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思量自难忘
至被后世子孙唾骂啊!”此番话说的声情并茂,尤其最后一句分量极重,在场众人尚有后顾之忧,无不唏嘘动容。那句“先国后家”在我听来却觉肉麻迂腐,轻轻捂了牙,暗骂李卫居然找来这种人,煽情得委实过了火,幸而眼前这一干人还颇为受用。
我蹙眉深思良久,无可奈何的摊开双手,“既然先生言辞中肯,容在下考虑几日。有道是在商言商,不知先生所需田土几何,价钱又能出到多少?”
那人神情一震,道:“在下所需不多,良田千顷既可。只是家族庞大,祖上以经营银号为生,眼下族中几百号人俱迁居浙江,恐怕还要陆续叨扰。银钱方面可以多出三成!”
我轻轻点头,暗中扫视厅中众人一眼,刚刚还飞扬拨扈同我争执的那位,此刻已是面色煞白,神情错愕。我心中一宽,看看天色,朗声道:“若是诸位不嫌弃,在舍下用饭如何?”
众人自然纷纷请辞,我假意挽留一番,送走了这班不速之客。
晚饭后,立即派心腹送信给李卫,将白天之事草草陈述一遍,叮嘱他吩咐山西商人次日再登门造访,另外派出说客,分化本地士绅阵营。看来这场持久战已尽尾声,下一步便是乘胜追击了。
次日,果然又来一拨山西商人,早料到宅子四周已是耳目遍布,这次滞留时间略长,送客时亦眉开眼笑,戏演得恰到好处。第三日,已有少数本地士绅登门造访要求买回田土,我作势推却,未及提到价钱,他们就主动多加三成半已示诚意,我佯装格外不甘,没成想他们竟拱手送上重礼巴结,满脸堆笑,只好勉为其难签下契约。第三日后,大批士绅蜂拥而至,我自是如法炮制假意推却,反多落了不少好处,甚至有人送了女人,着实令我手足无措起来,交易完毕后,只得原样送回,倒陪了车钱。
不到八日,手中囤积田土已所剩无几,总算打胜这场硬仗,数钱直数到手脚酸软。官府推行新政亦大有进展,我将此番赚到的银钱捐出五万两权做赋税,身体力行,众人再无微词,纷纷仿效。
几日后,李卫登门,恭恭敬敬进门便拜,我“腾”的站起身,拉他起来,又好气又好笑,叹声说:“你这是做什么,是想折我的寿么?”
他神情颇为尴尬,扭坐在椅子上,道:“没想到你这般帮忙,几乎倾家荡产,临了还捐出五万两银子,确是我李卫之前低估了你!”
我心道:“若非为了心上人和你这哥们谁发了疯将到手的银子拱手相让,现在想来还心疼得紧呢!”
李卫见我沉默不语,轻轻捅我一下,我左臂微酸,定睛一看,见他手中拿着折子,接过信手一翻,正是我之前代写的那个,朱批自是赞他有胆识有魄力,最后一句却是问这折子由谁代写。
凝视着心上人的墨迹,便如同见到本人一般,心思百转千回,又见他问起代写之人,想必还记得我,一时间神情疏离,只是怔怔的望着,说不出半句话来。
李卫轻咳一声,问道:“同我回京述职如何?”
“北京?我?”
他笃定的点点头,“万一主子想见这代笔之人,也不好扫了兴不是!再说,你大可戴上面具,这副容貌一路上倒是安全得紧呢?”
我忽而心情大好,笑道:“这副容貌又怎样,你不知先前有多少女人送上门要我纳为侧室呢?”
他眼珠微转,极是佩服。此后又互相取笑一番,直到傍晚才恋恋不舍离去,临走告之我今晚务必打点好行装,明日一早便要上路。
万没料到这李卫如此心急,简单整饬一番后,躺在榻上略感倦意,闭目养神的当儿,舒米悄然爬到身边,因用饭时已同他说了随同李卫进京之事,他一听便拍手称好,神情颇为向往,现在已是睡意全无,只盼着明日早早上路,沿途玩耍。我轻轻揽着他小小的身子,想及前几日忙于运筹计谋,无意中忽略了这小子,不免心疼起来,朝他脸上一亲。
他脸颊微红,道:“妈妈,我今年十岁了,怎么还把我当娃娃看?”
