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鉴(帝台无春后续) by by 依木






他不曾去想,那百死无悔的帝王之爱,沈甸甸地压在夏侯桀的身上,又是怎样滋味? 

夏侯桀的神色冷漠得仿佛并非在说自己的过往:“那之后,臣在上林险些丢了一条腿,后去朔州筑堤遇险,为西娘所救。西娘至纯至真,臣在那养伤的一年里,与她结下百年之好,并决意归隐以逃脱先帝的桎梏。臣为躲避先帝,连送家书让先慈安心都不能。不想先帝终究还是寻来,臣带著西娘东躲西藏,却无法说明原委。那时西娘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经不住奔波而落胎,臣迫不得已只好现身却还是未能保住她母子的性命。” 

西娘痛苦地惨叫,从天明到天黑,落下来一个血淋淋的男婴。这个曾经娇憨天真的豆蔻少女流著泪,死在自己的臂弯里,圆睁的眼到死都写满依恋。自己慢慢合上她的眼,似是将所有的光明都合上了。 

他也还记得,那时长孙预就在一旁,脸色比他怀里的西娘更象个死人。他还记得,那时的长孙预说了句当时他还不明白真正含义的话:“朕赔不了你西娘了,但朕可以赔你一个孩子。” 

西娘被追封,便是那个夭折的孩子也被葬入长陵,与他的爷爷做伴去了。但是,那又如何?死者已矣,哀荣又有何益? 

长孙止勉强记得夏侯桀失踪的那一年多时间里,长孙预虽然理事如常,但却瘦得厉害,有时陪自己用著膳食,突然就搜肠刮肚地呕吐起来,有时陪著温习课业,握著自己的手教自己写字,毫无预兆地就会晕厥过去,虽然会很快醒转过来,而且总是搂著自己微笑安慰,但小小年纪的他,却已经感受到父亲身上那绝望的哀伤。 

他无数次听到父皇呢喃:是朕让他去的——是朕让他去的—— 

“臣失踪那一年多里,先帝让平虑公主时常到夏侯府里走动,宽慰先慈与家姐。平虑性情敦厚体贴,甚得先慈的喜欢,知道臣还活著,先慈便著意撮合公主与臣的婚事。臣对公主虽无对西娘那般的爱,但公主温柔沈静,臣也并不抗拒。再者,平虑是先帝的同胞亲妹,臣想尚主之后,先帝也不会再作纠缠,便同意了。” 

长孙止还记得从朔州归来的父皇,苍白憔悴。直到一个多月后,与自己共进早膳时又如从前那样呕吐,召来了王淮后,父皇面上突然有了些微的喜色。但那日午后,就听说夏侯老夫人入宫,请求父皇将平虑公主下嫁。 

阴差阳错,一步错,竟是步步错了。 

长孙止心头茫然,腹内却是急痛不休,禁不住捧腹辗转。 

夏侯桀终於起身到了榻前,轻轻压住皇帝的肩:“之后的事,陛下应当都清楚了。有些事,陛下甚至也参与其中。” 

长孙止想挣开他的钳制,却只能拼尽全力去抵抗腹部的疼痛,面上一片湿冷,不知是汗是泪。 

夏侯桀淡淡道:“臣与先帝,纠缠了十余年,许多事,只能将来到地下再算了。臣固然对先帝有愧,先帝又何曾不负疚於臣,先帝的厚爱,令臣家破人亡,臣的至亲几乎全因先帝而死,先帝给臣的只是一个又一个死后的哀荣。” 

不!父皇的本意不是这样的! 

是你夏侯桀一直拒绝一直躲避才招来这些恶果! 

父皇为你吃尽了苦!你却从不肯回头! 

长孙止心底翻涌著无数的话,却不知为何喊不出来。 

夏侯桀深深望了皇帝一眼:“臣会启程去接替夏侯昭,大央的边疆,臣会为陛下好好守护,但帝都,臣此生再不会回来了。”他说罢,提剑走了出去。 

长孙曙及容休等人侯在殿外,见他出来,众人忙奔入。惟长孙曙不动,问了句:“大将军所言,皆是实情麽?” 

夏侯桀脚步停了一瞬,复又快步离去。 

朝阳,在他衣袂轻飞处,冉冉升起。  
 
 

十三日后,夏侯昭赶回帝都,直入承乾宫。 

长孙曙见到他,微笑道:“大将军下了剂猛药,虽不知对了皇兄哪个病症,但这几日,脉象已稳多了。再加你一帖温方,我就不必担忧了。” 

夏侯昭稍稍安了心,这才行了跪礼:“恭喜殿下,如今已是大央的储君了。” 

长孙曙忙扶他起来:“那是拗不过皇兄的意思,不必如此。皇兄刚服了药还未睡下,你进去看看吧。” 

