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魔借犊 作者:一稻丰
水纹。哈巴狗懒洋洋地趴在甲板上打呵欠,寥寥炊烟从浮荡的渔船上升起。这里远离普通乡镇的喧嚣,展现出另一种水上村落特有的闲适和宁静。
江岸和村落之间由一条宽仅几寸的木板桥相连,人站在上面晃晃悠悠,很容易重心不稳,想要进村,还真得使出走独木桥的技巧。
和木板连接的水泥船叫村头屋,四个渔民正在甲板上打牌,见来了陌生人,全都起身相迎,围上来问是要买鱼还是坐船。
顾易贞说:“听说你们村里有个独竹漂高手,我们来找他打竹漂。”
“独竹漂”是发源于赤水河流域的一种独特的黔北民间绝技,原本是一种水上生存技能,最早是在土家族民众间流行起来,后来逐渐发展成一项富有娱乐性质的体育运动。
运动选手脚踏一颗楠竹漂流在水面上,只依靠一根细竹竿为浆,表演“乘风破浪”的高难度技巧,说是运动,不如说杂技来得贴切。
而顾易贞说的“打竹漂”又比“独竹漂”的技巧高了一个境界,是指用独竹漂的技巧载人渡水,这难度可比单人划独舟难了不知道多少倍。擅长打竹漂的牛人,五根指头就能掰得过来,属于稀有生物。
四渔民相互对望,有三个坐了回去,留下一个红脸汉当向导,把人带到靠近村尾的一艘木板船上。甲板上没人,一个废旧的油桶架着口大铁锅,锅里正烧着水。
红脸大汉吆喝了一嗓子:“老船头!有人要打竹漂,干不干”
就见一个老渔民从船篷里走出来,他微驮着背,皮肤黝黑起皱,眼窝深陷,嘴边长着一圈稀稀拉拉的灰胡子,叼个烟斗,上身穿一件不太合身的小马褂,敞开胸怀,露出精瘦的排骨架,胸口挂着一个麻布袋,用红绳拴在脖子上。
这老渔民名叫童自来,今年六十五岁,曾是渔队队长,因此大家都喊他老船头,即使现在不干了,习惯性的称呼还是改不掉。
老船头见有陌生人到访,便拿下烟斗,用黑豆子般的小眼珠盯着来访者打量许久,然后用带着浓厚乡音的方言问道:“干啥打竹漂?前头有渡口,咋不去搭船坐轮渡?”
顾易贞看了看周坤,周坤早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辞,这时开门见山地说:“我们要去魔鬼眼,现在有洄流,船过不去,非得老师傅打竹漂带我们过去不可。”
老船头像听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咬着烟嘴子说:“啥?魔鬼眼?那地方不能去,别说船,就是一根树枝子飘过去也得沉底,你当我那竹漂能飞啊?不去不去!走走走。”
周坤冷下脸,亮出警员证:“最近有游客在魔鬼眼浮岛水带失踪,据知情者声称,是你打竹漂带他们过去的?人呢?”
老船头脸色大变,烟斗也掉在脚边。红脸大汉一见情况不对,忙横在中间说:“千万别误会,那些失踪人口跟老船头没关系。”
老船头阻止红脸膛继续说话,把他支开,从地上捡起烟斗插在裤腰里,盯着周坤等人打量了一遍,问道:“你们是警察?”
周坤收起警官证,不否认也不承认,而是说:“失踪的人当中有我的朋友,前不久,他曾来三峡调查人口失踪案,最后一次和我联系的地点就是这座水上渔村。”
☆、魔鬼眼六
周坤指的朋友正是黄半仙,以山本铃的谨慎作风来揣测,如果还有第二条路,她绝不会选择用打竹漂这么原始危险的途径。目前已确认黄半仙处在魔鬼眼位置,他是怎么上去的?有没有可能也与老船头有过接触?
这个可能性很大。退一步考虑,就算黄半仙没有见过老船头,也能由此探查出老船头是否真知道进入魔鬼眼的另一条路。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老船头几乎没有丝毫隐瞒,而是拉住周坤的手,激动地说:“原来警方还愿意管这事,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他在甲板上搭起桌子,摆上碗筷鱼肉,不停给周坤夹菜,拉着她问:“警察同志,你说你来调查人口失踪案,是真的吗?”
周坤板着脸说:“这事还能有假?”