我眸中含笑,轻拍他的脑袋,不以为然,“你纵然一百岁也是妈妈的亲儿子不是?妈妈素知你知书答礼,圣人礼数是为克制心怀叵测之人,既是君子大可以坦荡之心待人,那些繁文缛节免去也罢。”
他若有所思的点着头,咯咯一笑:“像妈妈和李卫便是以君子之道相处,信口开河又何妨,这才算得真正推心置腹,比起成日唯唯诺诺直白亲近许多!”
“孺子可教!礼教之事幽幽千年,发展至今,已被后人演绎得走了样,聪明如你必定能去其糟粕,参悟出为人处世的道理!”
他蓦然搂住我的脖颈,附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妈妈,我心里一直埋藏着一句话,从前总觉得若是说了大大不妥,坏了礼数,现在亲口说给你听,好么?”
我微感好奇,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凝目而视,只见他神情郑重,一字一顿,每一字均是发自肺腑,“妈妈,舒米爱你!”
我鼻尖微红,直感喉咙干涩,一把抱住他,不愿让他看见自己这番激动神情。静默半晌,舒米开口问道:“妈妈,你同我说实话,爸爸是不是已过世或是不爱咱们了,为何从未见过他?”
我心念微动,答说:“他没有死,也不是不爱我们,只是大人的世界尚有许多无奈,远非你料想的简单。不过妈妈向你保证,一定竭尽所能让你见到他,相信他亦不会令你失望!”
他似乎对这个答案相当是满意,今晚又道尽了心事,心中畅快,翻身打个哈欠,一会儿工夫竟沉沉睡了。
我在黑暗中辗转反侧,似乎总有一个声音在问,十年的时间——短得能让一个人忽略么?十年的时间——长得能让一个人忘却么?风霜刀剑,冰雪酷寒,我心中一刻也不曾忘却,我爱着他,搁着岁月爱着,搁着千山万水爱着!强烈的情感向我扑来,仿佛一把尖刀径刺进胸膛,搅动着一腔热血,十年前务求重逢的信念怎能不知不觉被岁月磨砺得面目全非?情爱是缘,亦是我一生所求,命运的阻滞绝非是拨弄情人眼泪的衣袖,只是一种磨练罢了。
花似伊
柳似伊
花柳青春人别离
低头双泪垂
长江东
长江西
两岸鸳鸯两处飞
相逢知几时
——欧阳修《长相思》
这一晚,思绪纷飞,直到东方微白才迷迷糊糊睡去,再醒来时已是天色大亮。刚刚胡乱的抹把脸,李卫便进门催命了。
门外备了马车,李卫酷爱骑射,自然单独乘马。从前,闲暇时偶尔同李卫讨教他骑术,现在虽能独立驾驭,却谈不上精熟,见他骑马,顿感心痒难奈,说什么也要同他一并乘马。他拗不过,只好带我到马厩,让我随意挑上一骑。
我四下张望一番,对如何分辨千里良驹全无经验,侧眸看向李卫,见他一幅幸灾乐祸的神气,心中不服,料定这马厩中无论哪匹都应是千挑万选,即便信手一指也必能充当脚力。眼风一扫,正瞥见角落坐着一匹红马,骠肥体壮、半闭着眼,神态甚为悠闲,脑中立时闪过从前看过的《寻秦记》,杀手善柔为项少龙挑选马匹时看上的正是这种表面极不起眼的货色,暗道:“这李卫也真毒,藏得着实隐蔽,但必定万料不到我居然有此伯乐之才。”兀自笑着,李卫狐疑的凑上前问道:“怎么又莫名其妙的奸笑起来,到底挑好没有,还要赶路呢!”
我嗔他一眼,心中不平,气道:“我怎么这般命苦,大笑被你称作奸笑,微笑被你称作窃笑,若是捧腹,岂不成了淫笑了?”
他脸上笑意更浓,“你这淫笑我自是无机会看了,天下间恐怕只有你那心上人见过!”
我翻个白眼,不再同他斗嘴,指指角落那匹红马,正色道:“就这匹吧!”
他大奇,又问一遍:“你确定?这可是我儿子的!”
“舍不得么?”
