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裂碑记(出书版) 作者:楚国(2013-1-24出版)
陆寄风不服在心,想道:「是你叫我要严格记住法度,练剑时别胡思乱想的啊!」不过陆寄风也不反驳,问道:「什么是剑情?」当然他口中这么问,心里暗自决定改天自己练剑时,他再啰嗦自己不专心,便拿他今晚的说辞反驳他。
眉间尺道:「每套剑法,都有创写的原意,或者寓诛邪之心,或者寄黍离之悲……」
「什么是黍离之悲?」
「就是亡国之悲!」眉间尺道,「看你一副聪明相,怎么连诗经都没读过?」
「我向来不读诗赋骚辞的。」
眉间尺道:「是吗?」口气里十分失望,续道:「至于『游丝剑法』,是寄托欲断不断,若存若亡的相思之意。」
陆寄风皱眉道:「这……剑法是拿来杀人的,如何寄托相思之意?」
眉间尺大摇其头,道:「若剑法只是杀人,境界太低。你再说出这等俗不可耐之言,我就不认你为剑仙门传人,另给你辟个剑俗门!」
陆寄风想道:「向来是你求我入门,今日拿逐出师门来威胁我,我可不怕。」陆寄风笑道:「剑拿来杀人,就像笔拿来写字,有何不对?」
眉间尺道:「但是笔写的可以是账目,也可以是诗词;剑可以拿来杀人,也可以拿来舞剑招。这两者境界,不可道以里计。」
陆寄风虽隐约可以理解他的意思,却故意激他道:「可是若游丝剑法不拿来杀人,只是舞好看的,又有何用?」
眉间尺跺足长叹,道:「我剑仙门居然有你这么一个俗不可耐的活宝!劫数,真是劫数!」
他大叹陆寄风的朽木不可雕,陆寄风反而大乐,笑道:「是你求我入门的,怪得谁来?」
眉间尺道:「哼,一会儿你就要求我当你师父啦!」
眉间尺将琴递给他,道:「你捧好了,眼睛睁亮,看个清楚。」
陆寄风已见过他示范过无数次,本以为他会折枝作剑,不料眉间尺掌间蓄气,扬手一挥,一缕寒烟被这道真气拖曳飞来,竟在他双掌之间化作一线白霜,就像是一把无柄的剑刃。
陆寄风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他知道灵木道长可以发出气剑,不过气功发自于体内,收放自如并不奇怪,眉间尺却以云为剑,凝霜烟之物于不散,更是不可思议。
眉间尺衣袖一扬,云剑倏地刺出,身子一倾,有如将投下深渊般,正是剑诀第一句「危危乎,千屻溪」,接着左足一踏,长剑跟着在身子前方贴着自己的面孔由左至右划过,云烟断续,在他身边划出一道薄雾,登时陆寄风眼前,便有如见到一人凌空立于云烟之中,美妙异常。
眉间尺手中舞动云剑,吟道:「危危乎!千屻溪;我容憔悴,不敢临水!气如游丝,绵绵不绝……」
剑诀歌吟声中,他手中云剑时而凌厉万钧,时而随着真气而抽作细丝,恍惚无边,无法预测由何处发去,剑法的机变万千,比陆寄风原先所练更高出不知多少倍。
眉间尺手中的云剑飘洒,只在原地施展,脚步挪移而总是不离原地,就算没看见他的表情,也可以感觉出一股沉重之意。剑法越见沉滞,好像被这千丝万缕所缠,而难以施展,陡地往下一劈,端的是开石裂碑之威。
这一式正是剑法中的「排山倒海,中心若摧」。陆寄风听见眉间尺长叹一声,收势回剑,周围又被绵密的烟絮所缚,整个人形影恍惚,难以掌握动向,若是敌人此时欲攻,绝找不出破绽,这正是剑法里的「形销魂荡,不知所之」。
直到整套剑法练毕,眉间尺衣袖一推,云剑散去,溘然而终,立在山崖边的身影,显出无边的寂寥之意。
陆寄风看得已是目眩神迷,这套游丝剑法就像在诉说一段相思不得之情,但式式余意不尽,似隐着无数的后着,令研习者更想一窥剑术之堂奥。
陆寄风长吁了口气,道:「原来游丝剑法这等美妙,简直像是仙子在舞云一般。」
眉间尺道:「本门既是剑仙门,就该处处有『仙』的样子。若是只求杀人,干脆叫剑霸门、剑豪门,岂不更威风?或许敌人一听就吓死了,更加省事。」