老船头呷了口酒,讪笑着说:“不是,我就觉着吧,这失踪案过去多少年了,当时也没查出结果来,我以为上面不打算管了。”
周坤说:“怎么会不管?一直都在查,是你不知道。”
老船头用他那双熠熠发光的精湛小眼打量每一个人,问道:“警察同志啊,不知道你们是哪个部门的,怎么就派这几个人来?”
周坤说:“曾经有某部地质考察队在洄流带全员失踪,为了避免类似的情况发生,搜救调查行动分组进行,我们这个小组的目标就是魔鬼眼,遇难者很有可能是被水流冲进了洞窟。”
老船头是个小心的人,就算看了警员证,他还是不能完全信任这批陌生来客,说话支支吾吾。遇到这种情况,张良和炮筒就派上用场了,他们干脆不提正事,先陪老船头拉家常,把气氛给带热起来,又连连劝酒。
两杯烧酒下肚后,老船头的话变多了,他拉着炮筒的手说:“小兄弟,我看你投缘,老头就喜欢你们这种干劲儿大的年轻人,所以有些话,咱非得说在前头,你们知不知道魔鬼眼是个玄乎的地方,进去了可不一定能出得来,就是那些探险队考察团,也只能在洞口附近转转。”
炮筒请教老船头:“您老进过那洞?里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老船头说:“你们外地人在旅游地图上看到的那个魔鬼眼不是真正的魔鬼眼,里面只有个深水潭,一般人走到潭前,就是死路,前面走不通了,实际上,魔鬼眼的入口就隐藏在这水潭后方,那跟洄不洄流压根没关系,想进魔鬼眼,只有打竹漂一条路。”
“那条路不是啥时候都能走,要在平常看,那不能算是条路,只是个扎满乱石的沟壑,过不了人,但每到凌晨,江水涨落,那条深沟会被盈满,由于水面过窄,船进不去,只能下排,而魔鬼眼内部水道狭小,顶多能容得下四根楠竹并行,再加上弯道多,平衡不好把握,需要用到灵活度高的竹漂技术才能通过。”
老船头以前也用打竹漂把人送进过魔鬼眼里,但不少人一去不回,老船头也曾想深入探索,看看那洞窟里面到底有什么名堂,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敢轻举妄动。
在谈话中,张良突然想到一件事,他问老船头:“这附近只有你一个人能打竹漂?”
老船头说:“是啊,我是外来户,在我老家懂这门技术的不少,但在这三峡水域,我老船头敢拍胸脯打包票,只有我一个人能漂那段水路。”
张良又问:“最近你送过几批人进去?”
老船头说:“只有一批,大概就是你们要找的朋友,那一批来了四个人,跟你们一样,说是来查失踪案的,我印象挺深,里头有个男的穿古装留长辫儿,特像旧社会的老夫子,身边人都喊他半仙,我就奇怪,这警察里也有算命的?”
毫无疑问,那个留长辫子的老夫子就是黄半仙本人。
炮筒急忙问:“那他们怎么没出来?”
老船头说:“这真不能怪我,约了三天接人,连根毛也没捞到。”
魏淑子问道:“有人失踪,你怎么没报警?”
老船头缩着头说:“不报,不给报,怕影响地方名声,你们要不是警察,我才不睬咧,那鬼地方谁乐意去?”
吃完饭,老船头把客人带进船舱里休息。魏淑子一进去就被挂在木板上的全家福照片吸引了,照片上有老船头、一对年轻夫妇和一个小男孩。那个小男孩约摸有五六岁,被年轻的母亲抱在怀中。
魏淑子指着照片问老船头:“这照片上是你的孙子?长得挺壮实,怎么没见到人?没跟你一起住?”
老船头叹了口气,拿下照片放在腿上轻轻抚摸,呐呐地说:“我这小孙子身体不大好,在水上住不方便,跟我小儿子搬去县城里住了,这打漂的日子老一辈是习惯了,不能用咱的习惯去影响小辈,你说是吧?”
