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远,似近
见她发呆,弗兰茨好心地施施然过来问她:“无聊了?”
她摇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还好,挺开心的啊。”
弗兰茨用湛蓝的眼睛看着她,半晌才说:“乔,你好像并不开心。”
她差点被一口红酒呛到,外国人都是这样直接的吗?
“下个月初汉堡有个出版展会,跟我一起去吧,去德国散散心,也许你会好些。”
她感激地笑笑说:“谢谢。展会我一直想去,是个很好的学习机会,不过,我真的没事。”
弗兰茨又看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又问:“是不是我对你不好,你工作的不愉快?”
她慌忙摆手:“当然不是,弗兰茨,你对我太好了。”想了想,又补充说,“比我前一个老板好一万倍。”
弗兰茨笑起来,蓝眼睛里充满快乐。
是啊,弗兰茨比他好一万倍,可惜却永远不是他,不是那个教训完她就后悔,只好拿张停车证来弥补一下的他,不是那个在年会上只说“谢谢你”,回去的路上却偎在她怀里攥着她不放的他,不是那个轻描淡写说“以后不许叫我林总”的他。他有时会让她连工作都无法顺利集中精神,只因为他曾经是她的老板。
去汉堡的飞机上,她跟弗兰茨坐在头等舱里喝香槟。
“乔,还好你以前当过空姐,认识汉莎航空的人,否则我们也没机会坐头等舱。” 弗兰茨眯着眼睛笑。
“连总经理出差都要坐经济舱,我们公司真的这么穷?”
“经济情况不好,大家都要省一点。” 弗兰茨不以为意地摊摊手,“说说看,你做空姐的时候,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好玩的人?”
她怔怔地看着手上淡金色的香槟,心底里仿佛有扇避之不及的大门忽地被他一脚踹开,掀起满地尘埃。黯淡的灯光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蒙眬了一秒,恍惚的眼神,落在舷窗外茫茫无际的天空中。良久,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小声地说:“遇到过一个脾气很坏的客人,他以前是我的学长,后来就成了我的老板,男朋友,丈夫,前夫。”说着,她转头看了弗兰茨一眼,“怎么样,这个戏剧性的故事,你还喜欢吗?”
“乔。”弗兰茨拍拍她的肩膀,安慰着说:“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与众不同的。你现在能这样说,更说明你是个聪明的放得下的人。”
未若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觉得她能放得下?他们都看得到她笑语嫣然的样子,却看不到她夜夜惊醒的恐慌。
“那是,你们德国人那么崇尚理性,我学了几年德语,总归学到点皮毛。”她笑着关灯,准备睡觉。
德国的日子过得轻松舒适,弗兰茨出席会议带着她,却不用她具体做什么,在一边听着就好,汉堡的春天,有波罗的海吹来的温暖海风,云淡风轻。
最后一天晚上,弗兰茨邀请她去看话剧《浮士德》。她推辞了一下,实在不愿意扫他的面子,只好跟了去。
舞台设计独特华丽,演员个个演技精湛,她很快陷入剧情,看着浮士德和靡费斯特一路的经历,看着他被魔鬼迷惑,在寻找真理的路上认识天真可爱的姑娘甘蕾青。
当甘蕾青那段著名的纺车边的独白开始的时候,她的心突然一颤,接着便开始无规律地乱跳,下意识地抓紧了座位的扶手,脱口而出地跟着念这首诗的中文版:“我的心儿不宁,我的心儿沉沉,我再也静不下心,我再也不能。哪儿没有了他,哪儿就是荒郊,这整个的世界,就如一座囚牢……”
忽然间,她再也无法抑制地泪如雨下。
这个世界对她来说便是一座囚牢,因为她无时无刻地把自己困在回忆里无法自拔,她自欺欺人地说自己没事,说自己恨他,可是她根本已经恨不起来,她只是想念他,想念曾经跟他一起度过的点点滴滴,想念最后都成了梦境一般的幸福美好。
她冲出剧院,坐在门口的喷泉边上放声大哭。
弗兰茨吓得追出来,蹲在她面前问她怎么回事,她说不出话来,只好抱着自己的胳膊一直哭,哭完了,擦擦眼泪说:“弗兰茨,我们去喝酒吧。”
弗兰茨一愣,转而大笑说:“我知道码头边有一个酒吧,环境很好,你一定喜欢。”
她只喝了两杯啤酒就已经醉了,弗兰茨好心地开导她:“男人总会保证说永远爱你,但是经常做不到,看开点。”
她惨然一笑,轻飘飘地说:“弗兰茨,他没说过要永远爱我,他只说会陪我到我离开他的那天,他真的做到了。”
说完这句话,她的酒陡然醒了一半,怔怔地看着手上的啤酒杯发呆,弗兰茨再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只觉得响在耳边的德语陌生极了,嗡嗡地震得她头疼。
回酒店以后,弗兰茨绅士地送她到门口。她低着头,只顾着在包里找什么东西。
“别找了,你的房卡在我这里。”弗兰茨看她晕乎乎的样子,颇有些好笑。
“不是。”她还是在找,轻声嘟囔着,“不是的……在哪儿啊……在哪儿里?”