他苦笑说:“倒不是舍不得,只盼你不要后悔才好。”
一路颠簸,我先前挑的那匹红马疲懒之极,偏偏食量奇大,腿短矮小,竟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吃懒作之徒,一路上添了不少麻烦。我极爱策马奔腾的畅快淋漓,借着向李卫讨教马术的当儿和他换了马。他那匹马体形高大,坐上去忽而有种眩晕之感,幸而性情温顺,没给我半点苦头吃,待李卫教完骑术,我却再也不肯下来,执意要和他换过,还恶人先告状的埋怨他当初未尽提示之责,这苦果自然由他尝。他拗不过,只好依了,几日下来,竟把那红马调教的大有长进。只是这李卫身高六尺有余,骑上这匹矮马,竟比马还显魁梧,两腿几乎拖地,从远处看,总有孩童骑狗的错觉,分外滑稽。我几番取笑,他均不以为然,又自诩是爱马之人,决不像我这般喜新厌旧,夺人所爱。
这一日,天高云淡,暖风熏人,进了河北,才感北国春迟。树头新花甫开,春意正浓,不比南国已是一片浓绿。
我折枝桃花信手把玩,低吟道:“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李卫快奔几步,笑道:“怎么感伤起来,这般多愁善感可不似你平素嬉戏哈哈没个正形儿。”
我凝眉叹道:“不知怎的,离北京越近,我这心就越乱,现在总是砰砰跳个不停。”
“难不成你以前在北京与人结了梁子,怕被人寻仇么?”说着一拍胸脯,“若是真的,我亲自出面替你摆平便是!”
我嘻嘻一笑,暗道:“若是这情债也可称作梁子,却是他不能代还的。如今想见的、不想见的,似乎都难得一见了!”蓦然想起十四,侧头问:“最近有十四爷的消息么?”
他微微一愣,不答反问:“你认识十四爷?”
我忆及十四从前的善与恶,为情所障,以至作出种种悖德之事,点点滴滴似乎早已淡去,心中徒留酸楚,只是为他难过。沉吟片刻,轻瞥嘴角,答道:“算是有些渊源,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我,语气幽幽:“你既认识他,应当知道他与主子虽是同母所生的亲生兄弟,却亲情疏离。十年前,不知所为何事,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直至被任命为抚远大将军时,私下竟未说过一句话。十四爷向来养尊处优,这番主动请缨出征青海,除为夺嫡,听说还是为找寻一个人。”
“谁?”我心中一凛。
他摇摇头,继续道:“不知道。一些市井传闻倒是颇为离谱,据说是找一个女子,而那女子几年前早已香销玉殒了!只是这十四爷临行前似乎是抱了九死一生的豪情壮志,当今皇太后本就万分不舍,他却说什么‘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茫茫人海,若是找不到要找之人,不如战死沙场,还回来做什么呢?”
我怔怔的应了一声,想起十四那烈火般的执着,当年宛若玉般的翩翩少年,如今却为个情字,憔悴终老,确是令人恻然生悯!难道情爱本身就有罪么?不,是人性的贪婪扭曲了情爱,戕害了情爱的灵魂,让他不知不觉自掘了坟墓。
李卫的声音又升起来,“最近刚得了消息,十四爷降为固山贝子,发落到马兰峪看守景陵,恐怕此后再无出头之日了。”
我苦笑道:“以他的性情,守陵倒算是个好差事!”
李卫一愣,颇为疑惑:“听说现在十四爷每日练字修身,写的反反复复却总是那么几句,什么凤兮凤兮……艳女……毒肠什么的。”
我陡然想起那是十四求婚时吟出的《凤求凰》,万没料道这竟成为他心中永难磨灭的记忆!
我的手微微打颤,李卫的话仿佛一台老旧的留声机在我耳畔涩涩转动,流淌出的调子正是那些记忆的碎片。心底的隐秘一旦被揭开,才发觉那些爱的、恨的仍是如影随形,不曾远离,不曾忘记!
我的意识骤然清晰起来,口中却禁不住喃喃低语:“何苦?何苦?何苦?……”仿佛十四就在身侧,能亲耳听见我内心沉积已久的低吟。
李卫见我双蛾深蹙,似是心事重重,也不多问,翻身下马静静陪我走了一程,暗地里不断揣摩我的神色。沉默良久,终于耐不住,开口说道:“还有几日脚程,你纵然心情不爽,总也不能大眼瞪小眼不是?不如找点乐子?”
我惊道:“乐子?你怎么如此没追求,跟别人学会沾花惹草、流连花街柳巷了?我可不去,劝你也别教坏了我儿子!你家那河东狮本就对你我此番出行颇有微词,若是让她知道你背着他找乐子,岂不剥了你的皮?”
他先是一愣,继而笑道:“你把我想的也恁的下作,我已有几房妻妾,对这路边野花可不感兴趣?”
我恨恨“呸”了一声,语气生硬:“你千般好,就是在这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