夏侯昭恭敬地应了一声,放轻脚步进了殿内。 

时近暮春,阳光浓烈,荡漾在承乾宫中,明媚而温暖。 

皇帝半躺侧卧在镂花窗橼下的榻上,容休正跪在榻前为皇帝轻轻地揉著腹。除了夏侯昭,也只有身为太医的容休勉强能亲近皇帝了。 

长孙止最近身子益发沈重,便连躺也有些躺不住。腹里的孩子有一大半日醒著,乱踢乱动,容休知道皇帝产期临近,而胎儿却未完全转正位置,这种痛苦的翻转只怕还得持续十来日。 

夏侯昭轻轻走过来,对容休使了个噤声的眼色,小心跪下来,接过了容休的手。 

孩子比他离开时又长大不少。皇帝有了身子,耐不住热,早早就换上轻薄的夏衣,如水一般顺滑的织丝白衣,伏帖地勾勒出腹部隆起的曲线,也透著温烫的热度。 

夏侯昭温柔地摩挲著,看著皇帝清减许多的面容又有些担忧感伤,微微皱起了眉。 

长孙止原本微蹙的眉却舒展开了,颇愉悦地呢喃道:“嗯,就这样——”一句话没说完,突然觉得有些不对,睁开了眼。 

绚目的明光里,夏侯昭的面容却清晰而深刻,让他清楚看到欣慰与担忧。 

夏侯昭发现他睁了眼,一著慌,把手收了回来,以额点地:“陛下,臣有罪。” 

长孙止淡淡看了他一阵,又合了眼:“回来了——继续吧——” 

夏侯昭未料到皇帝竟是如此平静的反应,呆了半晌才应了个是,一路奔波赶回累哑的嗓子有些发颤。 

一直照料皇帝睡去,又痴痴看了一阵,夏侯昭才轻步出了承乾宫。无论如何,他从边关归来,总有许多事务要禀於殿前的。 

得了长福的指点,夏侯昭往凌波殿而去。时近初夏,凌波宫中半亩莲池已碧叶田田,青白色花苞挺然标立,蜂蝶翩翩,盛景繁华。 

左相赵子议正从宫中出来,苍苍白发映著灼烈的阳光,盖过了纹彩玉簪的光华。 

夏侯昭恭谨地折腰为礼:“赵相——” 

赵子议也停步回礼:“啊,是上将军。令尊已到挹方了?” 

“是。”夏侯昭知道祖母与赵子议是姑表兄妹,说起来,赵子议也算是自己的表叔爷,只是先帝驾崩后,两家多年没有来往了。 

赵子议微微叹息:“我已告老致仕,不日就南归了,与你的父亲,大约再不能见了。” 

老人的感慨,夏侯昭无言以对。 

赵子议面容已老,目光却还清明,望著轩藏昂扬的夏侯昭,有些追忆的恍惚,却终只摇了摇头,慢慢远去了。 

夏侯昭望著老人有些蹒跚的身影,伫立了一阵,才往宫中去。席案尚未撤去,长孙曙见他来了,叹了口气:“见到赵相了?” 

夏侯昭点头。 

长孙曙摇著头,有些惆怅:“先帝重臣,除了你父亲,硕果仅存的也就他了。今日一别,再无相见之期了。” 

夏侯昭沈默良久,才将军中一切细细回禀了长孙曙。待听到夏侯桀一抵挹方,厥人远避一节,长孙曙微微有些笑意:“大将军毕竟是大将军。” 

夏侯昭虽是夏侯桀的儿子,却从未亲身追随父亲从征过。这次也是首次见识夏侯桀治军的风采,那种沈著如山岳的从容,王指点将的气度,万众山呼的拥戴,是他从未了解过的。 

那样的父亲,与皇帝叱骂声里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夏侯桀不同,与长陵前安静焚香扫沐的夏侯桀也不同。 

两人就军机又商谈许久,这才离了凌波殿。途经荷池,长孙曙指著那繁华景致,淡淡道:“此景虽好,却不堪秋霜。” 

夏侯昭见他有伤感之意,却不甚明白意下何所指。 

承乾宫中,赵子议方走不久。长孙止并未在榻上躺著,而是抚托著沈沈大腹,在长案前看著一幅卷轴,见他二人进来,道:“阿曙,你过来看看。” 
 
 
 
夏侯昭只得在下面跪著。 

长孙曙快步过去,扶住皇帝。再看那案上长卷,灰底碎金的纸张已略微泛黄,可见有些年头。但卷轴处无丝毫破损,看得出来收藏者的用心。 

浓墨书就的四个大字,虬劲饱满,经年之后仍透逸著上品云松墨的沈香。 

政、者、正、也。 

长孙止凌虚抚过每一笔的转折:“这是赵子议拜左相时,与相印一道赐下的。” 

长孙预生命的最后一个月时,亦师亦父的李臻中风垂危,无法理事。长孙预抱病亲往李府问疾,准其告老还乡。十日后,擢右相赵子议为左相,并亲书了这幅字与他警勉。 

这幅字,也成了长孙预最后的墨迹。次日,长孙预陷入昏迷,再没有醒来。 

“朕今日看到赵子议,白发老泪,先帝重臣俱往矣,朝中可倚何人?”长孙止叹息著:“知人善任,朕不如先帝远矣。” 

许是站得久了,腰腹梗坠得厉害。长孙止撑著腰,已有些不支。长孙曙扶皇帝到榻上躺著,轻声道:“这些年政通人和,百姓都说是清平盛世,皇兄为何还烦忧呢?” 