弗兰茨不知道她要找什么,只好伸手扶着她的胳膊,生怕她一头栽倒在地。
“……找不到了,我找不到……”她自说自话地仍然在包里翻找着,弗兰茨看走廊上灯光昏暗,索性开了门,拖她进房间,她也不反抗,只是一边被他拖着走路,一边仍孜孜不倦地寻找着什么。
“找到了。”她终于摸到了什么东西握在手里,才倒在床上。
弗兰茨好奇地低头去看,似乎是块石头,淡粉红色,晶莹通透,在床头灯上发着柔柔的暗光,以他对中国文化的了解,这应该是个印章。
“刻的是什么?”他趁着未若还没睡着,赶紧问。
“我的名字。”她笑眯眯地说,似乎非常心满意足。
她曾经把跟他有关的东西能扔的扔能收的收,只是在一堆他送回来的她的私人物品里发现了这枚印章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甚至不忍心把它扔在橱里,只好随身带着。那“乔未若“三个字,跨越了荏苒时光,他已经全部刻完,只是原本刻在他心上的这三个字,怎么可能被他亲手抹去,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第 58 章
从德国回来,未若便突如其来地病倒了,从飞机上开始就上吐下泻,把弗兰茨吓得够呛,赶紧送她去医院。
是急性肠胃炎。
未若虚弱地笑笑,对弗兰茨说:“你带我去的酒吧,一定是黑店。”
弗兰茨不好意思地说:“算你一个星期病假,不扣工资。”说完便落荒而逃,把未若丢给刚从B城赶来的妈妈。
因为体力消耗得太厉害,未若大部分时间都在稀里糊涂地睡觉。下午一觉醒来,天已经擦黑了。妈妈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正在写备课笔记。
“妈妈。”她坐起来,揉揉眼睛。
“醒了?感觉怎么样?”妈妈给她端了杯水,她捧在手里小口地喝着,一边喝一边说,“挺好的。好多了。”
“昨晚是不是没睡好?我看你白天一个劲地睡觉。”
她愣了一下,轻声地说:“我梦见他了。”
或许是因为生病的时候人特别脆弱,她忽然再也忍不住,竟然絮絮地说着,也顾不上妈妈的脸色了。
“我梦见他来看我,就在这里坐了很久,也不说话,就一直看着我睡觉。”
“你怎么还想着他?”妈妈开始有些愠怒,坐下来替她掖了掖被子,“都离婚了,别老是放不下了。”
她抬眼看看妈妈,继续说:“其实,我们完全是误会……当时,我也太冲动,没有好好跟他解释,否则也不会这样了。”
“但是事情已经这样了……你难道打算去求他?找他?”
未若靠在枕头上,轻声地说:“如果找得回来,也不错。”
妈妈忽然急了,语速加快了一些:“那怎么行,你不能跟他在一起……”
“为什么不能?”她陡然抬头,直勾勾地盯着妈妈的眼睛,“原来你担心他的身体,现在他又没事,为什么不让我跟他在一起?”
