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故事





  我呆呆地看着这个姓方的人,他长得很端正,眼睛鼻子嘴已都编排得不错,一件不缺,但又有什么地方值得玫瑰特别为他作特别介绍的?
  〃协文常常陪我,大哥,我功课有不明的地方,他也帮助我。〃
  我不相信,玫瑰会要他帮助?我不相信,脸上不禁露出鄙夷之色。
  但玫瑰待他很好,倒茶给他,问他是否想吃点心,拿杂志出来招呼他。我越看越不是味道,他算老几?这小子蠢相,一副没出息模样,玫瑰以前扔掉的男人,还比他像样多了,他是怎样开始登堂入室的?
  我不喜欢他。
  这小子走了以后,我老实不客气地问玫瑰,〃怎么?你跟那家伙在一起?〃
  〃是的。〃玫瑰说,〃快一年了。〃
  〃他有什么好处?〃
  〃方协文对我好。〃
  〃对你好的男人岂止千千万万,〃我不以为然,〃只要你给他们机会,他们求之不得。〃
  玫瑰笑:〃大哥这话太没道理,你把我当卡门了。〃
  〃侬要做啥人?茶花女?芸芸众生挑中阿芒?人家阿芒是很英俊,不像方协文,简直是一块老木头,拨一拨动一动。〃
  玫瑰很难为情,〃大哥,你这简直是盲目、偏见。〃
  我责问她:〃你为什么不能真正的独立?为什么要依靠这个傻小子?他又不懂得欣赏你,他只不过把你当作一个略具姿色的女人。〃
  〃方协文真的很照顾我,大哥,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我并不想持起机关枪与社会搏斗,我觉得与方协文相处很愉快。〃
  我很失望,〃那么你念法律干什么?你不打算挂牌?〃
  〃大哥,我早就说过我胸无大志。〃
  〃没出息。〃
  〃是。〃
  我叹口气,或者这只是过渡时期。我想,再过一阵子玫瑰就可以再从事她那颠倒众生的事业了——我略为宽慰。
  我说:〃你这公寓虽然简陋,却收拾得非常整齐,你的佣人不错?〃
  〃佣人?〃玫瑰大力吸进一口气,〃我还用佣人呢,我自己就是人家的佣人,闲来去帮外国太太打理家务,看顾婴儿。〃
  我呻吟一声,〃天啊。〃
  到飞机场去接到更生,我把玫瑰的现况告诉她。
  更生小心聆听,一边点头。
  我问她:〃人是会变的,是不是?〃
  她说:〃是,每个人都有两面,我们现在看到玫瑰的另一面。〃
  我说:〃我可只有一面,我不想做个两面人。〃我摸摸面孔。
  更生但笑不语。
  我们一起到第五街的服装店去挑婚纱,买婚戒,一切都准备妥当,玫瑰要把方协文叫来吃饭。
  我不肯,我说:〃怎么,陪大哥几天,就怕冷落了那小子?〃
  玫瑰只是笑。
  更生说:〃别与玫瑰作对,来,去叫他一声。〃
  终于我们在一间意大利馆子内见面。
  方协文憨头憨脑地来到,坐下来,我还没来得及介绍,他忽然冲着更生就叫:〃表舅母,你忘了我?我是协文呀——〃
  我说:〃你认错人了。〃
  他还嚷:〃表舅母,那时我还小,你跟表舅好吧?〃
  我疑心,转头看更生,她的脸色已大变。
  玫瑰对方协文喝道:〃你吵什么?〃
  方协文听玫瑰喝他,顿时委屈得不出声。
  我心里不是味道,正想斥骂他几句——
  更生忽然很冷静地说:〃协文,我与你表舅已经分开了,以后不必再提。〃
  我〃霍〃地一声站起来,〃更生——〃我如天雷轰顶〃你——你——〃
  玫瑰急得变色,骂方协文,〃你胡嚼什么蛆?〃
  〃我?我没有说什么呀,这明明是我的表舅母。〃方协文说。
  我暴喝一声,〃住嘴,闭上你的臭嘴!你给我滚,我以后都不要再看你的脸!〃我扑上去揪住他的衫领,〃你这个白痴!〃我狠狠地给他两记耳光。
  他怪叫,本能地反抗,一桌的比萨与红酒都推翻在地上,四周围的客人盯牢我们看。
  玫瑰尖叫:〃大哥!大哥!〃
  更生站起来,〃我先走一步。〃
  我把方协文推倒在地,追上去,心撕肺裂地叫:〃更生!更生!〃
  更生已经跳上计程车走了。
  我跳上另一辆空车,对司机说:〃追上去,不要失去前面那辆车。〃
  司机说:〃耶稣基督,越来越多人中了电视侦探片集的毒,你是谁?陈查理?〃
