕和你不相上下,这样的天子,宠臣能是个萎琐之人?”
二人说着话被家奴让上楼来,却见楼内大厅早设下是桌,尚末开席,众人围三三两两地散坐着,东道窗下,花团锦簇正围了一群人,敛神屏气,却不知在做什么,那人丛中一名锦袍男子对景琛招了招手,原来是王家的小儿子王炎,素来与景琛相好,这时候见他进来了,便朝他招招手轻声道:“景琛过来说话。”
景琛与桓峤过去,还没走近鼻端便嗅到一股奇香,景琛疑惑道:“这是什么香?好生清冽。”
王炎走过来道:“你来瞧瞧。”
三人走了过去,却见众人围着一张条案,案上博山炉中青烟袅袅,一股极淡的香气飘散开来,那香气极淡,却又没淡到闻不到, 偶尔一缕钻入鼻中,四肢百骸内无一处不妥当,无一处不适意,王炎道:“这似乎是龙涎。”
景琛摇了摇头道:“不是,香气清冽,不及龙涎浓烈,然而香氛入骨,绮丽糜侈,又似乎有些儿龙涎之意,然而决然不是。。。。。。。这倒底是何香料?”
只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道:“谢公子说得正是。单焚一种香,香气单纯,在下这一炉香,乃是圣上亲赐,由内宫秘制的奇香,合百香之妙为一体,今日难得众位不弃,下官备了数分,每位来者都有。”
景琛越听越觉得这声音熟悉,却又万不肯信,抬眼看去,人丛中一人,面容温润如玉,双目黝黑,不是杜二又是谁?然而一身鲜红的太守官服,衬得他丰神俊朗,正当韶华。又哪里像那个风流倜傥的杜二?
景琛目瞪口呆,作声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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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道:“在下才从官衙过来,暂且失陪一下,稍侯便来。”说着率了从人,排众而去,走过景琛身边时,转过头来,对他笑了一笑,过得片刻,便见他换了白色锦衣,宽衫大袖,乃是时下最为时兴的装束,黑发如漆,高挽于顶,拢在银冠之中,活脱脱便是琅琊世家公子的打扮。
景琛心里百味杂陈,木然半日,被众人拉到席上坐下。只听得一声呼喝,仆从便将酒菜流水介地送了上来。
景琛想了半晌,瞧了瞧远处正与人谈笑风生的杜二,不,杜太守,杜少宣,突然觉得自己这番模样有些可笑,不过是陌路相逢的交情,哪里论得上什么欺骗不欺骗?
当下放开怀痛饮,将素日里狂放公子的架势拿了出来,喝得天昏地暗。他本来甚是善饮,这时候投众人所好,谈风论月,言诗说文,竟是面面俱倒,与众人言谈甚欢,酒至酣处,调笑拉扯,全无避嫌,唯独不去招惹杜少宣,眸子偶尔转过去,冷冷地全没半分热度。
那酒喝到后来,口中越来越苦,头越来越是沉重,终于支持不住,逃出席去,伏在栏杆上一阵大吐,湖面上水光粼粼,抬头看时,却见西边天空,不知何此时,斜挂了半弯冷月。清风过耳, 岸边杨柳拂起万条柔丝,他本是个热肠子的人,哪里受得这种光景,心里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突然间肩头给人轻拍一记,他正欲转过脸来,有人轻轻拢住他的腰道:“湖边风大,你冷不冷?”
声音低徊,如柔风过耳。
景琛用力一挣,那人双手犹如铁嵌,仍是牢牢地拢在他腰间。景琛酒喝得实在太多,全身无力,挣扎不起,只得放低了声音道:“你放开我。”
只听那人低声道:“ 为什么不理我?”
景琛冷笑道:“杜太守手眼通天,又何必捉弄在下?”
杜少宣道:“我本无意欺瞒,实在是身不由己。”
景琛身子燥热,又给他牢牢地抱着,越发地暴燥不安,低声喝道:“你放是不放?”