“他那样对你……”妈妈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便岔开了话题,“过去就过去了,别想那么多。我给你煮了粥,先吃一点。”
她低头吃粥,不再说话,本来一直被怨恨笼罩的心底里,却有一团浓雾开始渐渐散开。她一直没有好好想过的事情,现在已经隐约可以看到眉目,只是,她不想从别人那里得到答案,她要跟他本人确认。
晚上妈妈回家休息,她一个人坐在床上看书,没多久,就有人笑嘻嘻地进来。
“婉婷姐,你下班了?”她放下书打招呼。
“嗯。你好点没有?”谢婉婷往椅子上一坐,筋疲力尽的样子,“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从急诊室调出来。”
“你要是不在急诊室,我进医院的时候怎么能碰到你,怎么能住到这么舒服的单人间呢?”她笑了笑说。
两个人又聊了些有的没的,谢婉婷很小心地回避着任何跟林霁远甚至林霁适有关的话题,未若看她这样直爽的人兜圈子,暗自替她觉得辛苦。
“婉婷姐,霁远……他怎么样?”最后,还是她自己忍不住,先说出了那两个字。
“他……”谢婉婷踌躇了一下,轻声地说,“挺好的,还不就是那样。”
她转脸看了谢婉婷一眼,明显发现她神色恍惚,欲言又止。
“我……昨晚梦见他了。”她一边说,一边看着谢婉婷的脸色,“梦见他来看我,就坐在这里,一直不说话。坐了很久。”
谢婉婷忽然来了兴趣,侧着头问:“真的?”
“嗯。”她抱着枕头,轻轻柔柔地说,“我最近一直睡得很不好,只有昨天晚上……倒睡得很香……不知道是因为做了梦就睡得好,还是因为睡得好,才做了那个梦呢?”
她低着头,像是真的陷入思绪里一般。
“如果那不是梦呢?”谢婉婷贴近了一些,冲她眨眨眼睛。
她笑了笑说:“那就更好了。”
谢婉婷若有所思地又跟她说了一会儿话,便叫着又困又累,回家睡觉了。
她也乖乖地关灯躺下,缩在被窝里,不声不响。窗外的月色正好,柔柔的银白光辉泄在地上,床前的一张小小的单人沙发,投下一个淡黑色的孤单影子。
她一直没有睡意,只是侧躺着看窗外重重叠叠的树影,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夜里越来越冷,她不禁又把被子裹紧了一些。
终于,房门喀哒地轻响了一声。
她下意识地咬紧了手指,果然听见了放轻了的脚步声,很慢,一步步地,似乎快要胶着在地板上,她甚至觉得,耳畔自己的心跳声,也要比这熟悉的脚步声响很多。
他似乎是在床前的沙发上坐下了,却许久没有动作。
她不敢睁开眼睛,只好静静地装睡。黑沉的夜里,她能听见他的呼吸声,悠长舒缓。他的身上,这次没有一丝烟味,只有股淡淡的春天的草木气味。
她知道他一直在看自己,更加不敢动,只能尽量稳着呼吸,平复着自己无数次想要睁开眼睛的冲动。
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开始怕这夜就要这样过去,天就快一点点亮起来,才猛地觉得一缕温暖贴近。他的指尖,开始在她的脸颊上流连。
他的手指干燥却冰冷,像是害怕胆怯一般,动作极慢极轻,她能感觉到,他帮她把散落在脸颊上的头发拢在耳后,恋恋不舍地缠住了发梢,绕在指上,迟迟不肯松开。
她再也压抑不住,慢慢地微微睁开了眼睛。他正盯着自己绕着她发丝的手出神,竟然一时没发觉她微开的眼帘。
他的眼神无比熟悉,那是她曾经每天早上都会看见的,他睁开眼睛看着她,等着她醒过来时的眼神,专注而深邃。
她无法再装下去,蓦地抬手,握住他的手指。
他顿时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转眼,发现她已经醒了,便慌张地把手往回抽,却没想到,她握得很紧很紧,像是孩子攥住心爱的娃娃,不肯放松。
“霁远。”她伸出另外一只手,摸到他无名指上一个冰凉纤细的金属物体。
戒指,是他一直戴着的结婚戒指。
他更加慌乱,再试着抽回手,却被她用两只手一起握住,还是抽不动,只好转开眼神,不再看她,把心底里的波涛汹涌统统强压回去。
“你不知道,要骗人的话,首先要骗过自己的心吗?”她慢慢地坐起来,面对着他,“你费了那么大心思,要骗我离开你,可连自己的手都管不住……”
她轻轻地摸了摸他冰凉的脸颊,他想躲,却发现自己毫无动弹的力气,只得扭过脸去,不肯看她。
朦胧的月色里,他的神情却清晰无比,那压抑在镇定的面具下的痛楚,她多么的熟悉。
他声音沙哑地开口:“什么叫骗你离开我?我不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