  我没有理睬他,车子一直向前驶出去,追住更生,我发觉她原来是回酒店,放下心了。
  我一直追着她进酒店,她仿佛冷静下来了,站在电梯口等我。
  我们进了房间,静默了好一会儿。
  我终于开口问:〃你以前结过婚。〃
  〃是。〃
  〃多久之前的事?〃
  〃十年前。〃
  〃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她不响。
  〃你知道我会原谅你,〃我提高了声音,〃你知道即使你结过婚,我也会原谅你。〃
  她站起来对我说:〃我有什么事要你原谅的?我有什么对你不起,要你原谅?每个人都有过去,这过去也是我的一部分,如果你觉得不满——太不幸了,你大可以另觅淑女,可是我为什么要你原谅我?你的思想混乱得很——女朋友不是处女身,要经过你伟大的谅解才能继续做人,女朋友结过婚,也得让你开庭审判过——你以为你是谁?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太庞大了!〃
  〃你听我说,更生——〃
  〃我听了已经两年了,黄振华,我觉得非常疲倦,你另外找个听众吧,我不干了。〃
  我张大嘴站在那里。
  她取出衣箱,开始收拾行李。
  〃可是,〃我问,〃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十三岁那年摔跤断了腿,也一直没跟你说过……〃
  〃我是一个独立的成年人,我不是你小女儿,什么事都跟你说,获得你的了解与应允。〃更生说。
  〃你曾经结婚,是一件大事,作为你的丈夫,我有权知道。〃
  〃每个人心中都有若干秘密,你何必太过分?〃
  她提起行李。
  〃你到什么地方去?〃我说。
  〃回香港,我并没有辞职,我那份优差还在等着我。〃
  〃你毫无留恋?〃我生气又伤心。
  她温和地笑一笑,〃我们之间的观点有太大的差别。〃
  〃你太特别了,更生。〃我愤然说,〃只有你才认为这是小事。〃
  〃对不起,振华,我不需要你的谅解,因为我坚持自己并没有做错事。〃
  〃可是——〃
  〃别多说了,振华,我们从没吵过架,我不打算现在开始。〃
  我拉开旅馆房门,一言不发地离开。
  到玫瑰的公寓,她正在替方协文验伤,方协文垂头丧气,看到我很害怕,要站起来走。
  玫瑰没好气地说:〃坐下来,你这个闯祸胚,有我在,难道还怕大哥宰了你不成?〃
  他又战战兢兢地坐下来。
  我怔怔地倒了一杯水喝。
  〃你这十三点,大哥真没骂错你,你真是个白痴,苏更生是我的未来大嫂你懂不憧?你一见她认什么亲戚,有话慢慢说你都不懂?〃
  〃我……一时高兴,〃方协文结结巴巴,〃她与我表舅结婚时,我任的花童……〃
  这小子简直老实得可怜又可憎。
  〃好了好了,〃我说,〃别再说了,打到你哪里?疼不疼,要不要看医生?〃
  〃不用。〃那小子哼哼唧唧地。
  玫瑰替他贴上胶布。
  我说:〃对不起,我一时情急失常。〃
  〃不不,大哥,是我该死,我该死!〃方协文说。
  〃十年前?你说她嫁你表舅?〃
  〃是,〃方协文说,〃我真没想到在纽约又会见到她,我不知道她跟表舅分开了,那时大家都喜欢她,说表舅福气好——啊哟!〃
  玫瑰在他伤口上大力搥一下,〃你还说,你还说!〃她娇叱。
  方协文畏畏缩缩。
  我说:〃我要听,不要紧,说给我听。〃
  〃大哥,〃玫瑰说,〃你若真正爱她,她的过去一点也不重要,何必知道?你们应当重视现在与将来。若果你因此跟她闹翻,那么从此苏姐姐与你是陌路人,对于一个陌生人的过去,你又何必太表兴趣?〃
  啊玫瑰,我听了她的话如五雷轰顶,苏醒过来。
  〃更生!她在哪里?〃我站起来。
  〃去追她吧,大哥,去追她。〃玫瑰说。
  我紧紧拥抱玫瑰一下,扑出门赶到酒店。酒店的掌柜说她已经离开,我又十万火急赶到国际机场,在候机室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长凳上,呆滞地看着空气,脸上并没有特别的哀伤,但她的神情告诉我,她受了至大的创伤。