杜少宣噗地一声轻笑,手圈得更紧道:“不放。”
景琛叹了口气道:“我酒喝得太多,你这样抱着我我胸口难受。”
杜少宣哦了一声,旋即放手,将他身子转向自己,果然见他面色不太好,满嘴酒气,轻声道:“不能喝,就少喝一点啊,你也像那些人一样,以狂饮滥喝为荣么?”
他满脸关切,似乎全心都在自己身上,谢景琛心中微微一动,站起身来,脚下一软,便要摔倒,杜少宣上前来扶,景琛伸手一推,杜少宣全无防备,顿时翻下栏杆,通地一声跌落下水。
谢景琛控出半边身子,只见杜少宣在水中挣扎,四月天气虽暖,那水中却冷,看杜少宣在水中扑腾着,景琛笑出声来,憋了一晚上的闷气这时才觉得稍解。
大笑一阵,低头看杜少宣时,却见他挣扎越来越无力,竟然渐渐沈了下去,不由咦了一声,这杜少宣难道不会水?
他探头下去道:“喂,你不会水吗?”
水中动静渐渐小了,无人回他的话。
景琛心中微微一惊,再等了一会,只见水面上一圈圈涟漪不断荡开,杜少宣却没了踪迹。
他心里越来越惊,这时候不便大声叫别人来救,如若真的便淹死了他,到也不好交待。想了想,暗道:“杜少宣啊杜少宣,算你命大,谁叫你骗我的?哼,救你一次,大家扯平,以后各不相欠。”
一面想,一面脱外衣,跳下水去。
春夜水凉,刺激得他浑身一阵哆嗦,一头扎进水中,水下一片混沌,什么也瞧不到,只得伸了双手在水中摸去,闭气摸了好大一阵,却什么也没摸到,心里作慌,气便憋不住,只得浮上水面呼了口气,再潜了下去,又是好大一阵摸索,却仍是没有摸到,第三次到水面上换气时,却见偌大的水面,除了自己,竟然没半分动静,忍不住地心慌,张口叫道:“杜少宣,杜少宣?你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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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面一片寂静,呼喊声远远传了出去,却仍是没有回声。
景琛心里一凉,咬牙吸了口长气,再度探入水下,心中只想,来回这几次都没找到人,难道真的便淹死他了?
正在胡思乱想,猛然间双脚一紧,似乎被什么死死抱住,他心中大喜,身子挣扎着往水面上浮,那知拉着他双脚的劲道甚大,竟是拖着他向水里沈去,这一下骇得他半死,杜少宣不会水,更不能潜在水中拖人下水,难道是水鬼?
这一下受惊不小,力道顿时松了,身子不断地被人拖向水下,模糊中只想,杜少宣,被你害死了。
再度睁开眼来,却见案头红烛高烧,身子躺在软榻之上,头上悬着素色纱帐,床边坐了一名青衣男子,凤目修眉,见他睁开眼来,嘻嘻一笑,转头对外叫道:“子澄,他醒了。”
景琛茫然坐起,看清屋内陈设简单雅致,装饰皆非俗品,墙上字画,桌上器物,甚至案头供的一盆白海棠都是卓而不凡之物,他茫然道:“这是哪里?”
那青衣男子笑道:“谢公子受惊了,子澄在隔壁换衣,这就过来。”
这人眼角微弯,似乎随时在笑,观之令人心安。
景琛道:“子澄是谁?这又是哪里?你救了我吗?”
那男子笑道:“呵呵,问题不少啊。子澄是谁,他来你自然认得,这里是他的卧房,你是他救上来的,我可不会水。”
正说着,听得一阵脚步声响,人末至而声先到:“醒了吗?阿弥托佛,如若不醒,杜某罪过便大了。”
声音清朗,带着三分笑意,谢景琛心中大恨,这可不是杜少宣吗?原来他会水,作弄自己的定然便是此人了,他心中气恼,将手头一柄玉如意顺着声音扔了过去,那人哎哟一声,景琛心中又是一惊,难道便这般巧,看也不看地一扔,便咂到了他?