陆寄风道:「难怪世上少有人知道本门,世上能见仙者,也要机缘!」
眉间尺笑道:「你这句话说对了!」
两人相顾而笑,相处了这么久以来,陆寄风此时终于感到与他言语投契,有如知己,忍不住道:「若是你平时像现在这样,我老早拜你为师啦!」
眉间尺微笑道:「加入我剑仙门,已是你的福气,你还对师父挑三拣四?这弟子也做得太有架势了。」
陆寄风道:「前辈……」
「还叫前辈?」
陆寄风不好意思地一笑,改口叫了声「师父」,问道:「你为何平时总是冷冷淡淡?」
眉间尺望着云海,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晓不晓得有一种病?」
陆寄风不解地看着他。
「这种病呢,会让人日里和夜里成为截然不同之人。」
陆寄风半信半疑,道:「我不知道有这种病。」
眉间尺道:「我日里是天下第一混账,夜里便是世界第一好人。」
陆寄风道:「是吗?」又觉得眉间尺定是在与他玩笑,口气里已是不信的成分居多。
眉间尺突然语气一变,十分严肃地说道:「徒儿,你千万记得两件事。第一,不许白日里说到任何夜里之事,否则我便将你逐下剑仙崖,顺便叫通明宫的人来带走你!」
陆寄风道:「你老是拿这事要胁我,和白日里哪里有差别?哼!」
眉间尺微笑道:「世界第一好人,偶尔也得卑鄙一下。」
陆寄风道:「是了,我记住了。」
眉间尺道:「这可不是与你说笑,你得慎重谨记!」
他口气从未如此严厉,陆寄风认真地点了点头,道:「第二件事呢?」
眉间尺道:「每日得以丝帚轻拂一遍我这具『万壑松风』上的尘埃,忘了一次,我记着一次!」
说完,身影一纵,往云海间跃去,陆寄风惊呼了一声,他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陆寄风抱着那具焦尾琴,怔怔地看着杳无人烟的云海,喃喃道:「你记着一次又怎样?记着一百次又怎样?话怎么不说完就走了?」
次日,陆寄风依平时惯例,到眉间尺面前练功学剑,几次想问问他「记着一次如何?记着一百次又如何?」总是正想开口,便及时想到他的叮咛,而不敢多问。
眉间尺发觉陆寄风欲言又止,道:「你有何处不懂?」
陆寄风想了想,不提夜里之事,就提日里之事,应该不算犯规,便道:「我在想我房里的琴,我今天替它拂去灰尘了。」
眉间尺不悦地说道:「你想琴做什么?专心听诀!」
陆寄风暗想:「日里果然是天下第一混账。」嘻嘻一笑,道:「师父,我学得慢,你就不敢随便去找人挑战,免得死了之后,不肖徒儿没有能力替你报仇,这样不是反而救你一命吗?」
眉间尺听陆寄风叫他「师父」,笑了一声,道:「你肯拜师了?」
此时,那名老妇走了过来,立在窗外,开口低唤了一声。
原本传功之时,旁人皆不曾近前,她一出声,眉间尺便步了出去,老妇低低说了几句,脸上神色似带着惊恐。
眉间尺快步随老妇行去,陆寄风也连忙跟上,老妇带二人来到厨房,只见一片凌乱,食物及柴锅等物都被翻得七零八落。
眉间尺以一样的语言问了一句话,殊不知这些日子以来,陆寄风刻意去注意他与老妇的对话,已将他们所用的语言记住了几个,加以揣摩,猜出不少意义。陆寄风在此日子无聊,又不专心学武功,大半的心思倒花在破解眉间尺与老妇的「密语」上。
他听出眉间尺在问的是:「……遗失了没有?」
老妇答道:「全不见了。」
眉间尺低沉地扫视了一遍,道:「他……」后面的几个音便不解何意。
老妇一听,原本就惨白的脸霎时变得更加没有血色,眉间尺一瞄到陆寄风立在后面,低低对老妇说了句话,老妇连忙闭口,微微偷瞄了陆寄风一眼。这一眼只是一瞬间之事,却被陆寄风看得一清二楚。
眉间尺转身离去,对厨房的乱局看也不再看一眼。老妇也迟缓地弯下腰来,开始收拾。陆寄风连忙追上,问道:「师父,厨灶怎会乱成这样?」