  我静静地走到她面前,蹲下来,轻轻叫她,〃更生。〃
  她犹如在梦中惊醒,抬头见到是我,忽然自冷静中崩溃。
  更生落下泪来,我们拥抱在一起。
  〃我爱你,我爱你,〃我说,〃我终于有机会证明我爱你。〃
  〃振华!〃她硬咽地,〃那件事……〃
  〃什么那件事?我们得再找一间酒店,你把房间退掉了是不是?若找不到房间,得回玫瑰那里睡地板……〃
  我们终于在纽约结了婚。
  过去并不重要,目前与将来才是重要的。
  真没想到我会自玫瑰那里学到感情的真谛。
  自那天开始,我抱定决心,要与更生过最幸福的日子。我们的婚姻生活简单而愉快,更生仍然上班,仍然穿白衣服,仍然开着她那辆小小日本车在公路上不可救药地走之字路。我们没有应酬,偶然有什么晚宴舞会,我总牢牢地带着她。在公众场所中,她永远高贵飘逸,她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候微笑,什么时候说话。
  平时我们像老朋友,她待我以公道,更生善于修饰她自己。她用她自己的时间去做这一切,因我是她尊敬的丈夫,不是她的长工。
  我们被公认是城里最合配的一对壁人,谁也不知道我俩的感情生活也起过波浪。
  老妈说:〃现在黄家否极泰来,你结束了浪子生活,而玫瑰也改邪归正,几时我也去纽约尝尝她做的满汉筵席。〃
  但对于玫瑰,我心底是凄凉的。她竟变得这样懂事忍耐,才过十八岁,她已是一个小妇人,早开的花必定早谢。别告诉我,玫瑰已经开到荼縻,不不,她还是美丽的,且又添多了一抹凄艳。我会记得她说起以往的一段情的时候,大眼睛中的空洞茫然……
  母亲与玫瑰恢复了邦交。
  她对方协文居然赞不绝口——
  〃真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男孩子,老实诚恳,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正人君子,玫瑰能够遇见他真是我们家的福气。协文不但品学兼优,家中环境也好,只有两个哥哥,都事业有成,父母又还年轻,一家人都入了美籍,我可以说是无后顾之忧了。〃
  我忍不住问:〃可是玫瑰是否快乐?〃
  老妈愕然,〃她为什么不快乐?〃
  〃你根本不了解玫瑰。老妈,你在过去那十八年中,待玫瑰不过是像待家中一条小狗,你从来没考虑到她是否快乐,也不理会她的需要,你老是以为一个孩子有得穿有得吃就行了。〃我说得很激烈。
  老妈脸上变色,像一种锅底灰炭的颜色,她尖声说:〃你在说什么?你竟说我对玫瑰像对一条狗?我再不懂做母亲,可是你们还是长大成人了!〃
  老妈们永远处在上风,没奈何。
  更生暗示地在一旁拉拉我的衣角,于是我又输了一仗给老妈。
  玫瑰倒是不生气,她说,〃像老妈这样的人,爬上政坛,就是科曼尼女性版本,我们应当庆幸她只是我们的老妈,不是我们国家的领袖——否则,事情可能更糟。〃
  我笑得几乎肚子痛。
  她仍然与方协文在一起。
  这么久还不换人,简直不是玫瑰。
  我嘟哝着。
  更生说:〃照心理学说,你希望妹妹达成你心底秘密的愿望,代你搞成一个卡萨诺华,颠倒众生。〃
  更生说:〃以前你对她的抱怨,实在是言若有憾,心实喜之,现在她脚踏实地做人,你觉得你生命中缺少色彩,所以不耐烦起来,是不是?〃
  我说:〃太复杂了,我没听懂,怎么搞的?我叫我妹妹去当男人,好达成我做男人的秘密愿望?但我明明是个男人呀,不然怎么娶你?〃
  〃去你的!〃更生这样爽朗的女人,都被我激起小性子来,大力推我一下。
  玫瑰订婚的那天,我心中是怀有悲愤的。
  那小子?
  他配?
  我知道他是个好人,可是这世上到底是好人多,谁不是好人呢?
  怎么会嫁给他的,简直一朵玫瑰插在牛粪上,白白美了这么些年,原来应在这癞蛤蟆身上,叫人怎么服气。
  我很烦躁,对更生说:〃做人全靠命好,鸿运来了推都推不开。方协文那小子除了八字,还有什么好?公平地摊开来说,玫瑰以前那些男友,一个个都比他强,况且他又是美国人,玫瑰下嫁于他,简直好比昭君出塞,有去无还。那小子坏得很呢,什么都要玫瑰?