长孙止抚摸著高隆的肚子,望了长孙曙一眼:“论识人於微,朕不行。惟独阿曙你有先帝的慧眼,来日擢拔才俊,你要用心。” 

长孙曙微垂了眼:“臣弟自当竭尽所能为皇兄效命。” 

长孙止看著他,微微一笑,不再争辩,只道:“好了,你还有许多事要做,你去吧。” 

长孙曙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长孙止静默良久,吩咐长福将长轴卷好,送到信王宫里去。这才淡淡道:“你过来。” 

夏侯昭老实地跪在榻前。 

长孙止看著他,面上神色平淡,也未指使他做事。 

夏侯昭微低著头,心里七上八下。 

长孙止看了半天,才倦倦道:“你一路赶回来,还未歇过吧?” 

夏侯昭心潮澎湃,忍不住抬了头:“臣不累。” 

他的目光里有无限温柔欣慰,让长孙止恍惚了一瞬,复又蹙起眉头:“朕管你累不累。去梳洗整饬了再过来。” 

夏侯昭一身风尘,胡子青茬,怎麽著都可治个殿前失仪。长孙止整日想找他的碴,此刻却没醒起,只是看他黑瘦了不少,竟莫名地有些心疼,不过话说出来,仍是冷冷地没有一丝情味。 

夏侯昭目光却更温柔了:“一会宁王殿下过来,臣就去梳洗。” 

长孙止再懒得理他,自顾闭目养神去了。 

长孙衡来后,夏侯昭果然乖乖去偏殿沐浴濯发。他心中放不下,动作飞快,可刚搓到一半,就听到外间有些惊闹,他心里一慌,跳出浴桶,抓过一旁袍子披在身上就奔出来,一名内侍慌乱间撞了过来,被他一把定稳:“怎麽了?” 

那内侍已经有些语无伦次:“陛下、陛下、突然——” 

夏侯昭扔开他,飞奔入正殿,容休长孙衡长福等聚在榻前,表情惊惶。夏侯昭几乎是扑到了榻前,长孙止脸色极难看,面上满是冷汗,夏侯昭一把握住皇帝攥衣的手:“陛下!” 

长孙止并未睁眼,只是压抑著呻吟了一声,整个身子都绷紧了,将夏侯昭的手反捏住,用力得可怕。 

容休在皇帝腰臀下垫了几个丝绵软枕,语气沈著:“陛下,您虽然已经破水,但后庭未开,胎位也不正,臣必须垫高您的下身以避免胎水流失过速。一会再进催生汤,可加速产程。陛下一定要放松,还不到用力的时候。” 

长孙止勉强嗯了一声,扭过头去。 

长孙止发作得极其突然,没有任何预兆,也没给他任何缓冲,强烈的阵痛就汹涌而来,在他不自禁挺身的时候,就破了水,一下染透|乳白色的丝织宽袍下摆。 

容休神情镇定,心里却暗暗叫苦。皇帝这一胎,个头本来就大,如今胎水早破,胎位也不正,实在不容乐观。他一边想著,一边双手轻轻按上皇帝的肚子,自上而下顺著腹侧摸下来。 

长孙止瞪大了眼,挣起身子,用没被夏侯昭握住的手去推容休,却力不从心,阵痛来袭,推出的姿势立即变为捂著肚腹跌回榻上。 

“嗯——” 



夏侯昭脸色比他还惨淡,头发湿漉漉地滴著水,深蓝的衣袍后背早叫冷汗浸透。 

长孙曙、长孙邑也赶了过来,见了皇帝的样子,长孙邑痛怕得攥住弟弟的手,却未发现长孙衡的手也是冰凉颤抖个不停。 

长孙曙还算镇定,问著情况。 

容休避了几步低声道:“殿下,陛下的情况不甚好。孩子太大了,臣方才摸了摸,胎位偏得也很厉害。” 

长孙曙只觉耳边一阵嗡嗡,勉强定了神:“容太医,当年你能保得先帝——” 

容休垂手:“陛下到底是头一胎,势必艰难。臣尽力。” 

长孙曙望了望榻上痛楚难当的皇帝和一旁苍白如死的夏侯昭,叹息一声。 

容休请长孙曙等人回避,长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