他转过身子来看,却见一人笑呤呤地凑了上来,眉飞色舞,黑发如漆,玉色锦袍,红罗绣带,神色潇洒里带了两分戏谑,正是山中烤鱼的杜二,适才宴席上谈笑风生的琅琊太守杜少宣。
景琛跳下地来,往外便走。
杜少宣一把拉住,景琛越加恼怒,用力挣扎,他力气甚大,杜少宣有些拉他不住,突然在他耳边低笑道:“这里是我的内室,你衣衫不整,满脸飞红,双足赤裸地跑出去。。。。啧啧啧。。。”
景琛低头一看,果然是只穿了一件白色内衫,鞋袜未着,头发还半湿地披在身上,狠狠瞪了一眼杜少宣道:“我的衣裳呢?”
杜少宣将他送回床上,拉过丝被替他盖住脚道:“地下凉,当心再受寒气。”
说话间,适才那青衣男子双手一揽杜少宣的腰道:“行了,莫再作弄人家了。”
他二人动作亲密,神态狎昵,谢景琛瞧了,心里突然微微泛酸,那青衣男子甚是敏锐,揽住杜少宣笑道:“谢公子不高兴了吗?哈哈。”
说着松开杜少宣的腰,将他往床边一送道:“那药煎到三分了,我得守着火候去,你那小厮越大越不长心,做事儿总叫我老人家有些儿不放心,你慢慢和他亲热吧。”
杜少宣坐在他床边捉了他的手道:“我不过和你开个玩笑,我没料到你真会跳下来。”谢景琛一把抽回自己的手,偏过了头,咬着唇,一语不发。
杜少宣爬上床来,凑到他脸前,再次拉了他手道:“我不是存心骗你的,你要怎么样才不生气?要不,你也骗我一回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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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琛瞧了他,恨恨地啐了一口道:“我的衣服呢,你给我拿到哪里去了?我要回家去。”杜少宣道:“再呆一会,季伦说你受了寒气,专门开了方子,等吃过药再去。”
谢景琛道:“他是什么人?我为什么要吃他的药?”
杜少宣吃吃一笑道:“他叫戴季伦,另有一个名儿你定然听说过,戴回春,你可知道?”
景琛果然吃了一惊:“戴回春?名满天下的神医?”
杜少宣点了点头,道:“是啊,便是妙手回春之戴回春。他师哥陈妙手的名儿不肖我说了吧?”陈妙手与戴回春都是名满天下的神医,是医仙荀蔌的弟子,景琛闻名已久,却没料到在这此地见到,而且与杜少宣神态亲密,显然关系甚好,他心里无数疑问,却不肯出口,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杜少宣脸上来来回回扫了几番。
杜少宣笑道:“你想问什么?呵呵,季伦与我自小一起长大,我连他屁股上长了几颗痣都知道,你要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景琛呸了一声,道:“谁要知道他屁股上有几颗。。。。。。。”话说到这里连忙住口,瞪着杜少宣,想起适才这二人亲密无间的样子,心里顿时又不舒服起来,第三次道:“我的衣服呢?再不拿来,你以为我当真不敢这样跑出去?”
杜少宣双手一摊道:“你的衣裳我叫下人去收拾了,这时候还没送来呢,这里只有我的,你可要穿?”
谢景琛恨恨地瞪着他,说不出话来,杜少宣叹了口气,起身去床头取了套衣服道:“这是新做的,我从没穿过,你将就着穿吧。”
他一收起调笑,脸色便清洌里带着几分端严,将衣服展开放平,搁在他被子上,低了眉眼道:“我实在不是有意要欺瞒你,小谢公子闻名天下,我仰慕很久,在下不过是想和公子交个朋友罢了,公子念我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实在是。。。。。。。。。。。”
说道这里,顿了一顿道:“我叫人来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