眉间尺道:「或许是山里的野兽觅食闯入。」便把话给带开,又问到武功进展上。
陆寄风口中和眉间尺应答,心里却觉得怪异,想道:「你明明是说『他』,可见是人弄的,为何要骗我是野兽?」
但是他并没有把疑问说出来,以免不小心泄露了偷学语言的秘密。
直到下午,眉间尺正在传陆寄风经脉之学,那名不知做什么的汉子扛着一头死狼,走了过来,将狼往地上一抛。
眉间尺步至狼尸前,翻起狼口及眼皮看了一眼,淡然道:「把山下狼群都杀了,尸体都烧去,别留下半头。」
那汉子点头,再度扛起狼尸,转身离去,眉间尺取出手巾大力擦着自己碰过狼尸的双手,然后便点起火折,将手巾烧去。
陆寄风忙问:「为何要把狼群都杀了?」
眉间尺不悦地说道:「你又问这无关之事!」过了一会儿才道:「剑仙崖下的这群狼都染了病,今日才会闯至人居之处觅食,方才那头便是病死的。」
陆寄风道:「为何染了病会闯至有人之处?」
眉间尺耐着性子道:「病入其脑,因此错乱行径。这种病是传染病,狼向来群居,一头得病,全族便可能都染上了,人若与之接触,也会得相同的病而死。你别再想这些无聊之事。」
陆寄风道:「可是若是有小狼没有染病,你也杀了,那不是可怜得很?」
眉间尺不再理会他,又自顾教了下去。
一夜无话,次日天色方明,依往常惯例,黎明练剑,陆寄风在眉间尺面前将三套剑法一一演练一遍,陆寄风经眉间尺提点「游丝剑法」之后,更加喜欢这套剑法,私自在脑中温习过许多回,此时一施展出来,威力自与当日不同。
眉间尺看了一会儿,「嗯」了一声,道:「你这套游丝剑法,进步不少。」
陆寄风忍不住道:「这套剑法是寄托相思不得之意,你怎么不早点对我说?」
话一冲口而出,陆寄风就大为后悔,万一被认定这是在说那夜之事,此时眉间尺正在当「天下第一混账」,不知是否真的会把自己逐下山崖,丢给通明宫?
所幸,眉间尺略一沉默,只说道:「剑法就是剑法,别又胡思乱想。」
陆寄风本想再反驳,却硬生生忍下了。眉间尺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又道:「你再练一遍游丝剑法。」
「是。」陆寄风立身回剑,重新舞起游丝剑法。
舞剑之际,陆寄风不经意地瞄到眉间尺,只见眉间尺正专心地看着自己,眼中精光大作,十分热切,竟不似验收成果,而是向自己学习此套剑法一般。
陆寄风心中大疑,手中剑势略慢,眉间尺便发觉了,眼神又与平日一样冷淡无神。陆寄风不动声色地练毕,才道:
「师父,弟子感到这套剑法还学得不怎么对,您再示范一次给我看好不好?」
眉间尺隐隐「哼」了一声,道:「你考起我来了?」
他取剑而起,便即将游丝剑法从头到尾,也舞了一遍,威力比陆寄风更加高超,技巧更娴熟,而式式里的情意也展现得更加淋漓尽致。只不过原本相思欲断不断的缠绵之意,竟荡然不存,化为一股怨怼狠戾。
陆寄风看得心中嫌恶,想道:「那夜你的剑法,若像个温柔可爱的女子思慕情人,如今你的剑法就是性情暴躁蛮横的女子,要杀死负心人一般,哪有仙气?分明是鬼。」
不过他的威力是比陆寄风高出数倍,陆寄风也不再疑心,遂与平日一样,学剑修功。
那天夜里,陆寄风睡得正熟,又感到似乎有人轻飘飘地进入自己房内,陆寄风心里一喜,想道:「师父恢复天下第一好人的样子啦!」便立刻张开眼睛,要起身唤他。甫一张眼,赫然见到眉间尺原本举起的手立刻放下,眼神怪异。陆寄风正要开口,一道霜气打碎窗户,轰然向眉间尺击去。
眉间尺及时侧身一闪,闪过了这道气功,跃窗追向发出气功之处。陆寄风惊愕万分,掀被下榻,也追了出去。
追至那日眉间尺拂琴之处,只见月光下,眉间尺的黑衣身影与一名青衫客战得正激烈,两人过招快若神鬼,一点也看不清那名青衫客的相貌,只看得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