魏淑子就着父母子女的话题跟老船头聊了几句,知道他有好几年没见过小孙子,儿子推说忙,忙着各地跑生意打拼,老船头连他们住哪儿都闹不清,只能在心里惦挂。
老船头趁着聊天的兴致谈起第一次进入魔鬼眼的经历,那次是为了寻找失踪的旅客,渔民们通过洄流水带到达面朝大江的魔鬼眼洞窟,但那座洞窟是个死洞,有进口没出口,里面只有一个水潭,众人寻找未果,正打算撤出。就在这时,洞里的深水潭发生了变化,水面迅速下降,像是有台抽水泵正在潭下运作,把水全部都抽走了。
老船头观察下降的水面,发现水流打着旋朝西侧涌动,怀疑那面潭壁上有个出水口,于是绕出去一看,竟看见洞外干涸的深沟里水光盈盈,在月光下宛若一条银丝织成的缎带,水位还在持续上升。
当时,老船头带着几个胆大的渔民在涨水的深沟里打竹漂,这才找到了魔鬼眼真正的入口。入口后面还有一段水路,水道打了七个弯才看见陆地。
这段描述和路线图倒是对上了,顾易贞小声问周坤:“要不要把图拿出来给他看看?”
周坤摇摇头。
老船头继续往下说,登岸后,他们几个兄弟沿洞道往前走,没走出多远,意外发生了,一兄弟带着的猎枪毫无征兆地自爆,导致二人受伤,其中猎枪主人的伤势较重。
老船头见状,赶紧叫兄弟们回头,一转身,所有人都懵了,面前一片白雾茫茫,这雾浓成什么样?低头看不见脚。你说这洞里下大雾奇不奇怪?别是出了什么鬼。老船头等人也觉得背脊冷飕飕的,浑身发怵。
按说这离岸不出两百米,一条直不笼统的隧道,就算闭着眼睛也不会找错方向。可老船头几人愣是在大雾里摸索到不知人在哪、路在哪,走了半个多小时才总算找到竹筏。也就那一次,把老船头给吓怕了,从此往后,就算再进魔鬼眼,他也打死不上岸。
说到这里,老船头猛地一拍脑门,像是想起了什么大事:“你们警察都带着家伙吧?”他比了个拿枪的手势,然后说,“那不能带进去,会爆膛,火星子大点儿都不成,说炸就炸。”
老船头举了个例子,就说曾经有人打着火把进洞,一到下雾的地区,那火苗蹭的窜上天顶,流星四射,溅出来的火焰电光火石地顺着岩壁游走,变成几条熊熊燃烧的火龙,游到哪儿,就听到哪儿传来爆破声,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见大火噼里啪啦地烧上了人身,势头旺得很,扑不灭浇不熄,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被烧成焦炭。
怀疑是雾气里有某种成分,那种成分对人体没害,和火或者硫磺之类的易燃物碰在一起却会产生化学反应。这么一来,所有能喷火的防身工具全都用不起来。老船头建议给行李减装,东西越重,打竹漂的风险越大。于是几人把衣服毯子等生活用品全出清,把衣食住行相关物品和应急装备并入一个包,让炮筒背着,其他诸如钓鱼线、军刀卡等个人急救物由每个人自己保管。所有物件全部分类装进防水袋,保证不会受潮出故障。
这晚,在渔队队长的安排下,一行人住进了渔村最“豪华”的水泥船,这艘船有上中下三层建筑,最上层就是专门用来招待游客的舱室。
魏淑子登上铁杆围成的眺望台朝江面上望去,月光下的景泛着青色的冷光,柔美中透着让人沉溺的死寂。天空中,淡淡的薄云从容流动,一群候鸟从黑压压的山影里腾出,排成一线飞过醇厚如墨的天底。
☆、魔鬼眼七
望着望着,月光隐进了云里,一个巨大的黑影从背后罩上来,投射在锈迹斑驳的铁栏上。
“发什么呆?不好好睡觉,跑出来吹凉风。”张良站在魏淑子身后,在她的头顶上吐着呛人的烟气。
“看夜景,想人生。”魏淑子转个身,朝后靠在栏杆上,抬起头看向张良。
一团阴影中又是那三点红光,一点是燃烧的烟头,两点是夜行野兽般的血色瞳孔。
张良走到魏淑子身边,往横栏上一趴,笑着说:“少来,还想人生?不是琢磨着怎么放人小刀子?”
魏淑子问:“你想被放?”
张良抬手按住她的头,乱搓了一把,把本就不太顺滑的短毛搓得翘了起来。
魏淑子打开张良的手,站直了想走,张良横臂往她颈前一拦,用无赖的腔调说:“别急着走呀,我陪你一起看夜景想人生。”
魏淑子别有所指地问道:“你有人生吗?”
“我的人生经历很完整。”
“那是纸上的人生,张越的人生。”
“我不就是张越吗?”
魏淑子裂开嘴吐舌头:“鬼知道。”
张良掰着魏淑子的肩头,把她转了个面,面对江水,圆月从云影里露出来了,把光芒散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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